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振中

讓我們

永遠(yuǎn)在一起，

像酥油茶里的

鹽和茶——

永遠(yuǎn)不分離。

——藏族民歌

藏族和漢族

永遠(yuǎn)在一起，

像酥油茶里的鹽和茶

永遠(yuǎn)不分離。

——藏族新民歌

（一）

冰冷的溜索懸在深沉的大河，

水像無情的刀、將兩岸分割。

“轄”部落在河?xùn)|，（注）

“怒”部落在西坡。（注）

本來，溜索是友好的彩虹，

是兩岸的情誼精心將它搭設(shè)；

如今像毒蛇巨蟒橫江而臥，

再沒人敢放心通過。

哪朝哪代誰也憶不起，

哪年哪月誰又能記得。

傳說是一次遙遠(yuǎn)的械斗，留下了不息的

烽火，

也許只是一場誤會，或者一個(gè)不經(jīng)意的

口角。

從此兩岸不相往來，

“轄”、“怒”部落世代交惡；

河?xùn)|河西的狗遇上都要咬架，

河西河?xùn)|的牛碰上都要頂角。

兩岸的崖壁刻滿了仇殺的誓言，

河水每天都嗚咽著低沉的葬歌。

這里的土地不用犁鏵耕耘，

戰(zhàn)馬的鐵蹄將仇恨耕播。

到晚年男人們大多沒有健全的肢體，

許多次拼殺使他們四肢殘缺。

再美的女子也得不到男人的青睞，

因?yàn)闈h子們追求的是鐵馬金戈。

（二）

大河阻止不了春風(fēng)的腳步，

雪山擋不住高飛的天鵝。

愛情從來就沒有禁區(qū)，

誰又能將男女的情愛封鎖？

這里曾發(fā)生過一個(gè)動人的故事，

因?yàn)楦腥酥辽钭兂闪艘粋€(gè)傳說。

世代相傳故事一直流傳到今天，

到我這里卻成了一支古老的情歌。

我用詩的韻律給這支歌譜曲，

為的是讓它感到未來的生活。

讓我把溜索當(dāng)做大河的琴弦吧，

且聽我慢慢唱來，輕輕彈撥……

（三）

寺廟的粉墻刷了一遍又一遍，

牧人的帳篷補(bǔ)了又補(bǔ)，換了又換。

草原上不知更替了多少個(gè)春秋，

“轄”部落輪到一位女土司當(dāng)權(quán)。

山里的母狼生性夠狠了吧，

比不上女土司狂暴兇殘；

林中的花蛇夠毒了吧，

比不上女土司手段陰險(xiǎn)。

她的生命靠吸吮仇恨維持，

毒汁在她血液里飛濺。

心里藏著一把不卷刃的鋼刀，

為了一場口角，寧愿挑起一場血戰(zhàn)。

女土司生有四個(gè)孩子，

一個(gè)女娃，三個(gè)兒男。

三個(gè)兒子三條猛虎，

一個(gè)女娃貌似天仙。

女兒名叫美梅措，

高挑的身材，月亮般笑臉。

天鵝般溫柔，

格?；ò銒善G。

她還有花鹿一般活潑的性格：

美麗、善良、天真、爛漫……

她淡漠世代傳承的仇恨，

她輕蔑母親殘暴的威嚴(yán)。

她像山鷹自由地飛翔，

生活對她從來就沒有界限。

她愛上了“怒”部落的牧人文頓巴

——一位英俊善良的青年。

（四）

美梅措從小放羊沿著河走，

文頓巴幼年牧馬常在對岸；

黎明之中兩人不約而同出門，

又隨著夕陽一齊下山。

文頓巴騎馬愛吹牧笛，

美梅措放羊常打響鞭。

文頓巴的笛聲能使白云陶醉，

美梅措的響鞭能讓流泉更歡。

美梅措熟悉對岸的馬群，

能數(shù)出馬駒身上的條斑。

文頓巴最了解河?xùn)|的羊群，

聽聲音能把羊羔分辨。

她佩服文頓巴調(diào)理馬兒勤謹(jǐn)，

他羨慕美梅措照看羊群精干。

歌聲含著少女的柔情飛過大河，

笛聲揉和少年的愛戀飄過對岸。

