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榮林
駢體文作為中國古代文體范疇中的一種,當然其歷時文體概念核心也是“區(qū)別”。我們這里就“今體”、“四六”、“駢文”這些在不同時期流行的三種最重要的駢文文體名稱,進行“釋名以章義”。
梁簡文帝在《與湘東王論文書》中云:“比見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若夫六典三禮,所施則有地,吉兇嘉賓,用之則有所,未聞吟詠情性,反擬《內(nèi)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遲遲春日,翻學《歸藏》,湛湛江水,遂同《大傳》。吾既拙于為文,不敢輕有掎摭,但以當世之作,歷方古之才人,遠則楊、馬、曹、王,近則潘、陸、顏、謝,而觀其遣辭用心,了不相似。若以今文為是,則古文為非;若昔賢可稱,則今體宜棄,俱為盍各,則未之敢許。”這是“今體”一詞最早的使用。所謂的“今文”或“今體”是什么含義呢?段首的話是答案:“比見京師文體,懦鈍殊常,競學浮疏,爭為闡緩。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就是說現(xiàn)在京師的文體,大家所追求的文風異常的軟弱無力,舒慢和緩,完全背離了風騷比興的傳統(tǒng)。這里的“文體”首先指的是風格,然后才有通過風格而形成文體類別的意思。類似還有《宋書·謝靈運傳》:“揚子云云:‘詩人之賦麗以則。’文體宜兼,以成其美?!边@里的“文體”也是風格的意思,承前楊雄的話論述賦的風格“文體宜兼”,下文還有“自漢至魏,四百余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于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zhì)為體,并標能擅美,獨映當時?!贝颂幯晕娘L三變,后舉司馬相如、班固、曹植和王粲為例,文體亦指風格。《梁書·文學傳》論吳均時云:“天監(jiān)初,柳惲為吳興,召輔主簿,日引與賦詩。均文體輕拔有古氣,好事者或敩之,謂為‘吳均體’?!边@里文體后面緊接“輕拔有古氣”,顯然這里的文體也是風格的意思。
如果把“今體”作為一個文體類別概念看,第一,在時間上是一種限定,因為原文是和古文相比較時而提出的。第二,對文章風格是一種整體性概括,其具體含義就是原文中有關(guān)“京師文體”的論述。所以對于“今體”我們有兩方面內(nèi)容需要注意,一是雖然這里梁簡文帝文章里有“今體”詞語的出現(xiàn),但是這和后來的“駢文”文體概念還有很大的區(qū)別,即使與“六朝駢文”之范疇相比也不盡相同,因為畢竟還有一些六朝駢文并不屬于梁簡文帝所論述“今體”的風格范疇。二是雖然此時尚未形成明確的文體概念,但蕭綱已在藝術(shù)風格上對六朝駢文和先秦兩漢的“古文”有所區(qū)分,而“區(qū)別”性特征恰是一種文體產(chǎn)生的關(guān)鍵,所以“今體”的提出對駢文文體的確立還是有相當價值的。
李商隱在其《樊南四六甲集序》中說到:“樊南生十六能著《才論》、《圣論》,以古文出諸公間,后聯(lián)為鄆相國,華太守所憐,居門下時,敕定奏記,始通今體。后又兩為秘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間。有請作文,或時得好對切事,聲勢物景,哀上浮壯,能感動人。十年京師寒且餓,人或目曰:韓文、杜詩、彭陽章檄,樊南窮凍,人或知之。仲弟圣仆,特善古文,居會昌中進士為第一二,常表以今體規(guī)我,而未焉能休。