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麗華
2012年10月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以后,評論界出現(xiàn)了一個討論他的作品與文學思想的熱潮。他的代表作《紅高粱》仍然引人關注,但在一片贊美之中也頗有不同的聲音,甚至分岐很大。筆者認為:《紅高梁》表現(xiàn)了具有啟蒙意義的“張揚個性解放”的主題,但并沒有表現(xiàn)無關乎思想啟蒙的“崇尚生命強力”或“贊美原始生命力”的蘊意。《紅高粱》除了“張揚個性解放”與“歌頌抗日愛國”這兩種主題以外,另一種主題是啟蒙與救亡的高度統(tǒng)一,即:“既張揚個性解放,又歌頌英勇抗日的愛國主義精神”。《紅高粱》之所以如此“多義多解”,與它敘述策略上“主線穿插,大體平衡等特色是分不開的。
評論家們關于中篇小說《紅高粱》主題的解讀多矣,被認為具有思想啟蒙意義者即達十余種。其最具代表性者有三:一曰“張揚個性解放”,抒發(fā)“長期的個人自由受到壓抑”的郁悶;二曰贊美酒神式生命強力,以挽救當今種的退化;三曰借助先人原始生命偉力,重塑民族自我形象。諸多主題說是否如評論家所自信的那樣,都具有思想啟蒙的意義?這就不能不加以鑒別了。
且不說“個性解放”“生命強力”“原始生命力”等理論,從屬于不同的哲學思想體系,不同的本體論、認識論與倫理道德觀,只要審視它們各自關于人的觀念就可知其質的差別了?!皞€性解放,本是西歐文藝復興時期為反對中世紀封建專制、宗教神權的束縛提出的,啟蒙運動時期進一步強化并產生更大影響的一個口號。所謂“個性解放”,當然是指“人”的個性的解放,這就必須對“人”自身要有正確的認識,然后才談得上“自我”“個人”“個性”的解放。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中,陳獨秀、胡適、魯迅、李大釗、周作人等,借鑒西歐人文主義者與啟蒙思想家的思想資源,結合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歷史特點,對“人”的本質的認識比以往更為深刻。他們認為“人”是“靈”與“肉”,“神性”與“獸性”,“精神”與“物質”,“社會的人”與“自然的人”的統(tǒng)一。他們既贊美“自然人性”,肯定“人”的生存本能與自然情欲。呼喚感性形態(tài)的“生”的自由與歡樂;又非常注重“限制縱欲”,明確提出要用“理性,對自然本能進行適當?shù)囊种婆c調節(jié)。所以魯迅在提出人所必需的“生存、溫飽、發(fā)展”之后,又予以限定:“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fā)展,也不是放縱?!彼麄兗纫笞杂砂l(fā)展自我,又講究自我控制與自我負責,理性和非理性的互相聯(lián)系、滲透與制約?!熬粕袷缴鼜娏Α笔堑聡岵尚哪恐小俺恕钡奶卣?。尼采曾如此描繪他理想的“超人”:“他們擺脫了所有社會的禁錮,享受著自由,他們在野蠻狀態(tài)中彌補著在和睦的團體生活中形成的長期禁錮和封閉所帶來的緊張心理,他們返回到了野獸良心的無辜中,變成幸災樂禍的猛獸,他們在進行了屠殺、縱火、強暴、毆打等一系列可憎的暴行之后也許會大搖大擺、心安理得地離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場學生式的惡作劇,他們也許還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詩人們又有值得歌詠和頌揚的素材了?!