不知道羊羔換過幾身絨毛，

不記得馬駒幾曾將牙齒增添。

美麗的草原年年都邀來春風(fēng)，

少男少女雛燕般羽翼豐滿。

高翹的鼻子下面是潔白的牙齒，

十八根長辮披在堅(jiān)挺的胸前。

美梅措跟在羊群后面身姿輕盈，

像仙女駕著白云從天上下凡。

文頓巴的發(fā)髻上已系上紅纓，

高昂著頭就象雄雞的紅冠。

少年已長成雄壯魁武的牧馬人，

揚(yáng)鞭催馬就像疾風(fēng)閃電。

少男少女的生活美好而又悠閑，

愛情的羽翼在春風(fēng)中逐漸豐滿。

放牧就是這樣快樂，

它能把相愛的心兒緊緊牽連。

（五）

（文頓巴的歌）

“河西岸的草兒喲，青青！

你的羊羔能否到這邊的草坪？

河?xùn)|岸的草兒喲，嫩嫩！

我的馬兒去吃點(diǎn)青草行不行？”

（美梅措的歌）

“河西岸的草兒喲，青青！

我的羊兒到那邊一定高興！

河?xùn)|岸的草兒喲，嫩嫩，

你的馬兒吃了一定好膘情！”

（文頓巴的歌）

“風(fēng)搖銅鈴喲，我的笛聲，

玉敲金鐘喲，你的歌聲；

我的笛聲喲，阿妹，

能否永遠(yuǎn)伴隨你的歌聲？”

（美梅措的歌）

“你的笛聲喲，才是玉敲金鐘，

我的歌聲喲，只是風(fēng)搖銅鈴。

我的銅鈴喲，阿哥，

愿意永遠(yuǎn)伴隨你的金鐘！”

（文頓巴的歌）

“兩個(gè)唐古里的糌粑（注）合起吃，好嗎？

兩個(gè)鍋里的茶水合起來燒，行不行？

金手鐲和銀戒指可以交換嗎？

長腰帶和花靴子能否互相贈送？”

（美梅措的歌）

“一個(gè)人吃糌粑，沒有味！

合起吃，味才濃！

兩個(gè)人喝茶多親熱，

自個(gè)兒獨(dú)飲真掃興！”

（文頓巴的歌）

“我每天牧馬來到東山坡，

不只是為了唱幾支牧歌；

我想看看河?xùn)|岸，

有沒有我想念的美梅措！”

（美梅措的歌）

“我每天在河西岸放羊，

不是為了看看河水波浪。

我是想聽聽河那邊，

心上人兒的歌唱！”

（文頓巴的歌）

“阿哥西岸牧馬，

阿妹東岸放羊；

我們約會在河邊，

馬兒、羊兒都知道?！?/p>

（美梅措的歌）

“阿哥林里觀星，

阿妹林里賞月；

我們約會在林中，

月亮，星星都知道?！?/p>

（文頓巴的歌）

“星星要走了，月亮來送行；

月亮要走了，阿妹來送行；

阿妹要走了，阿哥來送行！

阿妹喲，明天早點(diǎn)來對歌行不行？”

（美梅措的歌）

“有遮風(fēng)雨的山巖，

獐子才肯落腳；

有英俊的小伙，

阿妹自會來對歌！”

（六）

自從那天情歌答對，

愛情的花兒綻開蓓蕾。

馬兒，羊兒合成了群，

姑娘和青年常相依偎。

說不盡相親相愛的知心話語，

唱不完永不分離的阿哥阿妹。

黎明中望斷云霞互相期盼，

黃昏里你送我別戀戀而歸。

放牧的時(shí)間一天天提前，

回家的時(shí)間一天天后退。

馬兒一天天毛色生光，

羊兒一天天膘滿肉肥。

相愛的人兒使生活更加美麗，

甜蜜的情歌像美酒令人陶醉。

可是，云的后邊時(shí)常隱藏霜雹，

甜蜜中也會釀造情人的眼淚。

一天美梅措正在洗手，

女仆在一旁提壺澆水。

不留心露出了手上的銀鐲，

秘密被女仆看在眼內(nèi)。

小姐有了知心的情人，

女仆暗暗為她欣慰。

且不知小姐的贈鐲人，

該是哪家的尊貴？

女仆將此事高興地告訴了主人，

無意中竟招來災(zāi)禍橫飛。

女土司趕來再三逼問，

“換鐲人到底是誰？”

