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琴

內(nèi)容摘要：李密的《陳情表》構(gòu)思縝密，用詞精妙，展現(xiàn)出極高的寫作技巧。文章作為書信體，對人物的稱謂極其講究。文中對父母、祖母、陛下及自己的稱呼，看似不經(jīng)意，卻大有玄機，值得玩味。比如，對父母：一曰“慈父”，一曰“母”；對祖母，不同情狀之下稱謂不一：在陳述與祖母的祖孫關(guān)系時，多稱“祖母劉”或“祖母”。在陳述祖母的病情及“祖母”與“皇上”對稱時，多稱“劉”；對武帝：俯首帖耳“盡”稱“臣”?？梢哉f稱謂中隱含著李密的心性、情感和態(tài)度。本文從稱謂入手，探究李密的為人與個性特質(zhì)。

關(guān)鍵詞：稱謂 李密 性格

語言是思維的外殼，言語是心聲的表達。

李密的《陳情表》情感真摯，構(gòu)思縝密，用詞精妙，展現(xiàn)出極高的寫作技巧，但特別欣賞的是李密在文中展現(xiàn)的智慧及膽識。李密是以“孝”為名抗任命，狡詐、聰明、殘忍的晉武帝能不明白李密的心思？但武帝讀完此文后曰：“士之有名，不虛然哉！”并做出“停詔，允其不仕”“嘉其誠，賜奴婢二人，使郡縣供其祖母奉膳”的決定?？磥韮蓚€聰明人的博弈，李密獲勝了。李密如何敢冒著隨時可能人頭落地，甚至被株連九族的危險去“逆龍鱗”？他有多大把握在這場談判中獲勝？我想從文中李密對人的稱謂中窺探李密的為人及性格。

言為心聲。在對人的稱謂上，或敬或謙，或親或疏，不僅是因為場合、對象不同，更是反映出一個人的為人與個性。

《陳情表》作為書信，對人物的稱謂極其講究。李密在文中對父母、祖母、陛下及對自己的稱呼，大有玄機?？梢哉f，稱謂中隱含了李的心性、情感和態(tài)度，值得玩味。

一.對父母：一曰“慈父”，一呼“母”

“生孩六月，慈父見背，行年四歲，舅奪母志……”我們一般都說“嚴(yán)父慈母”，但文中李密稱自己父親為“慈父”，他沒有用“家父、嚴(yán)父”等字。這值得我們好好琢磨琢磨?！按取?，字典中釋為“仁愛，和善”之意，多用于形容母親。如孟郊在《游子吟》中寫道“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韓愈《射訓(xùn)狐》云“慈母抱兒怕入席，那暇更護雞窠雛”。魯迅說“夢里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可見“慈”多修飾母。有時人們干脆直接用“慈”稱母親，如“慈親”“家慈”之謂。但在文中，李密在“母”之前沒有任何修飾詞，卻在“父”之前冠以“慈”修飾。為何？看來在李密心中，本該嚴(yán)厲的父親卻扮演的是慈母的角色。那母親呢？用文中話說：“舅奪母志”。一個“奪”字看似母親改嫁是被逼無奈，母親在李密僅四歲時狠心拋下幼子，改嫁他人，完全是舅舅的錯。但一曰“慈父”，一直呼“母”，其實暗含的是李密對母親的極度怨恨和不滿。李密剛出生六個月，父親就去世了，一個不足半歲的嬰兒哪里能知道父親慈與不慈，他完全是借此表達對改嫁母親的無法原諒。再者，自古就有“好女不嫁二夫”“從一而終之”的訓(xùn)誡，不管因為什么原因改嫁，對于古代婦女而言都是及不光彩之事。李密對皇上陳情，無非是想告訴皇上自己無父無母，伶仃孤苦，對于父親去世都未提及原因，那母親改嫁之事更沒有必要交代。不說別的就算是顧忌母親的面子，也應(yīng)該回避。但李密就是不顧這些禁忌，硬是將它擺在臺面上，而且讓世人都知道。所以“舅奪母志”四個字看似作者對母親寬解的一種孝行，但實際上他在骨子里依然是怨母親、恨母親的，而且到了四十幾歲都無法釋懷，對自己的親生母親他也是“你不仁我不義”，愛與恨都清清楚楚。

從李密對父母的不同稱呼看，我們可以看出李密是一個極重傳統(tǒng)觀念，有自己的尊嚴(yán)廉恥，恩怨分明，甚至有些睚眥必報的人。

這一點從后面李密的行為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比如，李密上表請辭，原因很多，但他作為蜀漢舊臣，非常忠誠于自己的主子，“一仆不事二主”，“忠臣不事二君”的傳統(tǒng)觀念深深影響著他的為人處世。且李密祖父曾受蜀漢王朝恩蔭，自己拜在譙周門下，博覽儒家經(jīng)典，深得《春秋》要義，出仕為官，盡管武帝以“冼馬”之職征召，但李密感念蜀漢，不忘舊主，想方設(shè)法婉拒晉武帝，還是有自己的堅持與操守的。

