作者簡介
吳俊杰 吳俊杰,筆名:星子,出生年月:1991年6月3日,畢業(yè)院校:中國政法大學,漢語言文學學士,法學理論碩士。工作單位:《環(huán)球人物》雜志。發(fā)表作品:詩歌《一個人坐在樹上》;散文《空山無人,水流花開》,《綠草地上的白鞋子》;詞《憶江南》;古體詩詞《臨江仙》,《玉蝴蝶》《詠于學術》;散文詩《延伸》,《小抽屜》;詩歌《剝毛豆的時光》,《風動》,《深海魚》,《涼風》,《形象工程》;論文《道對詩之影響的省思》;組詩《古溪水》;小說《青色小鎮(zhèn)》。
那孩子的皮膚是黃色的,眼睛很黑。他站在那里,盯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你今天怎么搞的?”一個男人從不遠處的摩托車上跳下來,走過他身邊,低低地說,“你都十四歲了,要我教你嗎?”
男人說得非常快,就往前走去了。但是男孩聽出來那簡短的話里蘊涵著一頓鞭子。街上翻涌著灰塵,人群中蒸騰著水溝深處的潮霉氣息。他晃晃腦袋,來往人潮在他的瞳孔中快速閃過、瞬時分流,“啪!”最終焦點定格在一個女孩身上。
那女孩穿著黑白格子的連衣裙。背著書包,走得有些遲疑,有時停下來看看路邊。
男孩沒有猶豫,就跟了上去。
他盡可能不去看女孩的臉。做這一行七年了,他已經形成自己的事業(yè)觀。先在人群中鎖定一個人,那個目標的形體輪廓和衣服色彩便在眼前放大,跟上去,如魚在樹林里穿梭一般,那人身上的某處縫隙便會在他眼前自然地打開。至于開始是如何鎖定的,我們不得而知。
他只是感覺自己想要靠近。他才十四歲,卻很厲害:當他想要靠近某個人,下一個動作便是自然而然的偷竊。仿佛當你愛上某個人,下一個動作便是自然而然的希求。
緊緊跟著那件懸于地面忽左忽右移動的黑白連衣裙。
在他身后,有人監(jiān)視著。那個男人被稱為他的“老板”,七年前將他拐上了火車。另外還有兩個十七八歲的“小老板”?!袄习濉币惶熘幸T著摩托車往返幾個街區(qū)視察這些人。
那便是個“集體”,他偶爾甚至亦有安全感,即便是挨老板鞭子,挨從熱水里蘸過的鞭子,即便是被逼從滾油里取硬幣,或是在嘴里含著刀片嚇唬警察。如今,七年過去,他已不知道能去哪兒。有時望望他的同事們,十幾歲的臉上帶著傷痕,如城市里游梭的黑烏魚兒一般,他也就明白了自己是誰。
昨晚他剛過十四歲的生日,他從十三歲走到十四歲了,這是個靠年紀小才能吃飯的活計,因為小孩偷東西,警察局進去就能放出來,回去打一頓也好打,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十四歲已經很老了,可以退役帶新手了。
他默默地在步子中加了具有紀念意義的重量。
在離他不遠處的身后,一個十七八歲的小老板也在跟著他們,方便搭手。得手的話,都先要去把貨交給小老板。
