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靖++孫甜甜++楊翹楚
某個晚上,一名中年男人叩開了郭振華家的門。“有個姓池的人找你?!迸魅烁呗曊泻艄袢A?!笆浅亍⒊貜d長?”郭問?!鞍パ桨パ?,池廳長,您,您來看我們?”意識到來者的身份后,女主人恭敬地賠笑道。
這是官場小說《滄浪之水》中的一個橋段,刻畫的正是官場中人對“稱呼”的嫻熟運用。
2001年,痛恨官場中丑惡風氣的閻真寫下了這本小說。盡管如此,這位北大畢業(yè)之后拒絕機關(guān)身份而選擇樂守象牙塔的文學教授,在現(xiàn)實中也不得不屈服于無處不在的官場“稱呼學”。
“逢長必叫,叫大不叫小”
對基層的許多官員來說,“逢長必叫,叫大不叫小”是相互稱呼時的慣例。閻真說:“在縣里,一個科級干部就很大了。一個局長其實是科級,但是我要叫他局長。股長比科長還要小,可在縣里也已經(jīng)好大了,也是一個長嘛,也要叫出來?!?/p>
“叫大不叫小”的慣例不僅僅是基層的專利。一位資深媒體人對記者介紹:“在一些部委,如果黨組書記和部長不是同一個人,有時下屬也會叫黨組書記‘部長。正部級機構(gòu)的領(lǐng)導是主任或者局長的,他們的下屬會習慣于叫部長?!边@不是為了追求虛榮,而是害怕與低級別的職務(wù)混淆——“部長級別高,而辦公廳主任也是主任?!?/p>
除去上述最基本的稱呼規(guī)則外,官員之間的稱呼還有許多微妙之處。
“上級對下級常常以‘姓名+同志相稱,但下級對上級當面一般卻只用‘姓+職務(wù)或‘職務(wù)?!比A東師范大學的胡范鑄教授在他2000年發(fā)表的論文中指出。他的研究方向是應(yīng)用語言學。
在官員中間流行著種種特殊情況下的稱呼辦法,例如,對于姓付的書記,往往不能稱付書記,而要用名字稱“××書記”;當兩個書記同姓時,也要叫“名+書記”……熟練地掌握一套規(guī)則,幾乎是公務(wù)員的入門程序。
“老大”與“老板”
除了大庭廣眾下的繁多稱呼,一些官員在酒酣耳熱、竊竊私語時的叫法也各不相同。
上述那位媒體人曾在縣鄉(xiāng)一級基層政府的飯局上見識過,一名干部起身敬酒,朗聲說道“我們老大……”當面叫一聲“老大”,除了幾分親昵,更展現(xiàn)出明確的權(quán)力排序。與之相對的,所謂“老二”,不僅不用作當面稱呼,甚至不能公開排出來。
“一個省里面省委書記是老大,但是你不能說省長是二把手,因為在政府口,他也是老大;你也不能說副書記就是二把手,因為按照慣例,在黨內(nèi),兼省長的書記(才)是?!边@位媒體人說。
然而到了市級干部當中,這種江湖氣的“老大”“老二”有時便被透著商業(yè)氣息的“老板”取代。
一位官員告訴記者:稱“老大”在基層會比較多,更江湖氣一些。一般被稱為“老板”的,至少是市長、市委書記這個級別的。如果稱一個縣委書記為“老板”,會顯得特別可笑,因為縣委書記就是個處級官員,所以往往會被稱為“老大”;如果稱呼一個鄉(xiāng)長“老板”也不行,因為級別同樣不夠。
真正難以處理的是如何稱呼那些因為種種原因而被降職的官員。江蘇省級機關(guān)一位工作人員曾經(jīng)在南京的頤和路上遇到過當年的無錫市市長毛小平,這位工作人員竟然一時語塞不知如何稱呼?!昂八虚L、毛主任都不合適,喊小平吧,你不覺得‘小平是特指的嗎?所以后來我只好說‘哎——哎——你好?!?012年毛因為嚴重違紀被開除黨籍,他一度被認為在江蘇省供銷合作總社擔任副主任,后又傳出被降為處長。
江蘇省委辦公廳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記者,現(xiàn)在縣里也常常稱省城來的領(lǐng)導為“首長”,不分級別?!爸?,只有中央來視察的領(lǐng)導,不方便提前透露姓名或者不適合直呼其名的,我們才在制作席卡和稱呼時稱‘首長。當面這樣稱呼時,級別差距至少要有3級。但現(xiàn)在,稱‘首長已經(jīng)沒有這么嚴格了?!?/p>
他回憶,自己第一次被縣里稱“首長”時,感到很不習慣,有一種“僭越”的感覺,但后來發(fā)現(xiàn)叫的人和被叫的人都心安理得,也就順其自然了。
“同志”不夠親切?