大中元年,被奏入領(lǐng)當表記,所為亦多。冬如南郡,舟中忽復括其所藏,火燹墨汙,半有墜落。因削筆衡山,洗硯湘江,以類相等色,得四百三十三件,作二十卷,喚曰《樊南四六》。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shù)、六甲之取也,未足矜。”在這段文字中,李商隱記述了自己學習認識駢文的過程,同時強調(diào)了自己對駢文的鐘愛,甚至喜歡到了別人規(guī)勸而“未焉能休”的程度。學習駢文則是通過公用文的寫作就是“敕定奏記,始通今體”,這里對“今體”未加展開,而后文又提到自己的書名為《樊南四六》,并加以解釋,可見文中“今體”與“四六”的概念在李商隱看來是相同的。
這里值得注意的是,韓柳所倡導的古文運動對文章的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所以才有了“仲弟規(guī)勸”的事。而李商隱用“今體”之概念也暗含著對古文的反擊??梢姟敖耋w”概念始終和文章風格息息相關(guān)。與其相似還有《舊唐書·李商隱傳》載:“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從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為今體章奏。博學強記,下筆不能自休,尤善為誄奠之辭?!贝笠夂土x山的自述相近,也沿襲了“今體”的概念?!杜f唐書·劉禹錫傳》亦云:“禹錫精于古文,善五言詩,今體文章復多才麗。”也可佐證。但是《新唐書·李商隱傳》則不同,其文云:“商隱初為文瑰邁奇古,及在令狐楚府,楚本工章奏,因授其學,商隱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時溫庭筠、段成式俱用是相夸,號‘三十六體’?!边@里所述內(nèi)容和《舊唐書》基本一致,但是《新唐書》的作者以歐陽修為首之諸人,都是宋代古文運動的積極倡導者,主張駢散兼容,必然不會用“今體”的概念,而采用“儷偶”之名了。這也體現(xiàn)了“今體”作為駢文之名在大家視線中的逐漸淡出。
用“四六”代指駢體,從唐代開始見于文論和選本,但是在文體意義上“四六”的含義以及它和“駢文”概念之間的關(guān)系則需要仔細分辨。這種分辨對進一步明確駢文的文體確立有非常重要的價值。
《文心雕龍·章句》云:“若夫句筆無常,而字有條數(shù),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或變之以三五,蓋應機之權(quán)節(jié)也?!边@是可見的與四六關(guān)聯(lián)的最早文獻,不過這里論述的是一般文章之學,而非專指駢文。唐代駢文繼續(xù)發(fā)展,并趨于四六嚴整的體制。柳宗元在《乞巧文》中形容駢文句式時說:“眩耀為文,瑣碎排偶,抽黃對白,啽哢飛走。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宮沉羽振,笙簧觸手?!边@段文字雖然總體上是對其時文人創(chuàng)作駢文時沉溺于對偶和聲律的批評,但其“駢四儷六,錦心繡口”兩句尚算中肯。而到了李商隱《樊南四六》,則直接以“四六”命名自己的文集,其《樊南四六甲集序》前文已列。和李商隱同時代的孫樵在《唐故倉部郎中康公墓志銘》中云:“公幼嗜書,及冠能屬詞,尤工四六文章,援毫立成,清媚新峭,學者無能如?!薄缎绿茣に囄闹尽肪砹d:“崔致遠《四六》一卷,李巨川《四六急》二卷”,可見用“四六”代指駢文在晚唐已開始流行。到了宋代,“四六”逐漸成為了大家接受的駢文文體概念,這個時候的文話皆以四六命名,如王铚的《四六話》、謝伋《四六談麈》、洪邁的《容齋四六叢談》、楊囦道《云莊四六叢話》等。文集如王子俊《格齊四六》、李廷忠的《橘山四六》、方大琮的《壺山四六》等。到明代如何偉然《四六霞肆》、鐘惺《四六新函》、李日華《四六類編》、王志堅《四六法?!返龋宕捌谌珀惥S崧《四六金針》、李漁《四六初征》、孫梅《四六叢話》等,大都如此。