边@種“超人”顯然是不足為訓的,怎么能將他的所謂“生命強力”奉為楷模,大肆倡導?“原始生命力”呢,在美國存在主義哲學家與精神分析學家羅洛梅那里,它被認為是人的與生俱來的能夠使個人完全置于其力量控制之下的自然功能。它既可以是創(chuàng)造性的,也可以是毀滅性的;既是一切生命肯定自身,發(fā)展自身的內在動力,又能成為一種惡,表現(xiàn)為進攻性,顯得極為殘酷。因此,要指引與疏導,使之轉化為人格化的力。通過對三者的粗略辨析,可以看出:個性解放是“自然人性”與“社會人性”相結合的“人”的個性的解放,在上世紀80年代的思想解放運動中,具有抨擊喬裝打扮為社會主義與無產階級集體主義的封建傳統(tǒng)文化的啟蒙作用。而盲目地肯定“原始生命力特別是“生命強力”,不僅無補于思想啟蒙,反而會造成負面影響。有些論者將“超人”的“生命強力”與“自然的人”的“生存本能”混為一談,應予廓清。至于“原始生命力”與“自然的人”的“生存本能”,雖似相近,但其實屬于不同的哲學思想體系,兩個概念的內涵外延也頗多差異,應該加以區(qū)別。
比理論鑒別更為重要的問題在于,中篇《紅高粱》藝術形象總的蘊意或主題是張揚“個性解放”呢,抑或是崇尚“生命強力”呢,還是贊美“原始生命力”呢?這取決于小說的描寫對象是什么樣的人以及對他們的審美評價如何。在我看來,《紅高粱》既描寫與肯定了“我爺爺”余占鰲、“我奶奶”戴鳳蓮旺盛的生存本能與自然情欲、充盈的感性生命的自由與歡樂;同時,又描寫與肯定了他們的另一側面,即“社會的人”“理性生命”??上в行┱撜邔笠粋让嬉暥灰姟F鋵?,人們議論得最多的“英雄救美”“高粱地野合”一與“手刃單家父子”等三件事,在顯示爺爺與奶奶“自然的人”的旺盛“感性生命”的同時,也充分表現(xiàn)了他們作為“社會的人”的“理性生命”。只是不應以封建的“三綱五?!被颉案念^換面的封建的三綱五?!睘闃藴剩鴳悦耖g社會的道德來衡量。余占鰲面對劫賊的劫財劫色,目睹戴鳳蓮這一弱女子向自己求助的“亢奮的眼睛”,實難茍安,只得沖上去鏟除劫賊。他遵循的就是民間廣為流傳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道德準則。有些論者將“高粱地野合”說成是余占鰲占有戴鳳蓮,實在冤枉。小說的描寫很清楚:“奶奶和爺爺在生機勃勃的高粱地里相親相愛,兩顆蔑視人間法規(guī)的不羈心靈,比他們彼此愉悅的肉體貼得還要緊?!彼麄儾粌H是“感性生命”的兩情相悅,而且更是“理性生命”的兩顆反叛封建強迫婚姻之心的相通。再者,就在這個高粱地里,戴鳳蓮“六神無主,淚水流到腮邊”,向余占鰲求救地訴說:“他真是麻風?!倍鴨渭腋缸討{借強大的經濟勢力,置戴鳳蓮的誓死反抗與全體村民的沉默反對于不顧,實際上即將強行用麻風病菌慢性屠戮一個16歲的花季少女。你死我活,別無選擇。余占鰲清醒地看透了事態(tài)的嚴峻與緊迫,毅然先下手鏟除了這兩個企圖殺人于無聲的兇手。這不僅于情,而且于理,甚至于民間的不成文法,他的選擇都是對的。此外,余占鰲與戴風蓮投身于民族革命戰(zhàn)爭,伏擊日軍車隊,顯然既是出于對日寇的痛恨與憤慨之情,也是為了衛(wèi)國保家鄉(xiāng)的崇高目的(下文將進一步展開論述)。如上諸多事實充分表明:中篇《紅高粱》所描寫與歌頌的是“靈”“肉”結合、“情”“理”統(tǒng)一的爺爺、奶奶們的敢想、敢做、敢愛、敢恨的氣概;其藝術形象整體的蘊意或主題之一,如好些批評家與作家莫言本人所論述的那樣,是表現(xiàn)具有思想啟蒙意義的“張揚個性解放”:并非崇尚尼采的“非理性”的“酒神式生命強力”,也不是贊美脫離“理性”的“原始生命力”;而用“原始生命力”特別是“酒神式生命強力”為標準,衡量與解讀中篇小說《紅高粱》,只能導致“錯位闡釋”,而且與思想啟蒙是南轅北轍的。endprint
