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靄
謝家庭檻曉無塵。芳宴祝良辰。風流妙舞,櫻桃清唱,依約駐行云。榴花一盞濃香滿,為壽百千春。歲歲年年,共歡同樂,嘉慶與時新。
晏殊的這一曲《少年游》,雖然為祝壽的歌唱,但“謝家”、“芳宴”、“風流妙舞”、“櫻桃清唱”、“榴花”美酒、“共歡同樂”,正是當時貴族之家歌舞酒筵“娛賓遣興”生活的寫照,也可看成士大夫私宅飲宴、歌樂相歡情趣的折射,而晏殊堪稱宋代士大夫宴飲情趣與酒中歌唱的典范。
一、 “未嘗一日不燕飲”
晏殊早年富貴、歌舞相佐、家宴呈藝的生活,風流無比,令宋人滿心艷羨。葉夢得《避暑錄話》:
晏元憲公雖早富貴,而奉養(yǎng)極約,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而盤饌皆不預辦,客至,旋營之。頃有蘇丞相子容嘗在公幕府,見每有嘉客必留,但人設一空案、一杯。既命酒,果實蔬茹漸至,亦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出。數(shù)行之后,案上已燦然矣。稍闌,即罷遣歌樂曰:“汝曹呈藝已遍,吾當呈藝。”乃具筆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前輩風流,未之有比也。
晏殊生于淳化二年(991),卒于至和二年(1055)。經(jīng)歷了宋太宗、真宗、仁宗三朝。十四歲,丞相張知白安撫江南,以神童薦。十五歲廷試,賜同進士出身,擢秘書省正字。累知制誥、翰林學士。慶歷中,拜集賢殿大學士、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樞密使,“富貴優(yōu)游五十年,始終明哲保全身。一時聞望朝廷重,余事文章海外傳”(歐陽修《晏元獻公挽辭三首》其三,《歐陽修全集》卷五十六,中華書局2001年版)。晏殊成年時,“京師士庶,邇來漸事奢侈,衣服器玩,多熔金為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八,中華書局1979年版)?!敖猿娠L”,不得不使真宗要下令制止。晏殊對這樣的生活,心向往之。沈括《夢溪筆談》卷九所記晏殊“臣非不樂燕游”的故事,一直傳為晏殊“謹厚”、“誠實”的佳話,實際上何嘗不是朝野人生價值的普遍取向,亦可謂晏殊對宋真宗號召的響應:
及(晏殊)為館職時,天下無事,許臣僚擇勝燕飲。當時侍從文館大夫,各為燕集,以至市樓酒肆,往往供帳為游息之地。公是時貧甚,不能出,獨家居與昆弟講習。一日選東宮官,忽自中批除晏殊。執(zhí)政莫諭所因,次日進覆,上諭之曰:“近聞館閣臣僚,無不嬉游燕賞,彌日繼夕,唯殊杜門與史弟讀書,如此謹厚,正可為東宮官。”公既受命,得對,上面諭除授之意,公語言質(zhì)野,則曰:“臣非不樂燕游者,直以貧無可為之具。臣若有錢,亦須往,但無錢不能出耳?!鄙弦婕纹湔\實,知事君體,眷注日深。仁宗朝,卒至大用。
“有錢”正是宴游的根本。京師士庶熔金為飾的奢侈之風,不就是因為有錢燒的嗎?晏殊一有了錢,聲色酒馬,宴賓客,養(yǎng)侍妾,飲酒為樂,歌舞佐歡,一樣不減。翻開夏承燾先生《二晏年譜》,一路讀下來,見得最多的便是“樂飲”、“歡飲”。
仁宗天圣五年(1027)三十七歲。正月庚申,罷樞密副使,以刑部侍郎知宋州,改應天府。舉王琪為府簽判。
事跡見《石林詩話》卷上:“琪在幕,‘日以賦詩飲酒為樂,佳時勝日,未嘗輒廢也。嘗遇中秋陰晦,齋廚夙為備,公適無命。既至夜,君玉密使人伺公,曰:“已寢矣?!本褙酱娨匀?,曰:“只在浮云最深處,試憑弦管一催開?!惫砩系迷?,大喜,即索衣起,徑召客,治具大合樂,至夜分果月出,遂樂飲達旦?!?/p>