女孩走過了一家女裝店,步子慢下來,望望里頭的衣服,又向前走去了。他也伸頭向店里望了望,望到的是一面掛鐘。
在這時候,一位老太太從女裝店里步履蹣跚地走了出來。年輕的女裝店里怎么會有老太太呢?他想。但是老太太出來得很自然,拄著拐杖,正好隔在他和女孩之間。他被迫停下來,等著老太太走過去。老太太彎著腰,挪動步子,走得非常緩慢、非常小心。他不耐煩地等著。墻上的掛鐘指向下午三點鐘。
他猛然想起,下午三點二十分,他要去西街梧桐巷。
但是現(xiàn)在沒有時間想這個,要先把這趟活干完。男孩的眼睛迅速從掛鐘移回到前面的女孩身上。他的皮膚仿佛涂上了均勻的黃顏料,顯得五官格外清晰。
他憑借著訓練多年的熟練感覺往前趕?!皠e跟丟了!”記得第一次偷東西時,老板就是這么教訓他的?,F(xiàn)在,他有經驗了,只要盯準,十有八九會得手。
女孩細瘦的腿在地上移動著,天上的太陽很淡,賣燒餅的攤位垂直冒著煙。說不清下午會不會下雨。
他們穿過了北街。一條小巷的巷口,巷口沒有名字。女孩停下來。她朝里面望了望,然后又試探般地去向前一個巷口,又朝里頭望了望……她穿著一雙涼鞋,樣式很平常,有點臟。巷口有一家賣早點的小店,門是關著的。店面門前豎立著一根歪斜的電線桿,很粗——是灰色的,遮住了店面。這時,男孩已經偷到了錢包。淡淡的太陽之下,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一個穿著破舊衣服的男孩正按住褲兜,轉身往馬路的另一邊走去。
穿過馬路時,手指在微微地顫抖。
很多人都和他站在同一側,等待紅燈變成綠燈。他很無聊,便將雙臂伸直,看著自己的手指尖。他的十個手指尖全在無法控制地、微微地顫動。
綠燈亮了,人們齊刷刷地邁動腳步。男孩扭過頭看了看四周,他好像聽到有人叫他。是小老板嗎?是老大嗎?——他剛剛已經甩開了小老板。大老板去另一個街區(qū)“視察”了,暫時不會回來。汽車們像一群黑烏鴉突然齊齊大叫起來飛過路面,他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剛剛和他并排站著的人都已經走光了。
他撒開腿就跑。
一片按喇叭、剎車的響聲。一扇黑窗戶搖下來,涂著紅唇的女人伸出頭,優(yōu)雅地用眼神罵他。他埋頭猛跑,不自覺地咧嘴偷笑。
跑到對面,彎下腰喘著氣,摸摸懷里的錢包,還在。他放慢腳步,往回走,拐進斜刺里的一條小巷。
打開錢包看看,錢包里沒有多少錢。
夾層里有一張女孩的照片。
男孩咽了一口唾沫,將它塞回夾層里。錢不多,他也不想都交給小老板?,F(xiàn)在已經曉得,冒險留點錢給自己,有好多的用處。他小心翼翼地夾出了兩張一元的紙幣,走到賣燒餅的窗口前。
“要幾個?”店主問。
男孩想發(fā)出聲音,但是喉嚨太干。只好伸出兩個手指。
“小心,燙?!钡曛鲗炦f給他。男孩一把抓住燒餅,并不感覺燙。那從熱油里取硬幣的法術,他一開始不會,后來不也會了么?