除了“張揚個性解放”的主題以外,也有些評論實際上認為,《紅高梁》表現(xiàn)的是抗日愛國的主題。例如《游魂的復活》一文寫道:作家“只是要復活那些游蕩在他的故鄉(xiāng)紅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于是,投身于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人民化為劉羅漢、余占鰲、奶奶、豆官等個性奇異的人物;而這些高于民族精神的人格,又融匯到特殊氛圍——那無邊無際散發(fā)著甜腥氣息的紅高粱地,成為悲壯、神圣、永恒的象征?!边@顯然即“誓死反抗日本侵略保家衛(wèi)國的英雄人民永垂不朽”的形象表述?!皞€性解放”與“抗日愛國”這兩種主題都是頗為接近小說文本的。此外,我認為,至少還有一個與文本更為一致的主題,即:歌頌張揚個性解放的村民英勇抗日的愛國主義精神;或者說,既張揚個性解放又歌頌英勇抗日的愛國主義精神。這個主題包括相互聯(lián)系的兩個方面,是上世紀80年代思想解放運動中思想啟蒙與抗日救亡的合奏。對于《紅高梁》涵蓋“個性解放”的蘊意,已達成共識;而關于它同時表現(xiàn)了抗日愛國的主題,卻迄今無人明確提出。有些評論家認為:余占鰲與戴鳳蓮們盡管在對日本侵略軍的戰(zhàn)斗中英勇不屈,視死如歸,但那是他們的“原始生命力”或“酒神式生命強力”在燒酒作坊與高粱地里無法充分釋放,唯有在金戈鐵馬的蕩寇鏖兵中方可盡情發(fā)泄,因而不能稱之為愛國主義。看來,高密東北鄉(xiāng)游擊隊血染沙場、尸橫遍野,是屬于“生命強力”或“原始生命力”的發(fā)泄呢,抑或是人民群眾抗日愛國的悲壯之舉?似乎尚待研究。竊以為顯然屬于后者,理由如下:
其一,余占鰲領導的游擊隊是一支理性的有目的、有組織、經過訓練的民間抗日武裝。在日本侵略軍的魔爪伸進高密東北鄉(xiāng)之際,“余司令樹起抗日旗”,拉起抗日的隊伍,目的明確,劍指鬼子。他請任副官擔任教官,既開展政治教育,又進行軍事訓練。“高粱紅了,東洋鬼子來了,國破了,家亡了,同胞們快起來,拿起刀拿起槍,打鬼子保家鄉(xiāng)”,唱出了他們衛(wèi)國保家的心聲。大刀、土炮、鳥槍、老漢陽、兩支手槍與三支大蓋子槍,是他們訓練與殺敵的武器。游擊隊紀律嚴明,對余占鰲有養(yǎng)育之恩的叔父余大牙強奸民女,司令抑制私情,最終按照任副官的意見,將他就地正法。游擊隊堅持聯(lián)合御侮,當余司令和冷支隊長發(fā)生爭執(zhí),戴鳳蓮說:“這不是動刀動槍的地方,有本事對著日本人使去?!庇嗨玖钌踔寥倘柝撝氐卣f:“誰是土匪?誰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國的大英雄?!彼€教育兒子豆官要把“槍子兒先向日本人身上打”。游擊隊“連聾帶啞連瘸帶拐不過40人……擺在大路上,30多人縮成一團,像一條凍僵了的蛇”,就是這么一支隊伍,卻在一場伏擊中消滅了包括一名少將在內的日軍車隊四五十個鬼子官兵。這并非因為他們是尼采心中“體魄最健全,天資最高貴”的富于“生命強力”的“超人”,或是旺盛的“原始生命力”尋求發(fā)泄,而主要是因為他們具有寧愿戰(zhàn)死也要保家衛(wèi)國的大無畏犧牲精神。
