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亞峰
他像蟋蟀,也像鳴蟬。
無論蟄伏在土地中,
還是搖擺在樹梢上,
他都是一只音樂蟲子。
皮 筋
“瑟給那西嘎,嘿咋嘿咋,瑟給那西嘎,嘿咋嘿咋,瑟給那西嘎嗯唻吧咪吧咪噻……”
其實,張云巖只是在心里哼著這首歌,但無法抑制的手指的沖動還是被梳著齊耳短發(fā)的政治老師聽到了。
不過,她仍然把當天的“毛主席語錄: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寫到黑板上之后才轉(zhuǎn)過身,厲聲問道:“誰?誰把樂器帶到課堂上來了?”
但克拉瑪依市第一中學(xué)初一(2)班的40多名紅小兵沒有一個人出賣他們的戰(zhàn)友。因為這個差下生能給大家?guī)砩险n和砍梭梭柴之外的一絲異樣的色彩——
從女同學(xué)頭上搶一根皮筋套在鐵皮鉛筆盒上,用橡皮做“碼子(弦樂器上的一個部件)”,用手指彈撥出那些卸掉自行車的鈴鐺蓋當酒杯坐在路邊喝各種大曲的“二流子”用吉他才會彈出的“流氓歌曲”。
吉 他
吉他,吉他!
張云巖多想有一把吉他呀!但他知道這只是個奢望:好娃娃不能玩這種東西。
張云巖最快樂的時候,就是放學(xué)后湊在“二流子”身邊聽他們彈吉他。有時候,“二流子”們高興了,就將那把掉了漆的破吉他遞給這個天天跟著他們的小屁娃娃,讓他摸一摸、撥一撥。
譚盾說,做音樂,30%靠學(xué)習,70%靠天賦;三寶說,做音樂,5%靠學(xué)習,95%靠天賦。
沒幾次,這個大木頭盒子就在11歲的張云巖的手指間傳出了好聽的聲音——時而熱情奔放,時而柔情萬種,盡管他并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什么。
當5年后張云巖有了第一把屬于自己的吉他之后他才知道,被“二流子”們驚詫的他無師自通的那些“很式子的技術(shù)”其實是吉他演奏的基本功,分別叫做“把位”、“掃弦”和“撥弦”;那聽起來挺舒服的聲音叫做“和弦”。
入 學(xué)
這樣的差下生,初中畢業(yè)之后只能下農(nóng)場勞動,等待招工。
張云巖是在當上油田修井工人的第二個月才買上吉他的。1980年,這名學(xué)徒工的月工資是43元,而準噶爾商店里一把“紅棉”牌吉他的價格是80元。
吉他,成了張云巖生活的全部內(nèi)容。
以鄧麗君和劉文正的歌曲進入中國大陸為開放標志的中國樂壇活泛起來。這一年,蜚聲疆內(nèi)的吉他手劉江訊在人均收入和文化水平較高的克拉瑪依辦了一個吉他培訓(xùn)班,張云巖聞訊而入。
從五線譜開始,張云巖終于接受到了為期3個月的正規(guī)樂理知識培訓(xùn)。這是張云巖成為音樂人之前一段很重要的準備期。
機會總是留給有準備的人,但機會并不代表結(jié)果。
落 選
當雙喇叭錄音機在這座西北邊陲油城普及開來之后,“局市歌舞團(新疆石油局、克拉瑪依市)”創(chuàng)作室主任朱新民動起了與時俱進的念頭——在全市范圍內(nèi)公開招考演奏員,組建一支電聲樂隊。這個想法得到了團長周華的支持。
1986年的一天,張云巖背著吉他走進考場。
“走兩個你熟悉的曲子?!敝煨旅衩鏌o表情地對這名22歲的考生說。
《愛的羅曼史》如泣如訴,《雨滴》輕盈飄逸。6年不間斷的古典吉他練習,讓張云巖“無他,惟手熟爾”。
“電聲樂隊主要為流行歌曲伴奏。你再走幾個民謠伴奏和弦?!?/p>
古典吉他是吉他演奏中的“四書五經(jīng)”,張云巖沒想到今天要考“《水滸》”和“《三國》”。他有些緊張,邯鄲學(xué)步般地擺弄了一會兒。
“電聲樂隊要求樂手一專多能,試試雙簧管。”周華說。
張云巖居然沒吹響!
