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戈
我穿過了時間,而不是世界
沙戈
坐在火車車廂,望著窗外一點點后退的田埂、麥苗、樹林。
這是華北平原,春季,嫩綠廣袤的土地在北半球和煦乍暖的微風(fēng)中如期回饋給世界靜默的報答。
隔幾個月,就有坐火車旅行的欲望。想象著,坐在小桌旁,呆呆凝望幾小時的田地,看著莊稼、村落接踵而至,又一閃而過……
這次,我有十六個小時需要穿行。我的火車要從華北平原漸漸上行,海拔一點點升高,耳膜一點點加力,綠意漸漸稀疏,干枯鱗次而至。我做好了充分的準(zhǔn)備,不會因為景色的退卻而失望,也不會因為連續(xù)的隧洞而不安,我很平靜,像一個人的一生,漫長、克制、一閃而過,又無始無終……我甚至有些愉悅,我需要這樣的原野,需要這樣的麥苗,需要這樣的蒼涼和干癟的羊群……
很多小站被列車甩了過去,看不清它的樣子,它卻依然在那,比我的年齡大,如同那棵樹,依然在那,比我的年齡大。我心里踏實了,看到比我年長的事物,我就變得踏實起來。把一次長途旅行當(dāng)作一次深深的慰藉,我要在火車上吃兩頓飯,喝四杯水,睡一個通宵。我要在這個暫時固定的空間里過日子。我的態(tài)度變得認(rèn)真起來,既然是過日子,就不能湊合,我要很正規(guī)地吃飯,很認(rèn)真地沏茶、削蘋果、倒垃圾、發(fā)呆、讀報、看熱鬧。我可以潛下心來站著旁觀隔壁乘客的一場長達(dá)三小時的牌局,可以聽下鋪的大爺講述他的坎坷歷史兩小時。在這里,人民變得無條件的友善,他們相互幫助相互信任,在這十六小時里,他們是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他們要共同生活十六小時,就都變得認(rèn)真起來,他們很正規(guī)地吃飯,很認(rèn)真地沏茶、削蘋果、倒垃圾、發(fā)呆、讀報、看熱鬧……甚至,有一桌還擺開了酒局,推杯換盞間酒香飄蕩在整個車廂。
我真是非常喜歡這種其樂融融無比放松的世界——在這逼仄的車廂。我見到所有陌生人人性美的一面。也許,他們在上車前會是騙子、竊賊、江湖浪人、妓女、說客、居間,而一上車,他們就變成了公務(wù)員、采購員、人民教師、藝術(shù)家、大學(xué)生。車廂里播放著樂曲,有點俗,但挺輕快,大爺?shù)膬鹤右ミB接處吸煙,臨走時,囑咐老人,該吃藥了,水已經(jīng)倒好,要是頭暈就等他回來再吃……
這個兒子也有五十多歲了,穿著體面,冷峻寡言,但對老父親,無微不至,噓寒問暖,萬般體貼。
我們的上鋪銬著一個罪犯,他一直躺在鋪上睡覺,只有吃飯的時候押送他的警察才叫他下來。一個警察把罪犯和他自己銬在一起,先一同去趟廁所,然后回來,四個警察一個罪犯,圍坐在一起吃盒飯,他們會不時地給罪犯盒里夾著什么菜,罪犯也就默默吃了。一個警察給罪犯打開一瓶啤酒,四個警察也每人打了一瓶,罪犯放下右手的筷子,端起酒瓶,五個人碰了一下。
我看不出這是個什么犯人,他戴著眼鏡,像受過不錯的教育,面龐白凈,不像出身苦大仇深,一路上他一句話也不說,但也不嫉惡如仇,倒像是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吃完飯又上床睡覺了。
車廂里安靜下來了,嬰兒停止了哭鬧,音樂也停了,人們有些困倦,連續(xù)的隧洞使得車廂忽明忽暗,像是在白晝與黑夜之間來回穿梭,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比飛機(jī)在空中顛簸還要奇妙,因為預(yù)知不到前面的方向,也預(yù)知不到下一個洞口,一切來得迅猛而又自然,你無法抗衡卻又必須承受,這就是隧道,這就是一列火車的針,穿破地球的皮膚,縫合著世界的傷口。
每個人是傷口內(nèi)里的一粒細(xì)胞,活躍、寧靜、隨遇而安、隨波逐流……
時間又過去了一個小時……
中鋪的兩個大學(xué)生,是情侶,女孩披肩長發(fā),牛仔短褲,戴無鏡片黑框大眼鏡,男孩齊耳蓬蓬頭,牛仔長褲,同樣的無鏡片黑框大眼鏡,時尚、相愛,他們不與別人說話,一直吃零食,還互相喂著吃,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二人世界里。我也上床躺下,無意中與男孩的眼睛對視了一下,他迅速躲閃了,他那么白皙、清瘦,沒有胡須。下意識地,我又看了他一眼,他正轉(zhuǎn)過身去囑咐女孩快上床睡覺,聽到他說話的聲音,他,是個女孩!