在胡范鑄教授看來,“稱呼學”的流行和稱呼的變化,不能簡單地理解為社會風氣“變壞”了,實際上這更反映出社會心理的變化。
改革開放前獨步天下的“同志”,起初是有著共同理想與信仰的政黨成員之間的共勉。孫中山在1918年發(fā)表《告海內(nèi)外同志書》和《致南洋同志書》,其遺囑常被總結(jié)為“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
1921年,中共一大通過的黨綱正式寫道:“凡承認本黨黨綱和政策……都可以接收為黨員,成為我們的同志?!边@時的“同志”,還只在社會精英間流行。
1949年后,“同志”迅速成為正確甚至唯一正確的政治稱呼。毛澤東早在1959年就要求互稱同志。1965年12月14日,中共中央發(fā)出《關(guān)于黨內(nèi)同志之間的稱呼問題的通知》,要求“今后對擔任黨內(nèi)職務(wù)的所有人員,一律互稱同志”。
然而在社會秩序混亂的“文革”時期,即使同志這個稱呼也顯得不合時宜。胡范鑄說:“那時同志都不能隨便叫,叫什么都覺得不對,叫錯了就會闖禍?!?/p>
盡管如此,出于表明立場、提防異己的原因,“同志”在民間成為了最保險的尊稱。在20世紀末的一些港臺劇中,劇中人物一旦踏上大陸土地,逢人便稱“同志”。在他們看來,“同志”似乎成了大陸文化的符號,否則就會被視作另類而引起麻煩。
今天的人已很難想象“同志”之稱所引起的重視。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中曾經(jīng)明確:“黨內(nèi)一律互稱同志,不要叫官銜;任何負責黨員包括中央領(lǐng)導同志的個人意見,不要叫‘指示?!?/p>
在經(jīng)歷了極度混亂的社會秩序后,黨內(nèi)又能互稱同志,成了當時具有標志性的思想解放事件。
時間進入21世紀,“同志”有了更豐富的含義,使用起來也顯得很突兀?!懊總€人都在重新尋求自己的角色定位,個人的自主意識提升。如今是稱謂語最豐富的時代?!焙惰T說道。
2003年,全國各地黨委都曾專門制定、下發(fā)《關(guān)于進一步繼承和發(fā)揚黨內(nèi)互稱同志優(yōu)良傳統(tǒng)的通知》,要求“對擔任黨內(nèi)職務(wù)的所有人員一律稱同志,不稱職務(wù)”。
但種種跡象表明,重視并未使互稱同志重回流行。2013年10月,《人民日報》轉(zhuǎn)載了題為《黨內(nèi)稱謂容不得江湖氣》的評論,說“不知從何時起,互稱‘同志的人越來越少,甚至一些脫胎于江湖綠林,裹挾著濃厚封建陋習的‘老板‘總管‘大哥等庸俗化的稱呼,在某些部門或單位已滲透到黨內(nèi)”。
南京大學政府管理學院李永剛教授說,現(xiàn)在“同志”作為一種社會主義傳統(tǒng)被保留下來,成為正式場合的莊重稱呼。但在現(xiàn)實官場中,在對稱呼進行“推敲”后,官員私下里往往不會互稱同志。在一位官員看來,現(xiàn)在如果見面還稱“同志”,不僅顯得怪異,還意味著拒人于千里之外,“下面的事都無法進行了”。
現(xiàn)在在一些地方,某些介于正式和非正式之間的稱呼,如某局、某廳等,很流行。在一位觀察者看來,新世紀以來,官員群體的社會評價有所降低,經(jīng)濟地位、社會地位、個人成就感、榮譽感都不可同日而語。張局、李局這種稱謂,一方面保有官場認同,另一方面可以避免因過于強調(diào)身份而引起他人反感。
(摘自《南方周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