“幾點了?”男孩問。他努力動著喉嚨,好不容易才發(fā)出這幾個字,砂鍋般的聲音,喉結處“咯噔”一聲響。這大概是他今天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三點十分。”里面的人回答。老板娘出來潑水,紅色的塑料盆在空中一閃,是一道白光,“嘩”地一聲。
“起風啦!”老板娘說,“今天要下大雨?!?/p>
男孩點點頭,把錢包塞到懷里,飛快地往回走。
他出了一身的汗,現(xiàn)在被那種行人稀少的風吹著,皮膚有了涼意。把錢包塞回懷里的時候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那是昨天偷到的一部手機。他沒上交,塞在內衣里頭。
男孩把嘴里含著的小刀片取出來,小心地放進褲袋,吃起了燒餅。那透明的塑料袋被吹到了馬路中央,半空中凝固般地漂著。
吃完燒餅,他把手機掏出來,不甚憐惜地用手背揩了揩,然后打開手機的翻蓋。
有點舊,但是能用,不壞。手機上留著上一個主人的汗跡,女子氣息和金屬氣味混合的氣息,很腥。手指滑行解鎖,打開密碼。
他找到通話記錄,愉快地上下滑行著,他看到了最上面的一條記錄,那是昨天夜里十一點四十分。
男孩盯著那條記錄,盯了一會兒,然后跑起來。
“三點二十分?!彼亩淅镯懫鹆伺⒆蛲碓陔娫捓锏穆曇?,“下午三點多鐘,客人少,我跟領班說說,那會兒能出來。三點二十分,我在西街梧桐巷口等你,求求你,一定要來,一定要把我的手機還給我……求求你了?!?/p>
三點十五分,男孩坐在西街梧桐巷的巷口。
風大起來,吹起馬路上的灰塵,樹葉在空中不斷地變幻裂縫,像是在生出一些慘白的月亮?;覊m是淡黃的。
偶爾路過幾個行人,都紛紛掩著口鼻,匆匆地向前趕。男孩的職業(yè)敏感又上來了。他盯住了一個挎著包的中年婦女,剛想跟上去,但是走幾步就停下來了。他對自己說:嘿,這一次,別被你的職業(yè)感覺給帶跑了。
他有點討厭自己的這種感覺了。說是討厭……不如說是恐懼。就是這種感覺,仿佛自己已經變成了機器人一般,有誰按下按鈕便能在無法預知的時間里操控他——就是這種感覺讓他情不自禁地靠近剛才那個穿黑白格子衣服的女孩,情不自禁地偷了她的錢包。事實上,要不是昨天在電話里聽到“黑白格子”這四個字,今天他壓根沒想要偷她的。那女孩真是倒霉。她如果沒穿那身衣服,根本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他仰起頭苦笑了笑?;蚴菞l件反射?偷她的時候他毫無感覺。只是去接近,去偷而已。他無法控制自己,無法阻擋自己。
去接近!去偷!
他在集體里呆得太久了。畢竟,七年了。
三點二十分,約好的人還沒到,男孩緊皺眉頭。他坐在這里太危險了。小老板正在找他,他知道。在這么耽擱下去,今晚免不了一頓好打。大老板也該回來了,他開著摩托車,每天都冒著黑煙在這城市四通八達的大路小路里各個街區(qū)來回亂竄。男孩站起身來,他想尋找一個目標,然后裝作正在跟蹤某個人的樣子。這樣,萬一被小老板看見,也好解釋。
但是,現(xiàn)在沒有“目標”。天色灰黃暗淡,一個人都沒有。
男孩攥緊了手機。“嗵、嗵、嗵!”什么地方響著這樣的聲音?他四處看看,沒有,或許是大老板的摩托車在另一個街區(qū)正在驅動:“嗵、嗵、嗵!”
他可以走?,F(xiàn)在走,去找小老板,把錢包交給他,就說自己跟丟了一個什么人,跑遠了。一切都還來得及。
上次,他偷了一筆大的,準備逃。被抓了回去,他們用針刺他的指甲縫,用皮鞭抽他,甚至拿刀子砍他。他的膝蓋上至今還有一道那么長的傷疤。每次摸到那條傷疤,他就決定死心塌地地在這個“集體”里混下去。
但,不能走。
得等那個電話里的女孩。
他狠狠地咬著牙。嘴唇咧開的時候,他聞到自己里面的牙齒縫間泄出難聞的氣味。喉嚨里也泄出一陣昨夜的氣味。這氣味打破了他剛才的胡思亂想?!班?、嗵、嗵!”他方才明白,這原來是自己的心跳聲。
要等她。他想了許久,確實有其他的路可走,只是不想選擇。于是他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地靠在墻上。生平第一次,他感覺這個姿勢很好。穿著破舊衣服的十四歲少年,如他,背靠著墻,膝蓋微微地彎著,側臉對著空無一人的大街。風吹過頭發(fā)、涼涼的鼻尖,墻里有螻蛄在爬。
幾秒鐘,感覺像是過去了很多年。
他的眼角有些濕了。
那是他七年來最快樂的一個夜晚。昨天剛好偷了一大筆錢,總共有一萬多。他都交給了老板,還有一部手機,他藏起來了,沒有上交。
老板數(shù)著錢,倒是很高興。
“今天晚上你有肉吃?!崩习暹珠_嘴,笑,“你多大啦?”