一年以后，祖母去世，守孝兩年后他出仕了。但“今非昔比”，時局已基本穩(wěn)定，在晉武帝眼里李密已可有可無了，所以出仕后的李密想求“宦達”，期望得到重用以施展自己的聰明才智，但一直郁郁不得志。史書中有如下記載：“密有才能，常望內(nèi)轉(zhuǎn)，而朝廷無援，乃遷漢中太守，自以失分懷怨?！庇谑撬谋拘跃驮谝淮尉坪蟊┞稛o遺，奉詔賦詩，李密竟在末章曰：“人亦有言，有因有緣。官無中人，不如歸田。明明在上，斯語豈然！”惹得武帝“忿之”?？梢灶A(yù)見寫詩諷刺皇帝，最后結(jié)果肯定是罷官歸田。從這里也可以看出，無論是對自己的親生母親，還是對高高在上的皇帝，李密骨子里都不掩飾自己的好惡，“失分”就“懷怨”，“懷怨”還定要找到一定方式“泄憤”，至于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可想而知。

二.對祖母：或喚“祖母”，或謂“劉”

向皇帝陳述孝情，必須讓皇帝了解他與祖母的生活經(jīng)歷及情感基礎(chǔ)，以此來說服、打動皇上。但皇帝畢竟是皇帝，他不會有“他人有心，予忖度之”的悲憫情懷；且李密的祖母也非晉武帝的祖母，要讓皇帝“心有戚戚焉”，感動鐵石心腸的君王，沒有非凡的政治智慧和深厚的語言功底是無法實現(xiàn)的。李密在文中對祖母的稱謂很有技巧性，這不同的稱謂大有深意。

在陳述與祖母的祖孫關(guān)系時，多稱祖母為“祖母劉”或“祖母”。

如：“祖母劉憫臣孤弱，躬親撫養(yǎng)”。李密家境凄慘，命途多舛。一個失怙失恃、體弱多病的孩子，是祖母“憫臣孤弱”，傾注了無限的關(guān)愛、矜憫和操勞，才長大成人。言及“臣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臣，無以終余年”，可謂聲淚俱下，痛徹肺腑。內(nèi)心之凄楚，情意之深厚，處境之狼狽，誰能不為之動容？一聲聲“祖母”，字字蘸血，句句含情，是血濃于水的親情的真實體現(xiàn)。也體現(xiàn)了李密與祖母情深似海，對祖母是孝謹(jǐn)備至。

在陳述祖母的病情及“祖母”與“皇上”對稱時，多稱“劉”。

如：“劉夙嬰疾病，常在床褥”，“但以劉日薄西山，氣息奄奄，人命危淺，朝不慮夕”。此時稱“劉”，仿佛在陳述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年婦人孤苦與艱難處境，沒有修飾，不摻雜個人情感。這種看似客觀與冷靜的稱謂，實則是李密深思熟慮、機心重重、談判技巧爐火純青的體現(xiàn)。有人說，李密不是“至孝”嗎，對自己祖母直呼其姓氏，顯得不夠尊重。其實這正是他高明之處。首先，古代女人的名字在文獻里一般都是不記載的，稱一個女人時用姓氏符合當(dāng)時的表達習(xí)慣。其二，我的祖母確有其人，您晉武帝若不信，完全可以去查證。我向您陳說的情況絕對是事實，不容置疑。其三，您晉武帝新政，不是大肆鼓吹以孝治天下，我現(xiàn)在有一個相依為命，日薄西山的90多歲的老人需要照顧，撇開我個人的親情不談，從社會的責(zé)任感而言，我也有責(zé)任去照顧這樣一位無依無靠的孤獨老人。我對祖母盡孝，就是踐行您的治國理念。此時的武帝會想，若成全李密作為“以孝治天下”的一個范例，便可牢固宗法利于統(tǒng)治，自己還可以落得一個寬厚、孝德的美名，何樂而不為？深沉練達的李密此時又水到渠成地提出了“烏鳥私情，愿乞終養(yǎng)”的請求。用詞懇切、謙抑甚至有些天真，但委婉得體，分寸和火候都拿捏得十分到位，武帝想拒絕都找不到理由。

李密時時牢記自己寫這篇文章的目的是為了“辭不就職”，所以他沒有過分渲染自己與祖母的無限深情，畢竟晉武帝和李密的祖母沒有祖孫關(guān)系，所以在“祖母”與“皇上”對稱時，李密也多稱祖母為“劉”。比如，“臣欲奉召奔馳，則以劉病日篤，欲茍順?biāo)角椋瑒t告訴不許”。這既體現(xiàn)了對皇上的尊重，更是用理性來壓制感性，與祖母的“親情”與“孝情”越被克制，其對皇上的“恩情”和“忠情”就表現(xiàn)得越濃烈，越能打動皇帝。