從“四六”本身來看,它應該有兩個層面的含義。一是狹義的概念,指以四字六字為主體的駢文;二是廣義的概念,即整體意義上的駢文,這與“駢文”概念等同。后一層意思,就像江西詩派并不都是江西人,但仍然可以這個名稱代指這個文學流派一樣,其道理是相同的。這里我們還是從首提“四六”的李商隱說起。
李商隱《樊南四六甲集序》曰:“四六之名,六博、格五、四數(shù)、六甲之取也,未足矜?!边@里義山對“四六”之名加以簡單解釋。但和“四六”之文體含義關(guān)聯(lián)不大。最早從《文心雕龍·章句》開始,劉勰已經(jīng)認識到了四字和六字對于文章句式的價值,所以才有“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緩”之論。從駢文發(fā)展的實際來看,六朝駢文起初尚不拘泥于完全的四六格式,直到徐陵、庾信才偏重于此,是唐人先聲。李商隱在《樊南四六甲集序》中自己也說:“后又兩為秘省房中官,恣展古集,往往咽噱于任、范、徐、庾之間?!笨梢娎钌屉[對任昉、范云、徐陵、庾信的推崇。所以結(jié)合唐代末期及李商隱自己的駢文創(chuàng)作情況,可以說其《樊南四六》中的“四六”指的就是四字、六字格式為主的駢文,是狹義“四六”概念。入宋以后,在歐陽修和蘇軾等人的大力倡導下,宋初沿襲晚唐浮糜的駢體文風得以糾正,同時駢文和散文的界限被一定程度地打破,在多方面因素的影響下,駢體文的風格呈現(xiàn)出一種蛻變之勢。但以四字六字為主的形式特征并沒有太大改變,所以當談到宋代駢文時,大家習慣稱其為“宋四六”。無論是《四六話》、《四六談麈》、《容齋四六叢談》、《云莊四六余話》等批評專著,還是《格齊四六》、《橘山四六》、《壺山四六》等文集,對于“四六”概念的運用基本都屬于狹義“四六”概念范疇。①
到了明清兩代情況就比較復雜了,比如明代重要的駢文選本王志堅的《四六法?!?。在《四六法海序》中他講到:“魏晉以來,始有四六之文,然其體猶未純。渡江而后,日趨繢藻。修文出,漸以聲韻約束之。至蕭氏兄弟、徐庾父子,而斯道始盛。唐文皇以神武定天下,在宥三十余年,而文體一遵陳隋,蓋時未可變耳?!睆奈簳x開始歷時論述,說“始有四六之文”,顯然在王志堅看來“四六”是作為一種文體的概念存在的,他是用“四六”代指所有駢文,只是他認為魏晉時代那些不甚嚴整的四六之文還處在“體尤未純”的狀態(tài)。在《四六法海序》中他還說此書“初題曰《耦編》”,可見其對駢文以對偶句式為主的文體特征有比較清楚的認識?;谶@種認識《四六法海》的選文通達兼容,不拘泥于傳統(tǒng)狹義的“四六”范疇。由此可見王志堅的“四六”是廣義四六概念,和駢文之概念區(qū)別不大。諸如四庫館臣和孫梅等之后的很多人,基本上都踐行這種思路。
相比前人狹義的四六認識,這種廣義四六概念是文體理論層面的一種進步。雖然表面上仍持“四六”之名,但是實際上已經(jīng)把論述的范圍擴展到了整體駢文的范疇。這正體現(xiàn)了人們對駢文文體特征更為深入的認識。而當“駢文”概念得以確立,“四六”再一次回歸到狹義四六概念時,則是文體理論的又一次進步,這些都是在清代完成的。