仁宗景祐元年(1034),四十四歲。在亳州。
事跡見《珍席放談》下:富文忠(弼)、楊隱甫(察),皆晏元獻婿也。公在二府日,二人已升貴仕。……楊或來見,坐堂上置酒,從容出姬侍奏弦管,按歌舞以相娛樂。
慶歷元年(1041)五十一歲,為樞密副使。
事跡見《能改齋漫錄》卷十一:“晏元獻為樞密副使時,西師未解嚴。會天雪,陸子履與歐陽公同謁之。晏置酒西園,歐即席賦詩?!?/p>
慶歷四年(1044),五十四歲。慶歷三年三月戊子,自檢校太尉刑部尚書同平章事,加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學士,兼樞密使。
事跡見《歲時廣記》卷七“會兩禁”條引《古今詞話》:
慶歷癸未(1044)十二月十九日立春,甲申元日,丞相晏元獻公會兩禁于私第。丞相席上自作《木蘭花》以侑觴?!跁r坐客皆和,亦不敢改首句“東風昨夜”四字。(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
慶歷五年(1045),五十五歲,在潁州。
事跡見《西清詩話》:“晏元獻慶歷中罷相守潁,以惠山泉烹茶,日從容置酒賦詩?!睉c歷七年(1047),五十七歲,在潁州,與梅堯臣唱和。梅有詩《八日就湖上飲呈晏相公》、《九日擷芳園會呈晏相公》。
慶歷八年(1048)五十八歲。春自潁州移陳州。范仲淹過陳來謁。
事跡見《范仲淹集?言行拾遺遺事錄》一:“慶歷末,晏公守宛丘,文正過南陽,道過,特留歡飲數(shù)日。”
皇祐二年(1050),六十歲。秋,遷戶部尚書,以觀文殿大學士知永興軍。辟張先為通判。
事跡見《道山清話》:“晏元獻為京兆,辟張先為通判,新納侍兒,公甚屬意;先能為詩詞,公雅賞之;每張來,令侍兒出侑觴,往往歌子野所為之詞?!?/p>
葉夢得說晏殊每宴賓客,歌樂相佐,盤饌酒蔬飽餐之后,還有與賓客賦詩“呈藝”的風流之舉,填詞則更是風流中的風流了。“有錢”了的晏殊就在佳人與金觥中,唱著小詞,感嘆著人生的樂事。而諸種詩話、詞話、筆記、漫錄,對這些詩酒風流故事的津津樂道,輾轉(zhuǎn)傳寫,不正反映著一個時代、一個群體的情趣?
二、 “一曲新詞酒一杯”
晏殊的《珠玉詞》,唐圭璋主編《全宋詞》輯得136首,孔凡禮《全宋詞補輯》補3首,共139首,九十多首詠及“酒”。茲舉數(shù)例如下(為簡省,《全宋詞》冊頁略作如1/88形式):
座有嘉賓尊有桂,莫辭終夕醉。(《謁金門?秋露墜》,《全宋詞》1/87)
求得人間成小會,試把金尊傍菊叢。歌長粉面紅。(《破陣子?燕子欲歸時節(jié)》,《全宋詞》1/88)
曾與玉人臨小檻,共折香英泛酒卮。(《破陣子?憶得去年今日》,《全宋詞》1/88)
美酒一杯新熟,高歌數(shù)闋堪聽。不向尊前同一醉,可奈光陰似水聲。(《破陣子?湖上西風斜日》,《全宋詞》1/88)
閬苑瑤臺風露秋,整鬟凝思捧觥籌。(《浣溪沙?閬苑瑤臺風露秋》,《全宋詞》1/88)
月好謾成孤枕夢,酒闌空得兩眉愁。(《浣溪沙?閬苑瑤臺風露秋》,《全宋詞》1/88)
青杏園林煮酒香,佳人初試薄衣裳。(《浣溪沙?青杏園林煮酒香》,《全宋詞》1/88)
宿酒才醒厭玉卮,水沉香冷懶熏衣。(《浣溪沙?宿酒才醒厭玉卮》,《全宋詞》1/89)
為別莫辭金盞酒,入朝須近玉爐煙。(《浣溪沙?湖上西風急暮蟬》,《全宋詞》1/90)
芰荷香里勸金觥,小詞流入管弦中。(《浣溪沙?楊柳陰中駐彩旌》,《全宋詞》1/90)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閑離別易銷魂,酒筵歌席莫辭頻。(《浣溪沙?一向年光有限身》,《全宋詞》1/90)
