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忠敏
不知不覺,就要在跌跌宕宕中一頭栽進不惑的門檻了,感覺自己恰似一顆秋后漏收的玉米,雖然仍顯青翠,卻已經(jīng)不得一夜冷風。不由得懷念起那曾經(jīng)青蔥蒼翠的歲月:顆粒尚未飽滿,須發(fā)也不曾定型,然而卻一直保持著向上的姿態(tài)。
當年大學畢業(yè),恰逢制度改革,原來以為可以吃“國家糧”的捧不上飯碗了。懵懵懂懂中輾轉(zhuǎn)來到了一所農(nóng)民工子弟學校,猶記得剛到學校的時候,接待我的是一位長者,后來才知道那就是校長。他叫我讀了一篇課文,還沒讀完,就決定錄用我了。那時候?qū)W校有三幢建筑物:一幢四層共二十四間教室的教學樓,一棟簡易棚架結(jié)構(gòu)的食堂,還有一間廁所,中間用墻隔開以區(qū)分男女。就在那里,我開始了我的教學生涯。
老師以青年男女居多,學校并無專門的宿舍,于是抽了教學樓頂樓相鄰的兩間教室,用作男女老師的宿舍,所有人全住在一塊。床是一般寄宿學校學生住的那種上下床。仔細核算下來,大概人均四平米左右,若想有點私人的空間,你就得用床簾把自己的床嚴嚴實實圍起來,所以我們的宿舍那時候是蔚為壯觀的,花花綠綠的床簾圍出了眾多與床大致相當?shù)拈L方體的空間。剛開始是一點都不習慣,當你迷迷糊糊想睡的時候,呼嚕、夢囈、翻床聲奏成的交響曲如影隨形而來,讓你覺得自己隨時會崩潰。我剛?cè)サ臅r候天氣尚熱,于是經(jīng)常抱一床涼席,帶個小枕頭,披一件床單,偷偷地跑到教學樓的天面上去睡。雖然第二天起來時頭常會感覺沉痛,但總比睡不著強。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差不多兩月,慢慢地天氣漸涼,再也不能露宿,只好硬著頭皮回歸大宿舍。久而久之,竟也習以為常。后來我睡覺時雷都打不醒的本事,估摸著也就是那時候練出來的。那時還有一個問題也困擾了我好久,我常有夜半起來方便的習慣,起床后你得先下四樓,然后穿過一個籃球場才能來到對面的廁所。碰上大雨或異常寒冷的時候,常會狼狽不堪。吃過多次苦頭后,我一般不敢在入夜后多喝水,臨睡前也一定會清空內(nèi)存。還有,印象中除了辦公室會有一點喝的熱水外,其它地方是沒有熱水供應(yīng)的。于是很多人沖涼就成了問題,我沒有關(guān)注別人是怎么解決這個問題的,但我在那里幾年硬是練就了一身鋼筋鐵骨,反正我一年四季冷水浴到底。而且我發(fā)現(xiàn),尤其是冬天,洗了冷水比洗熱水感覺被窩暖得更快,不知道有沒有科學道理,我的經(jīng)驗就是這樣。好在得益于那些年農(nóng)民工兄弟們源源不斷涌入城市,學校得到了飛速發(fā)展,記憶中好像第二或者第三年就又建了一幢更大的教學樓,并在新教學樓的頂樓給教師們留了一層做宿舍,雖然仍是8個人住一個套間,但里面好歹有了衛(wèi)生間。
學校大眾食堂的伙食是可想而知的,幾乎所有人都不習慣。好在出身廚師世家的我有一手還算過得去的廚藝,而且還樂于下廚,于是幾個志同道合的小年輕聚在一起,買一罐煤氣、一個小單灶,就算是另起爐灶了。學校地處偏僻,門前剛好就有一大塊菜地。那些菜農(nóng)們也很淳樸,隨便給個三瓜倆棗的就能換回一堆時令鮮蔬。那時我們吃得最多的菜恐怕就是爆辣椒、青椒炒肉和香蔥煎雞蛋了。碰上周末,還會搞個小Party什么的,縱論時事新聞,關(guān)注社會熱點,聊聊新人新書,談?wù)勶L花雪月,倒也樂在其中。