清代朱一新在其《無邪堂答問》中講到:“駢文萌芽于周秦,具體于漢魏,沿及初唐,襲其體制,韓、柳復古,斯道寖微。至宋,而體格一變矣?!檿r代遞降,體制亦復略殊。同一駢偶也,魏晉與齊梁異,齊梁與初唐異。同一初唐、齊、梁也,徐、庾與任、沈異,四杰與燕、許異。徐、庾清新富麗,誠為駢文正軌,然已漸趨便易。厥后變而為四杰,再變而為義山,又變而為宋人。故義山者,宋人之先聲也。宋人名駢文曰‘四六’,其名亦起于義山。四字六字相間成文,宋、齊以下,乃如此?!雹?/p>
錢基博在《駢文通義》中也接受了朱一新的理解,說:“宋人名駢文曰‘四六’,其名亦起于商隱”③這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朱一新非常明確地用駢文作為文體的最上層概念,并以此為起點描述駢文整體的發(fā)展演變。在論述到李商隱和宋人關(guān)系時,朱一新強調(diào)兩點,第一、宋人把“四六”作為駢文之名是承襲李商隱;第二、在駢文創(chuàng)作風格上,李商隱是宋人先聲。在這里,朱一新所說的“四六”顯然是狹義“四六”概念,從屬于廣義駢體文的一部分。
駢文一詞最早見于南宋孫奕《履齋示兒編·文說》“史重復”一節(jié),其文曰:“書有意異而言同者,有意同而言異者。如‘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言同而意異者也?!闶匙惚裥胖印?,言異而意同者也。然前之言人皆知之,后之言無子貢三者之問,孰知其兵食之外,又有信也?古人之立言深嚴如此,若夫后世則不然。良史之才,古今莫不以遷、固為稱首?!妒酚洝っ蠂L君傳》言‘馮公形容狀貌’,乃四字而一意。西漢《張禹傳》言‘后堂理絲竹管弦’,乃四字而二物。《昭帝贊》言周成‘有管、蔡四國流言之變’,夫舉四國則管、蔡已在其中矣,乃四字而駢文?!赌鲜贰ざ餍覀餍颉吩疲骸\于管仲,齊桓有召陵之師;邇于易牙,小白掩陽門之扇?!“准待R桓也,不亦重復乎?”
這里“駢文”兩字之意無關(guān)于文體,只是用來概括形容前面所講的“書有意異而言同者,有意同而言異者”。此則文字題為“史重復”,所論主要是歷史文本中所出現(xiàn)的對于同一事物進行重復表述的行文現(xiàn)象。所舉“形容狀貌”四個字都是外表的意思;“絲竹管弦”四字所指的都是管樂器和弦樂器;“管蔡四國”四國涵蓋了管蔡,也是重復的表述。孫奕顯然認為史書以求真求實為宗旨,這種重復是不可取的,所以還附帶著批評了《南史·恩幸傳序》中“小白即齊桓”的重復。拋開這種對史書的批評是否合理不談,從《說文》,“駢”訓“駕二馬”出發(fā),用“駢文”來形容這種所謂的“重復”還是合理的。雖然這里無關(guān)于駢文的文體批評,但是“書有意異而言同者,有意同而言異者”還是一定程度上暗合了駢文的形式特征。
駢文作為文體概念要追溯到元代。程鉅夫《雪樓集》卷二十二有《答黃草堂書》,其中寫到:“某再拜草塘黃君教授足下,往者客居于洪實,與足下同州里,聞而不面之日久矣,儼然造予喜慰參半,又辱攜教編摩二書,連番數(shù)策已窺足下之用心,幸甚幸甚!世無實學真識因陋襲弊茍焉,自安至于上下數(shù)千百年之間,扶大經(jīng)尊大緒立為一書,暢所志而垂無窮,此古圣賢所為也,不意于吾州里而獲足下,太息敬羨不能已已,此其為惠蓋亦大矣,而又侑之以駢文儷句溢口虛美,殊非足下所宜施諸人者,而仆亦何敢安受之乎?”此處“駢文”二字與“儷句”連用顯然是把駢文看作是一種文體類別?!墩f文解字》載:“駢,駕二馬也。”段玉裁《說文解字注》:“駢之引申,凡二物并曰駢?!薄榜壩摹敝拍钜舱窃从凇榜墶钡淖至x?!稄V雅·釋詁四》:“儷,耦也”。耦、偶為通假字,可見均為“兩”意?!秲x禮·士昏禮》中:“納征:玄纁束帛,儷皮?!眱椤皟?,兩也”,這與《說文》中“駢”訓“駕二馬”的意義相通。從這里可以看出,“駢”和“儷”意義基本一致,所以聯(lián)用也就不奇怪。比如清代李兆洛所編《駢體文鈔》序中有言:“自秦迄隋,其體遞變,而文無異名;自唐以來,始有‘古文’之目,而目六朝之文為‘駢儷’,而其為學者,亦自以為與‘古文’殊途?!?/p>