但這里有一句稱謂很值得玩味：“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劉今年九十有六”，按理說這里屬于將“祖母”與“皇上”放在一塊對稱，既然對皇帝李密自稱“臣”，那后面稱祖母時該用“劉”，但他為什么加了“祖母”一詞？仔細品讀，其實隱含著很深的意蘊：“九十有六的劉”是罪臣李密的祖母，也是你晉武帝的祖母，您要與我一起盡孝。但這一說法實在太危險了，文字游戲稍有差池，分分鐘都是要掉腦袋的，所以下一句，李密馬上將稱謂改過來：“是臣盡節(jié)于陛下之日長，報養(yǎng)劉之日短也”?？此埔痪湔{(diào)侃意味的稱謂，其實反應(yīng)的是李密的機智、狡黠，巧如簧舌甚至有些油腔滑調(diào)。

所以無論是表達對祖母真情的肺腑之言，還是對皇帝陳情的客觀之?dāng)?，絲毫不見斧鑿之跡，卻又句句匠心獨運。

三.對武帝：俯首帖耳“盡”稱“臣”

《陳情表》全文共29個“臣”，除了“前太守臣逵”和“后刺史臣榮”中兩處指朝臣外，其余27個“臣”字均是李密自稱。憑著區(qū)區(qū)一份“陳情”，不僅要免去抗旨之死罪，還要達到“辭官不就”的目的，難度何其之高？

李密審時度勢，在與晉武帝的“對決”中，處于弱勢的李密知道自己的處境，也明白如果一味“以孝為由拒不出仕”是會招來殺身之禍的。我們也知道在李密那個時代，讀書人還是有尊嚴(yán)的，所以劉皇叔三顧茅廬才能請出諸葛亮。同時“亡國之臣”是有自己人格的，李密心里是極不愿接受晉滅蜀漢。更何況，伴君如伴虎，生性陰險多疑的司馬氏，對前朝的臣子改事新朝難免有戒心，此時出仕為官危機重重。但在武帝面前，絕對不能讓他感受到自己“守節(jié)蜀漢，拒官新朝”的一丁點蛛絲馬跡，所以，他用最謙恭、最虔誠的口吻含淚哀求，一口一個“臣”，使晉武帝敏銳地感覺到這是一個寵臣對君主說話，因而心弦為之一弛。最后李密更是以一個降臣的口吻概括地表達了格外恭謹(jǐn)?shù)膽┣螅菏恰叭R”，是“怖懼”，更是“不勝”，一個新朝君主聽到一個降臣如此真實、樸素又合情合理的請求，怎不會讓武帝動情、放心？其實，讀到這里，我們也分辨不清李密哪些是真情實感，哪句是托辭借口。

這就是李密的才思與能言善辯的機智。在他同時代，也有一介士人——嵇康，他的好朋友山濤，在司馬氏篡魏之后，立即投入司馬氏集團，嵇康于是撰文堅決與之絕交，斷然決絕朋友舉薦，堅決不合作。嵇康嫉惡如仇，他是耿直、率性、剛烈的。當(dāng)然，這種性格也招人忌恨，最終以一曲《廣陵散》為自己死亡做伴奏的悲壯結(jié)局便是注定的。但李密在拒絕司馬氏的“談判”中，講究技巧，留有余地，懂得自我保護又不失文人的尊嚴(yán)，從這點看，李密比嵇康做人更圓滑，做事更通理。

李密的才干、智慧是毋庸置疑的。鄧艾征用、武帝征召，足見李密在當(dāng)時的聲望和影響力。李密又頗具操守和堅持，為人正直，密曾言：“吾獨立于世，顧影無儔；然而不懼者，以無彼此于人故也”。在祖母駕鶴西去后，沒有任何借口的李密出仕了。任期內(nèi)，他政令嚴(yán)明，政績顯著，以剛正見稱。他雖有圓通之勢，但骨子里還是張狂不羈，率性剛直的。

有人說：從《陳情表》中對人的稱謂看“李密的人格是宵小的，機心是重重的，伎倆是爐火純青的”。但我更愿意認(rèn)同“君子精敏、小人鬼黠”的蜀人智慧，潤物細無聲，滋養(yǎng)了李密的文學(xué)才華與能言善辯的機智；魏晉時期“反以好文刺譏”的文人特質(zhì)，放蕩了李密自由不羈，任性而為的獨特氣質(zhì)。

如此李密，雖能陳情不仕，但最終罷官歸田甚至招來殺生之禍的命運亦是必然。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紀(jì)念中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