他肯定吹不響。只在考前三天摸過一次雙簧管的張云巖還不知道,雙簧管的哨片在吹奏前需要用水泡軟。
張云巖落選了。
“飯 桶”
但朱新民并沒有把這個小伙子從腦海中抹去:“他的琴聲里有東西。”
他輾轉(zhuǎn)找到了張云巖:“別緊張,這次不是考試,我想聽聽你的東西?!?/p>
在朱新民欣賞的目光中,張云巖用心靈彈奏了,并把自己對音樂那種淺薄但真摯的情感充分地闡釋了出來。
1986年6月,歌舞團里調(diào)來了這個修井工。
每年在全疆各地油田二三百場的巡回演出雖說辛苦,但讓張云巖充分享受到了一名音樂人的成就感。
不過,他漸漸有些不滿足了。
在演奏大眾流行歌曲之前,需要演奏員自己“扒帶子”:依靠對音樂的敏感,將磁帶上合成好的伴奏樂用耳朵拆開,分別記下各種樂器的旋律、節(jié)奏、強弱和位置關(guān)系。然后,每人只針對自己樂器的樂譜來演奏。這樣,樂隊才能奏出和諧的樂音。
張云巖感覺別人“扒”出的效果不好,而別人覺得張云巖“扒”出的效果就是好——和原聲一模一樣,甚至一些巧妙的變化比原聲還有味道。
這個野路子出身的吉他手并不知道,他具備著一名優(yōu)秀作曲人的潛質(zhì)。
但科班出身的領(lǐng)導(dǎo)看出來了。
1990年年底的一天,團長李平發(fā)把張云巖叫到辦公室:“團里打算派你去上海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作曲,你有什么想法?”
張云巖只覺得一股熱浪直往腦門上沖。他從沒有想過自己能有機會踏上這條路:彈吉他好比當修井工,而作曲好比當工程師!
但在上海呆了一個星期之后,這個在領(lǐng)導(dǎo)眼中無比熱愛音樂的年輕人居然私自跑回來了:“上海的飯?zhí)y吃了,全是甜的!”
李平發(fā)震怒了:“你他媽就是個飯桶!”
收 獲
待李平發(fā)的怒氣稍稍平息之后,副團長孫勇找到團長,兩人就張云巖的問題進行了一次交流。
從1991年的春天開始,張云巖連續(xù)4年被4次派往中央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作曲。
中央音樂學(xué)院在北京。
學(xué)院不發(fā)文憑,卻樹立了張云巖的音樂思想;學(xué)院不教技術(shù),卻奠定了張云巖的作曲風格。
第一次學(xué)習歸來,張云巖的處女作《我的準噶爾》誕生了。
這個在戈壁灘上啃干馕長大的巴郎,不由自主地將悠遠寂寥和熱烈奔放揉成了一團如同浸透羊尾巴油的面團放在馕坑里烤過之后那般無華、清香而又酥脆的感覺。
這種感覺,融入了他至今的二三百首作品中;這種感覺,也成就了他至今兩個國家級和十多個省部級音樂獎。
2000年對張云巖來說是一個豐收之年,由他作曲的舞蹈《成長》在中國第二屆“小荷風采”少兒舞蹈匯演中獲得銀獎;在文化部、國家廣電總局主辦的“中國國際民族歌舞、少兒歌舞比賽”中,他作曲的《心愿》獲得最佳作品獎。
2004年,在首屆“新疆新世紀聲樂比賽”中,張云巖作曲的《戈壁家園》奪得了業(yè)余通俗組唯一一枚金獎。
“銅 臭”
在與張云巖打過交道的人當中,有些人覺得張云巖很愛錢。
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張云巖就成了克拉瑪依市第一批“走穴”的樂手。到90年代中期歌舞廳最紅火的時候,他每晚的演出費用達到了全市最高的200元。
更來錢的渠道還是作曲。
很多單位搞大型晚會、周年慶之類的活動,都慕名找張云巖作曲。作一首曲子的費用,少則幾千,多則上萬。
很多人無法理解如此高昂的收費:不過就幾分鐘的音樂,值這么多錢嗎?
從1995年張云巖買第一臺“KORGi30合成器”和第一臺“蘋果”牌MIDI電腦設(shè)備開始到目前,他已經(jīng)在作曲和音樂合成設(shè)備上投入了30多萬元;360秒長的曲子,可能要用掉他600小時的睡眠時間。
“只靠工資做音樂,我是無法承受的?!睆堅茙r坦承,“但對任何一首曲子,我都會盡心。因為那是我的面子,更是我的孩子?!?/p>
2004年,他的代表作《戈壁家園》被某國家級唱片公司看中,找到了張云巖。但公司對他這種在全國還沒有名氣、卻又渴望成名的小作曲人有個“潛規(guī)則”——不付錢。
張云巖拒絕了:“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尊嚴。”
他每晚八點半準時進入自家地下室改造成的音樂工作室。用撿來的廢舊泡沫板做成的吸音墻中間摞著數(shù)十萬元的音樂制作設(shè)備。
“我要尋找風。新疆人的性格像極了新疆的風:狂野、熱烈……還有什么……我還不知道?!?/p>
“但我終將會知道,也會用音樂讓別人知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