夜色沉下來了,西夏王陵的曠野有星星點點的靈火,火車一下子消失在大漠中,“一匹失蹤的困獸,忽的一下又爬出了地面”,它抖了抖渾身的塵土,這只懷孕的母獸,獨自踟躕在荒郊野外,偶爾停下來,生出一些孩子,然后,再懷著另一些,繼續(xù)趕路。
我曾經(jīng)是一顆卵子,現(xiàn)在,又是一顆卵子,我在火車的腹腔,穿過了時間,等待誕生。
我必須穿過時間,我們必須穿過時間,我們只能穿過時間。
我們什么也阻止不了,我們無法阻止時間,歷史也會倒退,但時間勇往直前,我們在它的腹中,漸漸進(jìn)入睡眠,和睡眠里無邊的夢幻……
亮光被熄滅了,思想的油燈被熄滅了,大地蓄勢待發(fā),這是另一些生命的世界,他們開始相聚、歡呼,和別離……
我要說,我看不到他們,卻能感受到他們的存在,他們頭頂微弱的光芒小心翼翼擦到陽界的邊緣,庇護(hù)著我們的夜晚。他們,是我們的親人,我們的祖先,以及我們溫暖的血脈!
還有什么比自己的親人在另一個世間默默護(hù)佑著你更幸福呢——我的一枚金戒指套在姥姥的牙齒里,在陰間,已經(jīng)十三年了,她一直保護(hù)著我,今夜又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讓我回到童年。
后半夜,列車穿越中衛(wèi)車站時,我醒了。這是騰格里沙漠的邊緣,是被黃河沖積出來的一個大平原。若干年前,我在中衛(wèi)永康鄉(xiāng)吃糠咽菜,摸爬滾打了五個月,在84553部隊磨練出外柔內(nèi)剛的堅毅意志。我戴著母親的一只英納格手表,時常被一個女瘋子尾隨,當(dāng)然,她并非只尾隨我一人,只要見到女軍人,她都尾隨。從部隊駐地到永康鄉(xiāng),再從永康鄉(xiāng)到部隊駐地,她不辭辛勞,走走停停,一直跟隨我。在一片楊樹林里,我走累了,摘下軍帽,坐在土埂上,她也坐下,離我二十米遠(yuǎn)。她一直盯著我看,一臉燦爛的笑容,我發(fā)現(xiàn),她其實很漂亮,也很年輕,和我的年齡差不多,而且,她穿得很艷麗,但并不過分艷俗。我從黃軍挎里掏出剛從郵局取回來的包裹,餅干、香腸、巧克力、粉餅、唇膏、潤膚霜……我為什么要在這個樹林打開這個包裹,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女瘋子期待的眼神促使,又或許是自己急切的心情使然,總之,我在沒有回到營地就打開了包裹,我準(zhǔn)備在料峭的春風(fēng)里,在這個剛剛露出嫩芽的楊樹林里,把它們吞噬殆盡!我朝女瘋子招招手,她遲疑了一下,慢慢踱了過來,我讓她坐下,她坐在我身邊,我給她遞過餅干、香腸、巧克力,我們一起吃起來了……爾后,我用化妝品給自己畫了個淡妝,她看著我,示意讓我也給她畫,我就給她畫上眼影,打上胭脂,抹上口紅,最后讓她照了照鏡子,她一下子跳起來了,嚇了我一跳!她拍著手,一彈一彈地高興地跑回村里去了……
記憶,隨著時間的推移,絲毫沒有褪色,今夜,躺在昏暗的列車上,看見那個女瘋子的幸福笑臉,想必,她現(xiàn)在還是那樣幸福地笑著,而我們,卻發(fā)生了太大的變化,我們的內(nèi)心涌進(jìn)了更多的雜質(zhì),把單純的快樂擠得幾乎沒什么地方了,時間,能摧毀一個人的初衷,卻摧毀不掉一個瘋子的執(zhí)著!
我挺羨慕她的。
第二天清晨7點25分,我穿過了十六個小時,到達(dá)了終點。
站臺上,冷風(fēng)瑟瑟。這是一天中溫度較低的時間。從起點到終點,海拔升高了一千五百米,氣溫同比下降了五度,我裹緊衣角,拉起行李箱,直奔城市西端的那所醫(yī)院,那里有我的兩位親人,他們剛剛度過了一個不平靜的夜晚,我要在第一時間見到他們……
沙戈,詩人,現(xiàn)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詩集《夢中人》、《沙戈詩選》等。
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