那時我每天的工作基本上是從5∶30開始的,因為學生比較分散,附近幾個鎮(zhèn)區(qū)都有,所以學校接送學生的校車很早就得出發(fā)。記得當時我跟的是9號車,應(yīng)該是路程最遠的一趟,因為我常常比別人早出發(fā),常常比別人晚回來。碰上冬天,鐵定是天黑出門,天黑歸校。跟車確實是一項辛苦而繁瑣的工作。學期伊始,你得匯攏所有坐你這趟車的學生名單。一一打電話跟家長確認學生的實際家庭住址,然后合理確定乘車站點,再逐個告知學生和家長具體什么時間到哪里坐車。時間要精確到以分為單位,不然你去早了,學生還沒來,去晚了必然惹抱怨。每個站點多少學生上車,你心中一定要一清二楚,人未到,得打電話給家長核實是遲到還是請假。所有的學生上車或者沒上車的學生情況核實清楚后你才能返航。而這,還只是開始,因為車上各個年級的學生都有,強弱很分明,再加上往往乘的實際人數(shù)遠超座位數(shù),所以爭搶座位的事時有發(fā)生。你得隨時提高警惕,應(yīng)付和處理各種突發(fā)事件,隨時得提醒司機注意車速,提醒學生不要將身體伸出窗外,上下車時不要亂擠。剛開始沒經(jīng)驗,總是把自己搞得焦頭爛額。后來干脆給每個學生安排好座位,二年級以下的基本每人有自己固定的座位,大一點的每兩人固定一個座位,輪著坐。行車過程中給他們講講故事,玩玩腦筋急轉(zhuǎn)彎,或者唱唱歌等等。這樣一來,無論是秩序還是出勤時間都得到了保證。乘車學生對我這個跟車老師也還是很有感情的,所以每每在校園內(nèi)聽到車上的學生指著我對他們的同學說:“這就是我的跟車老師”時,心里總會感到莫名的安慰!
當然,那時我大部分最快樂的時光還是跟學生在一起的時候,這不是矯情。事實的確如此,那時尚未談戀愛,再加上吃不好也睡不好,總得給自己找點寄托唄。我的寄托在兩方面,一是讀書,那時比較鐘情于現(xiàn)當代文學。像巴金、茅盾、沈從文、賈平凹、路遙、陳忠實、王安憶、池莉等人的作品,大部分都讀過。尤其是陳忠實的《白鹿原》,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等更是數(shù)次拜讀,如果說自己還能寫點東西的話,那確實得益于那段時間的海量閱讀。另一方面就是我的學生了。我是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那時的我剛出道,教學經(jīng)驗尚淺,駕馭課堂也不是那么駕輕就熟,我就經(jīng)常問自己,你拿什么去吸引你的學生?我知道孩子們都愛聽故事,于是每堂課前大約有三分鐘左右的時間是我們的故事時間。我會精心準備一個與當堂課內(nèi)容相關(guān)的小故事講給他們聽,這些小故事或激發(fā)興趣,或引人莞爾,或發(fā)人深省。比如誠信,我給他們講成績相當優(yōu)異的留德博士畢業(yè)后找不到工作,原因是他在德國有三次地鐵逃票記錄;比如謙讓,我給他們講“六尺巷”的故事;比如尊老愛幼,我就給他們講二十四孝的故事……還有,像UFO、聊齋故事、抗日戰(zhàn)爭故事等都是他們所喜愛的。記得有一次講解試卷,這是語文課里比較枯燥的課型。試卷中一道閱讀題里出現(xiàn)了癡人說夢這一成語,我就給他們講了這個成語故事,大意是一個紈绔子弟,一天一大早醒來就把貼身仆人暴打一頓,旁人問其故,曰:“這狗奴才,昨晚我明明在夢中見到他,叫他他居然不答應(yīng)!”學生爆笑,那堂課效果相當好!甚至于后來“我明明在夢中見到你”這句話一度在班上廣為流傳!除此之外,學生們在校期間,我基本上跟他們同吃同住。那時學校條件簡陋,學生們午休只能趴在自己的課桌上,于是我也就趴在講臺上陪他們。午休結(jié)束鈴一響,揉揉惺忪的睡眼,站起來伸伸酸麻脹痛的胳膊,師生們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樣的日子過了四年,許是這四年中有了一點小小的成績,我被另一所學校相中,這里的學生每年光學雜費就要好幾萬。在這里,我又開啟了自己一段全新的歷程!這里的學生相對家境優(yōu)越,見聞更廣,自我意識更強。