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曾引起無數爭議的“街頭見死不救”現象,這次居然被我碰了個正著。
9月22日我自魯返滬,路過宜山路“上海市急救中心”,遠遠一群人圍著,地上一人躺著,一女人哭而蹲著,大概就明白什么事了。
天下著雨。倒地男子看去五十許,衣履整潔,身材偏胖,面色紅潤,閉目,一動不動,據說是20分鐘前突然倒地的,身邊的女人大概是他老婆,也說不出病由,只一味地呼天搶地,周邊人呢,越聚越多,倒有十多個,有人為倒地者打傘,也有打手機的,120或者110,但沒人碰他。
大家都懂的。但大家也都覺得非常荒誕?!凹本戎行摹苯阱氤?,卻要打手機讓信號繞地球一圈呼救。
我真心盼著他別死——為他,也為自己未來可能的突然倒地……
正是上下班高峰期,救護車正不知還在哪里被堵著而干嚎,20分鐘了,病人居然還躺著!不由想起年幼時,也常有人倒地,記憶中,總是立刻有人主動送來“排門板”,立刻有人送來帆布床,更多時,總有壯漢把倒地者一背,直奔醫(yī)院,奇怪,那時人一點都不用擔心“碰瓷”,擔心家屬訛人。弄堂附近,倒地最多的是“羊癲瘋”,總有一個無名的阿婆往其嘴里塞一張菜皮,就沒事了。
110很快來了??匆谎圩吡?。便有人直接去“急救中心”要車,“中心”說,沒辦法,你們就是扛進來,我們也沒車,車,全出去了。
又約10分鐘過去了,患者臉色發(fā)白,開始掙扎,彈涂魚似的在水泥地上一跳一跳……那女人的哭腔,漸漸地變成一種枯澀的嚎叫。也難怪,按理患者倒下之處正是“發(fā)病福地”,因為“急救中心”的隔壁,就是著名的“第六人民醫(yī)院”,這也是此事最為黑色的地方,此地距急診科才幾百步啊……
我看不下去,弱弱地說了句:“……那……我們就……扛吧?……就這幾步……”誰料,馬上招來一片嘲諷:“儂以為只有儂有真愛啊!切!到辰光啥人證明伊勿是你撞額?”
一個頭頂已經“荷包蛋”的老者直接奔去了急診科,但又馬上失望地折返,說,急診科的急救病人之多……已經恨不得要阿拉去幫忙吶……
我說,有人愿意扛他,但請大家簽個字,留個手機,將來證明一下。
在我白癡一樣把記事本轉一圈時,所到之處卻像小廣告,沒人不往后退,那女人看在眼里,又絕望地亂滾了——“天殺的!救護車怎么還不來啊?!”
因為患者臉色發(fā)紫,開始翻白眼,眼見得漸漸不行了,一個80后模樣的打算上前掐人中,立刻被人喝住:找死??!萬一你掐的時候,他正好“走忒了”呢?
我們不知道患者的名字,當女人的尖叫轉入高度凄厲時,救護車的聲音終于遙遙傳來,他被扛上了擔架——急救人員摸摸他的頸動脈,看了看瞳孔,聽聽心跳,搖搖頭。
在醫(yī)院和急救中心的生死交界處,在最有希望的獲救處,手機信號卻繞地球白白繞了30分鐘,眼睜睜地看著倒地者氣息越來越弱,越來越弱,直到氣若游絲,而急診科也實在太近,救護車彎都不用拐,沿著馬路滾幾下,剛鳴了一聲,就進了急診大樓。
人群卻不愿散去。生耶?死耶?都有可能。
我們今后都有突然倒地的可能。
人們之所以要組織一個“社會”,正在于人群需要互助。在直面生死的時候,孟子提出了一個非常抬舉人類的命題,即“人皆有不忍之心”。什么是“不忍之心”呢?孟子以“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來說明人同此心。
人快死了,圣人曾認為,即令一個江洋大盜,見狀也會出手相救。因為大盜也有惻隱心。但,“我們都有惻隱心嗎”?我想著,也許有,問題是沒有行動的惻隱心,又有多少意義呢?無名的患者如果死了,現場的人包括我其實也都死了。只要想一想他居然就死在急診室門口,這社會,也差不多死了。
我真心盼著他別死——為他,也為自己未來可能的突然倒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