其二,關于高密東北鄉(xiāng)民間武裝的諸多描寫,譬如,王文義妻子送丈夫要求參加游擊隊,奶奶送余司令與14歲的兒子豆官到村頭前往戰(zhàn)地,隊伍通過高粱地趕赴橋頭,等等,比之于抗日救亡歌曲《在太行山上》里的“母親叫兒打東洋,妻子送郎上戰(zhàn)場”的動人情景,比之于《黃河大合唱·保衛(wèi)黃河》中的“萬山叢中抗日英雄真不少,青紗帳里游擊健兒逞英豪,端起了土槍洋槍,揮動著大刀長矛”的壯烈場面,其反抗侵略保衛(wèi)家園的堅強意志與英勇無畏的英雄氣概,應該說是完全一致的。有位1938年在敵后根據(jù)地戰(zhàn)斗過的老前輩寫的評論也說:“馳名的《黃河大合唱》的某些部分,可以和《紅高粱》的某些部分在聽覺和視覺上相互參照和相互輝映?!?/p>
其三,作家通過敘述者“我”對爺爺奶奶們的抗日業(yè)績,或寓論于敘,或直接贊美。“我”稱贊爺爺為“名滿天下的傳奇英雄”。“我”記敘道:爺爺1958年從日本歸來時,村里舉行了盛大的典禮,縣長尊爺爺為老英雄,給他敬酒,說他給全縣人民帶來了光榮?!拔摇狈Q贊爺爺輩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精忠報國,演出過一幕幕英勇悲壯的舞劇”。“我”認為:“用鐵耙擋住鬼子汽車退路的計謀竟是我奶奶這個女流想出來的。我奶奶也應該是抗日的先鋒,民族的英雄?!薄拔摇边€寫道:“奶奶……這一擔沉重的抹餅,把她柔嫩的肩膀壓出了一道深深紫印,這紫印伴隨著她離開了人世,升到了天國。這道紫印,是我奶奶英勇抗日的光榮的標志?!蹦哉f:《紅高粱》的敘述者“我”采取的“全知全能”“這種視角同時也是一種對歷史的評判態(tài)度?!边@種“評判態(tài)度”既然是“歷史的”,無疑是客觀公正的、實事求是的。
其四,有些評論雖非探討《紅高粱》的主題,但也認為它涉及到了個性解放與抗日愛國兩個方面。例如:“我覺得《紅高粱》是強悍的民風和凌然的民族正氣的混聲合唱?!薄皬姾返拿耧L”關系到“個性解放”,“凌然的民族正氣”實際指抗擊日寇的英雄氣概。又如:“余占鰲是個農民英雄。當他的自由不羈的性格與樸素熾烈的民族意識相融合的時候,他就不斷地擺脫著他的農民的狹隘眼界和土匪習性而一步步成為真正的英雄了。”這是就小說的主要人物談他表現(xiàn)的兩個方面,即個性解放與英勇抗日。再如:“在小說中,‘殺人越貨,精忠報國便昭示了生命意志與道德倫理,個性自由與民族氣節(jié)的聯(lián)盟?!边@是就作品的某個局部進行分析,指出它同樣表現(xiàn)了個性自由與民族氣節(jié)即抗日救亡這兩個方面的意思。
上述四點充分說明:中篇小說《紅高粱》確實不僅張揚了個性解放,而且還頌揚了抗日愛國的頑強意志與犧牲精神。文學作品這種啟蒙與救亡的雙重主題是對五四傳統(tǒng)的繼承,五四學生運動與新文化運動,都是在帝國主義對中國侵略日益加劇,民族危機感和民族自強、自立以及救亡的歷史要求日益緊迫的時候。也正為此,五四那一代,在強調個性解放時,同時強調了自我犧牲精神。蕭紅1935年出版的《生死場》也表現(xiàn)了啟蒙與救亡的雙重主題。當日本發(fā)動“九·一八”事變,搶占東北三省以后,“生死場”上遠沒來得及張揚個性的老王婆、趙三、二里半們尚且憤然崛起,站到了神圣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的前線;當日本鬼子的魔掌伸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時候,已經敢想、敢做、敢愛、敢恨的余占鰲、戴鳳蓮以及他們的兒子豆官們,怎能不更憤怒、更自覺、更頑強地投入抗日的戰(zhàn)場呢?一場伏擊戰(zhàn)的結果,除余司令(也負了傷)與其兒子以外,幾乎全部戰(zhàn)死,為國捐軀。某些評論家卻說他們是為了發(fā)泄過剩的“酒神式生命強力”或“原始生命力而死的。豈不太冤!endprint