熟悉了農(nóng)民工子弟的我,突然間面對一群富家子弟,著實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但不管再怎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我內(nèi)心里始終對自己說:“他們只是一群孩子!”我開始用筆在自己的工作日記里記錄他們,他們的點滴進步,包括他們的錯誤都被一一記錄,我的做法,我的想法也都隨附其后。第一學期結(jié)束時,我將這些打印成冊,每個學生及家長送了一份。現(xiàn)在還記得,那本小冊子我取名為《我心永恒》,后來,還有家長將其送至了校長的辦公桌,給予了我極大的肯定。在那里面,我毫不掩飾地指出了我們的孩子對苦難的感受能力近乎為零,他們過得太順了,尤其在物質(zhì)方面。我與幾位家長聊天時提到如果有機會想帶孩子去感受一下農(nóng)村的生活,當時也只是說說,并沒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家長們反應(yīng)很積極,很快就有人整合資源并將這件事提上了議事日程。當時還年輕,敢想敢做,換成今時今日,我未必敢下那樣的決心。就在那個假日,在家長的陪同下,我嘗試性帶了幾位學生去了一趟農(nóng)村,我一直記得他們在車上看到牛時的那聲不約而同的驚呼,看到同齡人穿著露出腳趾頭的鞋時的那份驚訝,還有回來時他們一直說沒吃過那么好吃的蔬菜。那一次旅行,給孩子們觸動很大,也同樣給了我很大觸動。后來我全力支持一位摯友創(chuàng)辦了一家公司,其主營業(yè)務(wù)之一就是帶城市的孩子去體驗貧困山區(qū)的生活!因為我覺得,于城市的孩子而言,這實在是對學校教育和家庭教育的一個極為有益的補充。
還有一件事情不得不提,我感覺自己在這里完成了一次比較華麗的轉(zhuǎn)身。事情是這樣的:我以前很喜歡現(xiàn)當代文學,對兒童文學很少接觸,讀得也很少。但越來越多的人跟我說,想了解孩子,要多讀兒童文學。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到了一本叫《青銅葵花》的書,作者曹文軒,說實話,在此之前,我聽都沒聽過他的名字。《青銅葵花》應(yīng)該不是代表曹教授最高水平的作品,但我知道,它給我開啟了一扇門。那天晚自修,孩子們在下面寫作業(yè),我拿著《青銅葵花》在講臺上看,當看到青銅為了讓葵花照一張相,大冬天的把腳下的蘆花鞋脫下來賣掉時,無端地,我的眼淚稀里嘩啦就流了下來。直到兩個懂事點的女生拿著紙巾輕聲問我:“老師,你怎么了?”時,我才回過神來自己失態(tài)了,抬頭一看,所有學生都呆呆地看著我,他們不知道老師到底怎么了。那一刻,我就決定要讓他們也讀讀這本書。那個周末,我寫了一封公開信給家長,讓他們給孩子買這本書,并懇求他們一起讀讀這本書。后來,我們班的孩子沒有一個人沒有這本書,沒有一個人沒多次讀過這本書,據(jù)我了解,幾乎所有的家長也都讀了這本書;再后來,我們班召開了學校有史以來第一次有那么多家長參與的“同讀一本書”的讀書會,會議空前成功,賺足了眼淚,也賺足了掌聲;再再后來,曹文軒的《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紅瓦黑瓦》、《根鳥》、《細米》、《野風車》、《狗牙雨》等作品開始在班上傳閱。這件事讓我明白,我永遠代替不了學生的閱讀感受,一個真正的好老師,不僅要自己喜歡閱讀,更要推動學生喜歡閱讀。
回憶起熟悉的生活,總感覺沒完沒了,好在自己還有點東西,能拿來紀念那些曾經(jīng)青蔥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