“十四?!彼鞠胝f“十三”,但想到今晚十二點就十四歲了,又不甘心。
“再干一年,給我學著點,帶帶新來的小孩。”
他捧著碗,走到一邊,蹲在自己的床上吃肉去了。床鋪上上下下,有幾個一同做事的,也都回來了。大多數(shù)孩子都比他小。一個新來的,被打了,正在哭。
“不要哭?!彼犃艘粫耗呛⒆拥目蘼暎朴频卣f,“不要哭,剛來的時候我渾身上下都是傷,比你慘多了?!?/p>
吃完肉,他斜躺在床上,面向著墻,用指甲摳著墻上的石灰,劃上一條豎杠。前面還有六條豎杠,一年一條。他反復數(shù)了幾遍,離開家七年了。
老板走進來,給了那個正在哭的孩子一巴掌,帶走了。孩子哭得更厲害了,之后變成了暗啞的、壓抑的啜泣。
過了一會兒,他朝著孩子被帶走的方向說了一句:“好好干!”
夜里,其他人都睡著了,他悄悄地起身,懷里掖著手機,推了推門。門鎖上了。他去床底下摸來一條什么東西,把鎖打開。掩上門。
很涼快,但有蚊子。他蹲在路邊。橋底下的幾個乞丐正準備收攤回家,去路邊還沒打烊的小酒館里喝一杯。
他蹲在那里,全神貫注地打開手機,滑動屏幕,居然有解鎖密碼?試了好多次,終于打開,牢牢地把那個手勢記在心里。接著便是“短信”“通話”“日歷”“鬧鐘”……他饒有興致地翻著。有七個未接電話,反正一個都不認識。
十一點四十分,正在玩“鬧鐘”,那個電話打來了。
他有些吃驚,有些不知所措。畢竟,在他此前的人生中,從來沒有接到過電話。盯著閃爍的屏幕愣了半晌,那電話斷了,屏幕上空余一個亮亮的紅圖標。
他松了一口氣,還沒等細想,那個電話又打來了。
他最終按下了通話鍵。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女孩的聲音。
“喂,您好?!迸⒄f。他沉默著,準備隨時掛掉。
“請問……請問是您撿到了我的手機嗎?”
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是您撿到了吧?”
鬼使神差地,他回答了一聲“嗯”。
女孩像無限感激似地說,真的嗎,太好了,很感謝您撿到我的手機。我打了好多遍,都沒有人接。我快急瘋了,您是在哪里撿到的?您什么時候方便,我可以過去拿手機?
聽著那女孩開心的聲音,覺得好笑。但他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真的,這手機對我來說很重要。女孩的聲音低了下去。是我爸爸給我買的。
爸爸?他從耳邊拿下手機,掂了掂。這過時貨,不到五百塊錢吧?
您從哪里撿到的呢。她問。
“路邊?!彼纱嗟卣f。
您什么時候方便。女孩繼續(xù)哀求似的說,她說“撿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很遲疑。但她依然堅持著。什么時候方便,我去您那里拿……
“為什么?”
為什么要問為什么?他莫名其妙地想。聽筒里傳來女孩急促的呼吸聲。
“求您了?!彼f,“這手機對我來說很重要,我可以給您錢……”
“為什么?”
