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王小波的說法,“生活在不可避免地走向庸俗”,這樣看來我們年少時干的那些蠢事兒也許是為了對抗庸俗的世界和庸常的自己,比方說我,少年最愛干的事兒是跑步、打架和四處游蕩,這大概跟我那時候最喜歡的三部影片有關(guān),它們是《猜火車》、《香港制造》、和《壞孩子的天空》。三部片子不由分說地給我的少年時代貼上了這樣的標(biāo)簽:臟、亂、差。臟得像馬克·瑞登潛入的那個全英國最腌臜的廁所,亂得像中秋生活的那個動蕩的社區(qū),差得像小馬和新志的操行成績。
《猜火車》教會我跑步,高中時閱覽室的雜志五花八門,讓我有機會在一堆電影雜志過刊里看到《猜火車》的海報。那是一張大幅海報,主人公橫臥在鐵軌上,雙手被反綁在身后,憤怒、嘲弄、反叛都凝聚在一個壞笑里,那個姿勢和表情像一道異色的強烈陽光照進我的大腦。當(dāng)天下午,我從窗戶翻進階梯教室,在巨大的投影上觀摩了馬克·瑞登們瘋狂奔跑的動人姿態(tài),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人可以那樣跑,像是把自己拋出去,像一顆子彈穿透這個世界的身體,就和《百年孤獨》里的奧雷里亞諾上校第一次看到冰塊那樣,我感到不可思議,當(dāng)想到自己的年輕身體也可以這樣跑的時候,我充滿了發(fā)自內(nèi)心的滿意和驚喜。
沒有臺灣電影和日本電影里那些干凈清新的陽光綠樹、課桌校服,《猜火車》里只有泥濘的英國街道和主人公們抹布一樣的舊T恤,但它們更蓬勃,更不可抑制,散發(fā)著生命力的清香,一個毛頭小子迅速被這群瘋子一樣的年輕人征服了,看著他們的生活我開始明白臟和臟是不一樣的,有的人衣衫襤褸但是有一塊拒絕所有雜質(zhì)的透明心靈,有的人西裝革履下面藏著一個不可見光的卑鄙靈魂。看到骯臟馬桶下面那片澄澈清藍的海水時我暗下決心,想要任性活著,我開始聽朋克音樂,盡可能地為所欲為,覺得奔跑的姿勢屬于青春期,并在每一次跑步的時候像一顆子彈一樣射進這個世界體內(nèi),這之中的某些習(xí)慣一直保留到現(xiàn)在,比如奔跑,每當(dāng)鞋子和橡膠跑道摩擦的剎那,好像能打開一扇門,穿過它就能回到那個充滿力量的過去。
我忘了自己年少時是怎么理解薩特的那句“他人即是地獄”的,只記得那時候沒少和他人打架,我成年后才看《古惑仔》,所以,這事兒和劉偉強沒關(guān)系,倒是陳果的那部《香港制造》讓我看了幾遍,主人公無論是生活環(huán)境還是個人遭遇都跟我挨不上邊,我身邊沒有黑幫也沒有自戕的女同學(xué),但每次看這部電影都會有一種共鳴,那個好勇斗狠的中秋好像我身上某個部分。后來漸漸明白,打架,不只是因為年輕人血是熱的,而是因為每個少年身上都有種孤獨,我們急于和這個世界溝通卻無人理睬,我們急于認識自己卻無處入手,打架是種笨拙又極度有效的方式,你可以通過施予或感受疼痛來體會世界的溫度,可以通過極端的情緒確認自己的存在。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打過架了,但我再看《香港制造》里中秋與別人拳腳相加依然覺得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姿態(tài),年輕人之間打架和成人世界的暴力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少年心中的英雄情結(jié)讓他們不會為了私利或剝奪動手,更鮮有以眾欺寡或以強凌弱的情況。除了一些號稱軍事化管理的監(jiān)獄式學(xué)校,每個高中都有打群架這樣兵荒馬亂的時刻,但是別擔(dān)心,馬小軍已經(jīng)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為我們講解過了,人多的群架往往打不起來。
彼時我在遵規(guī)守紀方面絕對是個差生,仗著“無因的反叛”把“操行零分”當(dāng)驕傲。大正是我升入高中的第一個死黨,也是最鐵的一個,在老師覺得這兩個人無可救藥的時候,我們自我感覺極其良好,坐在秋天的操場上喝啤酒的時候大正跟我說,我們完了。我說放屁,我們還沒開始呢。那時候,我還沒看過《壞孩子的天空》,后來才知道小馬對新志說了同樣的話。其時,我們正因為多次逃課和夜不歸宿被強制停課,每天在辦公室罰站等待“調(diào)查結(jié)果”——這個結(jié)果通常是開除。我們索性更加放浪形骸,老師們?nèi)ド险n的時候,我們溜出辦公室到操場上打球,喝從校外順進來的啤酒,去食堂找大廚聊天蹭飯,停課持續(xù)了三天,我們把那座不算小的高中每個角落都晃了個遍,那可能是高中里最快樂而漫長的三天,因為無所事事,也因為有朋友,壞孩子那片跟他人不太一樣的天空,就是靠朋友撐起來的。當(dāng)然,和所有快樂的故事一樣,我們后來也沒有被開除。
青春期那陣刺鼻的清香在生命中輕輕一掠便隨風(fēng)而逝,從回憶中脫身而出的一瞬間就像浮出海面,所謂臟亂差的少年成長史也許只是海水中飄忽的幻像,年少不是永恒的,但你知道有些東西是永恒的。
《猜火車》劇照
《壞孩子的天空》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