程鉅夫在《雪樓集》中首次用“駢文”作為文體概念是非常有意義的,而且在“駢文儷句”之后尚有“溢口虛美”的評價,這種評價表現(xiàn)了程鉅夫?qū)︸壩挠斜容^深入的認識,一方面對于“對偶”作為駢文的核心文體特征有明確的概念,同時對于駢文的文體風格即駢文側(cè)重形式美,所以從傳統(tǒng)的儒家文統(tǒng)來看有形式大于內(nèi)容的趨向也有比較清楚的理解??上У氖浅题牱虿⒉皇亲鳛橐晃晃膶W家而留名于世的,而且元代學術(shù)歷來不受重視,所以大家對此材料就容易忽視了。
駢文被學術(shù)界廣泛接受是在清代,清代張謙宜在《絸齋論文》中說:“四六文以骨能載肉、氣能充竅為上?!辈⒆宰⒃弧耙韵埋壩摹?,從而展開其八條論列。從這時開始,越來越多的人把駢文作為自己文集的命名。誠如孫德謙在《六朝麗指》中所言:“或問曰:駢文之名始于何時,逮至國朝,別集則有孔顨軒《儀鄭堂駢體文》、曾賓谷《賞雨茅屋駢體文》、董方立《栘華館駢體文》,總集則有曾賓谷《駢體正宗》、姚梅伯《駢文類苑》,選本則有李申耆《駢體文鈔》、王益吾《駢文類纂》?!?/p>
駢文最基本的,同時不可或缺的特征就是對偶句式的大量使用,缺少了這個因素,駢文的文體特征也就不存在了。所以從這個我們層面我可以再來看一下“四六”和“駢文”之間的關(guān)系。對于這個問題孫德謙分析的最為精辟。他在《六朝麗指》中指出:“其實六朝文只可名為駢,不得名為四六也。證之《說文》,‘駢’訓‘駕二馬’。由此類推,文亦獨一不成。劉彥和所云‘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為用,事不孤立’,即其說也?!肚f子》:‘駢拇枝指,出乎性哉。’此則言增贅旁出,非其本義矣。昔人有言‘駢四儷六’,后世但知用‘四六’為名,殆我朝學者,始取此‘駢’字以定名乎?”④“吾觀六朝文中,以四句作對者,往往只用四言,或以四字、五字相間而出。至徐、庾兩家,固多四六語,已開唐人之先,但非如后世駢文,全取排偶,遂成四六格調(diào)也。彥和又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梢娢恼麦w制,在六朝時但有文、筆之分,且無駢、散之目,而世以四六為駢文,則失之矣?!雹輰O德謙對“四六”與“駢文”的論述是非常清晰的,尤其難得的是孫氏這種觀點偏向理論層面而非常見的文學史層面。第一,他引《說文》和《文心雕龍》闡述駢文“駢”的基本含義以及中國文學中陰陽對舉的文化傳統(tǒng),說明了駢文對偶句式的基本文體特征;第二,通過對“四六”由來的簡論,指明了用“四六”代指駢文的局限,提出駢文的發(fā)展成熟和格調(diào)之豐富都不是“四六”可以概括的;第三,六朝時代,只有有韻和無韻的文筆之分,尚未形成明確的駢散文學觀念,所以沒有“駢文”的概念也就不足為奇了。綜合上述原因,孫德謙明確地說:“六朝文只可名為駢,不得名為四六也?!被旧现v清了二者之間的區(qū)別。
綜上可見,“今體”、“四六”、“駢文”這三個概念在文學史層面使用時,其具體的指向都從屬于駢體文這樣一個大的文體范疇;同時,這三個概念之間也都有自己不同理論范疇。回顧“今體”、“四六”、“駢文”這三個曾廣泛使用的文體學概念,我們體察出人們對駢體概念及文體特征的認識有個不斷深化的過程,而對這種認識的辨析,無疑可以推動我們今天對駢體文文本和駢體文理論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