金盞酒,玉爐香,任他紅日長。(《更漏子?雪藏梅》,《全宋詞》1/90)
勸君綠酒金杯,莫嫌絲管聲催。(《清平樂?春花秋草》,《全宋詞》1/92)
蕭娘勸我金卮,殷勤更唱新詞。(《清平樂?秋光向晚》,《全宋詞》1/92)
須知一盞花前酒,占得韶光。(《采桑子?春風不負東君信》,《全宋詞》1/92)
人生樂事知多少,且酌金杯。管咽弦哀,慢引蕭娘舞袖回。(《采桑子?櫻桃謝了梨花發(fā)》,《全宋詞》1/93)
燭飄花,香掩燼,中夜酒初醒。(《喜遷鶯?燭飄花》,《全宋詞》1/94)
若有一杯香桂酒,莫辭花下醉芳茵。(《酒泉子?三月暖風》,《全宋詞》1/95)
瑞斟壽酒,重唱妙聲珠綴。(《人嬌?一葉秋高》,《全宋詞》1/98)
簾幕風輕雙語燕,午醉醒來,柳絮飛撩亂。(《蝶戀花?簾幕風輕雙語燕》,《全宋詞》1/104)
宿酒醒來,不知歸時節(jié)。(《蝶戀花?梨葉疏紅蟬韻歇》,《全宋詞》1/104)
蕭娘斂盡雙蛾翠,回香袂。今朝有酒今朝醉。(《秋蕊香?向曉雪花呈瑞》,《全宋詞》1/106)
……
從酒的成色上看,有綠酒、新酒;從釀酒的材料上看,有香桂酒、榴花酒;從飲酒的時間看,有午時酒、中夜酒,有春衫酒、秋夜酒;從飲酒的場合看,有花下酒、花前酒、玉人伴酒、蕭娘勸酒;從酒力上看,有宿酒、終夕醉酒;從酒的功用看,有留嘉客酒、壽酒?!耙磺略~酒一杯”,晏殊的“新詞”實在是由“酒”浸泡出來的,而且都是“舊曲”泡制的陳年老酒。他的139首詞,選取了約40個詞調(diào),差不多都是“舊聲”,如《謁金門》、《破陣子》、《浣溪沙》、《更漏子》、《鵲踏枝》(《蝶戀花》)、《清平樂》、《采桑子》、《酒泉子》、《木蘭花》、《訴衷情》、《相思兒令》等為唐教坊曲舊調(diào),《踏莎行》、《點絳唇》、《喜遷鶯》、《滴滴金》等是同時代人所填的曲子,《秋蕊香》、《少年游》、《胡搗練》、《鳳銜杯》、《望仙門》五個詞調(diào)在晏殊詞中首見,但都依托了令詞小調(diào)的“舊聲”體制。文人曲子詞成熟于花間尊前,“酒”自然是它產(chǎn)生的溫床,也是成長的沃土,而要說盛行的程度,恐怕莫過于“太平宰相”的“席上”。
三、 “丞相席上自作”
柳永因作詞得罪仁宗不與改官的事,家喻戶曉,人們也常常借張舜民《畫墁錄》的記載來分別柳永詞與晏殊詞的俗雅高下:
柳三變既以詞忤仁廟,吏部不改官。三變不能堪,詣政府。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惫唬骸笆怆m作曲子,不曾道‘針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畫墁錄》卷一)
柳永因為“吏部不改官”,“詣政府”的時間是仁宗慶歷三年(1043)。當年柳永六十歲,晏殊五十三歲。晏殊將柳永不得改官的原因推在柳永“作曲子”上,柳永反唇相譏,晏殊以不做“彩線慵拈伴伊坐”作答,倒也不是虛偽。十四歲就步入仕途而且侍奉在皇帝身邊,一度為丞相的晏殊,“席上自作”小詞的確與柳永應歌者不同。陳元靚《歲時廣記》卷七“會兩禁”條引《古今詞話》云:
慶歷癸未十二月十九日立春,甲申元日,丞相晏元獻公會兩禁于私第。丞相席上自作《木蘭花》以侑觴,曰:“東風昨夜回梁苑,日腳依稀添一線。旋開楊柳綠蛾眉,暗拆海棠紅粉面。無情一去云中雁,有意來歸梁上燕。有情無意且休論,莫向酒杯容易散?!庇跁r坐客皆和,亦不敢改首句“東風昨夜”四字。今得三闋,皆失姓名,其一曰:“東風昨夜吹春晝。陡覺去年梅蕊舊。誰人能解把長繩,系得鳥飛并兔走。清香瀲滟杯中酒。新眼苗條江上柳。樽前莫惜玉顏酡,且喜一年年入手?!逼涠唬骸皷|風昨夜傳歸耗。便覺銀屏寒料峭。年華容易即凋零,春色只宜長恨少。池塘隱隱驚雷曉。柳眼初開梅萼小。樽前貪愛物華新,不道物新人漸老?!逼淙唬骸皷|風昨夜歸來后,景物便為春意候。金絲齊奏喜新春,愿介香醪千歲壽。尋花插破桃枝臭。造化工夫先到柳。镕酥剪綏恨無香,且放真香先入酒?!?/p>
晏丞相緊扣立春、元日,歌唱春景,侑酒嘉賓。坐客附和,也是眼前景,杯中酒,“套”著《木蘭花》的曲調(diào),聽起來似乎一片賓主相歡之聲,但難免假聲假氣,難怪柳永“彩線慵拈伴伊坐”的女子相思之歌,晏殊脫口就能道得出。慶歷年間,“丞相席上自作”的表現(xiàn),倒是讓人們要再一次重溫馮延巳“娛賓遣興”的歌曲創(chuàng)作了。早有人指出“晏元獻尤喜江南馮延巳歌詞”,晏丞相詞中對時光易逝的描寫,真如當年馮宰相感嘆“閑情”一般深細。昨夜,東風悄悄吹來,吹進了梁苑;今日,太陽的影子就好像已經(jīng)增加了一線。楊柳剛剛發(fā)綠的葉芽一下子就伸展得如美人長長的眉梢,海棠花在不知不覺中綻開笑臉,如同美人粉紅的面龐,顯得那么嬌艷。??!那無情的大雁向遠方飛去,有心的小燕子回來了,它們又在屋梁上呢喃。暫且不要說大雁無情燕兒有意,人的相聚千萬莫向酒杯中的酒那么容易喝干?!罢l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感嘆時光易逝的另一面當然就是對生命消逝的憂懼,晏殊時時都在懼怕“老冉冉其將至”:
人貌老于前歲,風月宛然無異。(《謁金門》)
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清平樂》)
暮去朝來即老,人生不飲何為。(《清平樂》)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采桑子》)
朱弦悄,知音少,天若有情應老。(《喜遷鶯》)
畫鼓聲中昏又曉,時光只解催人老。(《漁家傲》)……
聽著這些感嘆,人們便恍然大悟。哦,為什么“酒”與詞有那么不解的因緣?!昂我越鈶n,唯有杜康”,難道只是一代梟雄的長嘆!宋代士大夫雖然歡宴酒香,但身處的“升平”之世,畢竟還有積衰積弱的痼疾。余英時說:“宋代的‘士以政治、社會的主體自居,因而顯現(xiàn)出高度的責任意識,這是無法否認的?!保ㄓ嘤r《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版)“以天下為己任”,是他們不滅的愿望。即使像“富貴優(yōu)游”、“明哲保全身”的“太平宰相”,在做“愿介香醪千歲壽”的美夢時,也難免“年華容易即凋零”的惆悵。而對“年華”的憐惜,還是因為心中放不下的“功名”,否則醉生夢死,“日子”的長短也就無所謂了。曲子詞就是應了這種莫名的悵惘,在亦喜亦悲、亦憂亦樂的情緒里,婉轉(zhuǎn)曲折地,幽幽約約地,淺斟低唱。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科規(guī)劃項目《宋代禮儀文學研究》(09VGA751071)階段性成果;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傳統(tǒng)禮樂文學研究》(10XZW)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蘭州理工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