有的論者認為:抗日戰(zhàn)爭題材是被諸多教科書與前代小說家作品規(guī)定好了主題去向的一種題材,莫言絕不可能重復那種眾所周知的主題,重復等于對其聲譽自暴自棄。其實,當日本靖國神社的幽靈還在各地徘徊的時候,當其徒子徒孫還在參拜這些幽靈的時候,當釣魚島上空戰(zhàn)爭陰云密布的時候,文學創(chuàng)作的抗日主題是必將繼續(xù)相當長的歷史時期的。當然,同是抗日的主題,其思想藝術不應重復前人,也不應重復自己;而必須與時俱進,推陳出新,表現(xiàn)出各自的獨創(chuàng),呈現(xiàn)出千姿百態(tài)。
中篇小說《紅高粱》之所以“多義多解”,敘述策略方面的匠心獨運是一個重要原因。關于這方面的評論很多,筆者姑就三個似尚未為人論及的問題略陳淺見。
一日主線穿插,大體平衡。中篇小說《紅高粱》的蘊意或主題,之所以既可以是“張揚個性解放”;又可以是“歌頌民間抗日的犧牲精神”;更可以是“歌頌張揚個性解放的村民英勇抗日的愛國主義精神”,或者說,“既張揚個性解放又歌頌英勇抗日的愛國主義精神”。還可能是其他。這與它藝術結構上的特點是分不開的。中篇《紅高粱》的結構與一般中長篇小說頗不一樣:它以對日軍汽車隊的伏擊作為主線,將它擺在顯著位置,但寫主線的篇幅卻居然比插敘的篇幅少得多;爺爺與奶奶的愛情故事作為穿插,從結構上說,讓它處于次要位置,但其篇幅卻大大超過寫主線的篇幅。加上作家寫爺爺奶奶的愛情顯得真實生動,妙趣橫生,而寫伏擊戰(zhàn)的筆墨相對單薄一些。這就造成了全力“寫伏擊頌抗日愛國”的主線與主要“寫愛情贊個性解放”的穿插在輕重分量上形成了某種平衡。既然主線與穿插形成了平衡,接受者們的感受就難免不因各自審美理想、審美趣味的差異而互不相同。于是,鐘情于“寫愛情贊個性”的接受者,更熱衷于個性解放的主題;至于“寫伏擊頌抗日”的主線倒被理解為旨在展示個性解放在另一方面的表現(xiàn)。傾心于“寫伏擊頌抗日”的接受者,更感受到抗日的主題;至于“寫愛情贊個性”的那些穿插則被理解為旨在展現(xiàn)爺爺奶奶們抗日軍興前的精神狀態(tài)。而既看重“寫愛情贊個性”,又同樣關注“寫伏擊頌抗日”的接受者,則感受到思想啟蒙與抗日愛國的雙重主題。此外,還可能有其他的感受??傊髌匪囆g形象及其蘊含未變,卻因接受者接受心理的差異而出現(xiàn)了若干種互不相同的主題。這些主題說都是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可以并存的。
若將中篇小說《紅高粱》與張藝謀執(zhí)導、基本上根據(jù)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紅高梁》加以比較,顯然,后者不像前者那么“多義多解”,蘊意比較單一,也就是說只有一個主題,即“張揚個性解放”。這主要是因為它的藝術結構不同于前者。它沒有對故事時空進行切割重組,以凸顯對日寇汽車隊的伏擊;而著重寫爺爺奶奶的野性愛情故事。它按時間先后,從奶奶出嫁寫起,順序道來,濃墨重彩地著意敘述“英雄救美”“高粱地野合”“手刃李大頭”、“公開的情人”等最能表現(xiàn)敢愛、敢恨的情節(jié)。至于關于伏擊日寇汽車隊事件,與小說的描寫大不相同:到臨近結尾時,九兒(奶奶在娘家的小名)出于為羅漢大爺報仇的目的,呼吁要砸掉鬼子的車隊,燒酒作坊的伙計們群起響應,果然第二天就把它們砸了,當然,自己也犧牲慘重。如此一來,伏擊不僅退居極為次要的位置,而且不過是從這個側面表現(xiàn)了他們敢想、敢干的個性特征。這就解構了中篇小說《紅高粱》的故事,改變或消解了關于抗日的主題。