他不解地問。
“上面有我爸爸的短信……”
“我手機上也有我爸爸的短信。”他說。盡管他沒有手機。
聽筒里傳來了女孩忍不住的抽噎的斷續(xù)聲。我可以把短信背給您聽。她說。
這倒是個消磨時間的新鮮方式。路上駛過一輛大卡車,涌起夾帶灰塵的熱浪。他決定給她一次機會?!澳惚嘲??!彼f。
女孩一條一條地背了下去。短信內容很簡單,無非是吃飯、睡覺,什么電視節(jié)目。女孩背著,花了很長時間,她說得很慢。
最后一條短信時間是兩年前的7月21日,上午十點三十七分。
他一邊聽,一邊拔路邊夾縫里長出的草。
夜在平原上發(fā)出獨特的聲音,他知道那些橋底下的乞丐們已經吃喝完回去了。明天早上他們還要來上班呢。
“怎么給你?”他問。
“明天……明天下午可以嗎?三點二十分。下午三點多鐘,客人少,我跟領班說說,那會兒能出來。三點二十分,我在西街梧桐巷口等你,求求你,一定要來,一定要把我的手機還給我……求求你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后,不知道是哪來的沖動,對著聽筒說:
“喂,明天是我的生日。”
“什……什么?”
“過了今晚十二點,就是我的生日。”他一本正經地、一字一句地對著電話說。
出乎意料,那邊竟然笑了,是聽得出呼吸聲的那種微笑。
“你笑什么?”
“沒……沒有?!?/p>
“你唱一首生日歌給我聽,我就把手機還給你?!?/p>
或許是過于吃驚了,她在那邊愣了許久,或許是不相信,或是懷疑他對她的相信。但,最終她竟然真的唱了歌。而且唱了兩遍,輕輕地。
你多大了。她后來問。
十四了。
比我小一歲。
你十五?
嗯。
他抬起頭,望望那個“集體”的家。在深黑的夜影里,那是一棟隱約的房子,蹲在不遠處如同一只血被抽干的蟾蜍。默默地矗立在夜里。他望著那棟房子,感覺它慢慢向后退去,變得很遙遠。
濃稠的流云糾纏疊繞,如巨大的手指。沒有一顆星星。
她還在說著什么。上個月,打碎了三個盤子……明天請他吃飯?不用了不用了,他慌忙回答??墒俏艺冒l(fā)工錢了,打碎的盤子從工錢里扣……他突然問道:
“明天,我怎么知道那是你?”
“嗯,我穿黑白格子的衣服。背一個書包?!?/p>
“你還有一個手機?”
“沒有。這是我姐妹的。我盡量明天帶著?!?/p>
好。他回答。沖著無人的前方點點頭。
他坐在巷口,等著。
電話鈴響了。在油畫般的風中,鈴聲格外地大。嚇了他一跳,怕被別人聽見。
“喂,”女孩的聲音,“是你嗎?你在哪里?”
“我就在這里。在西街梧桐巷這里。你在哪里?”
“我好像走錯了。”
聲音弱下去了,話筒里有風聲。他將手機緊緊地貼著耳朵。女孩的聲音忽大忽小地傳出來:“我走到北邊去了……我忘記了路,以為是在北街。結果到那里一看,巷子都沒有名字。一問才知道,梧桐巷是在西街……你別著急,我怕你著急,我正在趕過來,馬上就到了?!?/p>
“你……你沒事吧?”
他心虛地問。
“沒事。我,我沒事……”她在那頭笑了笑,“我的錢包不見了。本來想帶幾十塊錢來謝你的,請你吃飯什么的。身份證也丟了?!?/p>
她裝作沒事似的。
他一臉茫然地握著手機。
在那肆虐的卷著黃沙的風里,他聽到了某種格外熟悉的聲音。他聽見了大老板在另一個街區(qū)里驅動摩托車發(fā)出巨大的轟隆轟隆突突突的聲音。中間夾雜著小老板的摩托車聲。他還具有敏銳的職業(yè)感覺和組織感覺。
“沒關系。我在這里等你?!彼届o地對著電話說。
“我快到了。”
“我們老板要來了?!?/p>
“???”