二日四種時態(tài),有物有序。一般中長篇小說如果故事復雜,時間跨度太長,往往截取最后時段的最重要事件,作為主線;此前諸事加以精選,作為穿插;時間則包括現(xiàn)在時與過去時。中篇《紅高粱》卻頗為不同。在從奶奶出嫁(約當1923年)到爺爺去世(1976年)的半個多世紀里,它截取中間靠前的1939年古歷八月初九對日軍車隊的伏擊為主線,貫穿全篇。不僅此前精選若干事件作為穿插;而且此后也挑選某些片斷穿插其中。適應故事時空切割重組的這一顯著特點,小說相應采用了四種時態(tài),即:現(xiàn)在時、過去進行時、過去完成時、過去將來時?,F(xiàn)在時,是敘述者“我”為爺爺奶奶們樹碑立傳,從事這部家族史的撰寫,應在1976年爺爺逝世以后不久的某些日子。《紅高梁》將一般小說常用的過去時細分為三種時態(tài),即過去進行時,敘述1939年古歷八月初九那天發(fā)生的、作為小說主線的情節(jié),寫游擊隊從出發(fā)到伏擊戰(zhàn)結束,連同凌晨奶奶送爺爺與父親到村頭,奶奶與王文義妻子做抹餅并送到戰(zhàn)地直至負傷、犧牲。過去完成時,寫1939年古歷八月初九以前16年這一段,如父親對童年生活的回憶、羅漢大爺遭日本鬼子凌遲、爺爺拉起并訓練抗日武裝,而主要是濃墨重彩敘述爺爺奶奶的野性愛情故事。過去將來時,寫1939年古歷八月初九以后大約37年之中的歲月,其中頗多1956年才出生的敘述者“我”或目睹或參與的活動,“我”直接與爺爺、父親、母親共同生活,并與他們交流,就在這一時段。漢語的詞雖沒有或很少有形態(tài)變化,難于從詞語的外形上看出時態(tài)的更替,但由于將四個時段所敘范圍、內容都區(qū)分得很明白,加上故事的開頭、過渡、轉折、結尾等各種關鍵性的時間(包括年、月、日)都交待得很清楚,所以,盡管有許多時空上的隨機轉換和穿插,因無引渡初讀時不免叫人愣怔,然只要稍一思索,就可以讀得非常順暢而無阻滯,反而略現(xiàn)意識流而并非意識流的韻味,且消除了某些不必要的累詞贅語,增加了文本的密度與信息量。
三日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無論是敘事學理論還是寫作實踐中,第一人稱只能取“限知視角”,不能取“全知視角”,中篇小說《紅高粱》的敘述者第一人稱“我”,卻是采取“全知視角”。作家是怎樣讓這兩個矛盾的東西,變得能夠相容的呢?辦法就是再三地、許多次地記下“我”是如何了解到家族的大量情況的。其一,“我”從家族的傳說知道爺爺奶奶們的若干故事?!澳棠痰幕ㄞI行走到蛤蟆坑被劫的事,在我的家族的傳說中占有一個顯要的位置”,即暗示其他的傳說還不少。其二,“我”從爺爺、父親、母親得知許多他們過去的故事?!拔摇币姷綘敔敃r他雖已不大會說話,但在與他的接觸中自然會有許多直觀的感受?!拔摇钡臄⑹龆啻我浴案赣H對我說”“父親告訴我”或“父親告訴過我”起頭,說明“我”從父親知道的往事很多。其三,小說的第二節(jié)篇幅雖不長,位置卻顯著,敘述“我”回鄉(xiāng)走訪當年幸存的老人,查閱縣志,收集到的家族史料頗為豐富。于是,“我”對家族史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包括父親出生以前的那些事情在內:“父親不知道我的奶奶在這條土路上主演過多少風流悲喜劇,我知道。父親也不知道在高粱陰影遮掩著的黑土上,曾經躺過奶奶潔白如玉的光滑肉體,我也知道。”“我”簡直成了敘事學上所說的“全知全能的上帝”,當然也就具備了采取“全知視角”的資格與本領。而實際上,中篇《紅高粱》在反復渲染“我”對家族史是如何了解如何熟悉的同時,就在悄悄地、自始至終地取用“全知視角”。前者可說是明修棧道,后者則為暗度陳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