“沒事,要是你來了,發(fā)現(xiàn)我不在了,你就到巷口來,我把手機放在……”
聲音戛然而止。他微張著嘴巴,站在那里。女孩從錢包夾層里的照片上走下來,出現(xiàn)在街角。
是那個剛剛被他偷了錢包的女孩。穿著黑白裙子,背著棉布書包,站在那里。她向他走過來,手機依然靠在耳朵邊,“喂?喂?你在哪里?我快到了?!甭曇衾飵е⑿?。
那不再是黑白格子的背影,而是一張真實的臉。
就在這個時候,真真切切的摩托車聲在拐彎處響起,越來越近了。越來越大了。
他本來想沖她招一招手。但是手已經不聽使喚。他所做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去探懷里的錢包看是不是還在。摩托車聲像一聲聲警笛,在他空空的腦袋里持續(xù)鳴響。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幻覺,仿佛那不是女孩,而是大老板站在他面前,微笑著,用牙簽剔著牙齒,指著他。他知道那意味著什么。
“黑白格子?!?/p>
他的嘴唇扇動了兩下。
苦笑。“我竟然……”
“我被他們害了。我被害了。我想回家。我好想家。”
這幾句話,都是對著手機說的。
黑白衣裙里的女孩,歪著頭,一邊聽著手機里的聲音,一邊向他走過來。她看見了他。同時,在另一個街角,兩個男人騎著摩托車出現(xiàn)了。
就在那一刻,男孩將手中的錢包和手機猛地扔在地上,轉身就跑。含在口里的刀片割破了他的嘴。整個天空一片灰黃,兩輛摩托車從夾角“嗚嗚嗚”地包抄過來。他拼命地跑啊,跑,不知道要去哪里,不知道要跑向哪個方向。在男孩的身后,摩托車猛烈地響著。
他停下來,轉過頭,望了女孩一眼。
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中,她凝固成了一片黑白的、無名的肖像。
摩托車輪貼近他身體的那一剎那,他想起了小時候的一天。
那天,他去找小朋友玩,可是所有的小朋友都不和他玩,他們都說,人已經夠了,你去找別人吧。
他在街上游蕩了一個下午,回家后,被母親數(shù)落了一頓。母親說:一下午都在瞎晃蕩,教你去買什么,你也不去。你能做什么呢?
男孩聽著,走到了后院,蹲了下來。
后院的地上,堆著一堆磚頭。男孩撥弄著它們。你能做什么呢?他想起了母親的話,決定用這些磚頭建造一個什么東西。于是他先建造基底,再一塊一塊地搭起來,圍成四面墻。他全神貫注地干著,干得大汗淋漓。汗水滴下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它們是枯黃、枯黃的,那些磚頭也被汗水染得枯黃了。在他建造的那座沒有屋頂?shù)臇|西里,四面墻慢慢地發(fā)出枯黃的光。
四周一下子寂靜下來。他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也是枯黃的。好了。他突然覺得很安全,呆在自己建造的小天地里,哪里也不愿意去,也不愿意說話、叫喊。他只是坐在墻角里,任憑自己的皮膚被慢慢地、均勻地染成枯黃色。
然后,過去了很久、很久。
男孩被摩托車撞飛了。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天空。風靜止在半空中,四周一片靜寂。他覺得自己好像那個被他扔掉的透明的塑料袋,在空中靜靜地懸浮,突然,一下子失去重力,他重重地跌落在那座枯黃的、沒有屋頂?shù)姆孔永锩妗?/p>
“咚、咚、咚。”
響起了敲門聲。
是誰呢?他詫異地站起身來,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著一個小女孩,緊張地攥著衣角。她穿著黑白格子的連衣裙,背著一個書包。他像是從什么地方見過她。
“你好,打擾了。我想問一件事……”她輕聲說。
他點點頭。
“為什么,別的地方都已經是夜晚了,唯獨你這里依然是黃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