美梅措被逼無奈只好說出實(shí)情，

女土司咬牙切齒，怒上眼眉。

“鳳凰的窩巢里怎能容烏鴉進(jìn)來？

豹子和花鹿怎能成雙配對！”

女土司早把女兒許配給別家，

北山部落的長子名叫旺堆。

他體格威武性格勇猛，

明年就要繼承土司大位。

他對美梅措早已垂涎三尺，

多次派人重聘說媒。

答應(yīng)成親后愿與“轄”部落結(jié)盟，

將“怒”部落一舉擊碎。

將世傳的冤債血仇作一了斷——

聯(lián)盟北山，

吞并河西，

是女土司期盼已久的夢寐。

眼看女兒要與仇家成親，

聯(lián)盟的計(jì)劃就要煙滅灰飛。

她知道女兒性格天真倔強(qiáng)，

硬來碰撞必遭致強(qiáng)烈反對。

想到這里，把怒火從臉上壓往心內(nèi)，

用若無其事的陰險(xiǎn)換一張喜笑的臉嘴。

隨便問了幾句其它的事情，

說自己勞累要去安睡。

天真的美梅措沒有覺察母親的心事，

撫摸銀鐲細(xì)品愛情的滋味。

誰料想阿媽臨走拋出的笑聲，

竟是一個(gè)災(zāi)難來臨的驚雷。

（七）

女土司氣急敗壞地回到自己房間，

心如怒潮，波浪翻卷。

“沒想到兩個(gè)冤家廝混在一起，

懲罰！即便是親生女，也決不幸免！”

“河西的牧場早該納入“轄”部落，

大河流域的一切都應(yīng)由老娘掌管！

可恨的賤女竟然以身投靠，

賤骨頭，你敢將老娘冒犯?！?/p>

“來來來！”一聲令下，

大兒子被叫到面前。

給了他一張大弓，

給了他幾支毒箭。

“去！跟在那招蜂引蝶的女子后邊，

她竟敢招惹仇人前來糾纏。

文頓巴吃了熊心喝了豹膽，

不知道老娘的厲害，也該認(rèn)認(rèn)這毒箭！

我要你帶來染血的箭頭，

我要你把文頓巴的心肝射穿！

只要除掉“怒”部落的獨(dú)生子，

千年的冤仇，百年的血債一筆清算?！?/p>

大兒子接過弓箭，

心里忐忑不安。

怎能去射殺妹妹的情人，

忍心將一對戀人拆散？

沒精打采走出門外，

繞著寨子像漩渦打轉(zhuǎn)。

走進(jìn)山野，一只大雁從頭頂飛過，

弓張箭發(fā)，大雁掉落地面。

拿著染血的箭頭，

到老娘面前蒙混過關(guān)。

女土司接過箭頭瞧了又瞧，

狠狠地瞪了大兒子幾眼。

她讓人提來一桶牛奶，

將染血的箭頭浸在里面。

將奶液輕輕攪拌，

女土司在一旁仔細(xì)觀看。

“如果箭頭染上了人血，

牛奶定會變成污黑一團(tuán)。

現(xiàn)在已攪了半天，

為何顏色沒有改變？

你這大膽的畜生，

竟敢將老娘哄騙。

無毒的男兒有何用場？

土司大位你有何資格接班？”

飛起一鞭，大兒子滿臉是血，

二兒子又被叫到跟前。

她滿臉殺氣、怒不可遏，

又扔給二兒子一張大弓、幾支毒箭。

二兒子將弓箭揀起，像捧著一座沉重的

大山。

去年賽馬場上他目睹了文頓巴的英姿，

驅(qū)馬狂奔，他一直遙遙領(lǐng)先，

騎馬射箭，箭箭射中靶環(huán)。

文頓巴的英俊瀟灑驚動了全場，

多少女人把哈達(dá)掛在他的胸前。

他早對文頓巴心存欽佩，

我是妹妹也會將他喜歡愛戀。

他知道老娘的命令不可違抗，

射殺文頓巴，又違背自己的心愿。

這時(shí)一只花鹿跳到面前，

他情不自禁地拉弓射箭將花鹿射翻。

二兒子回家神情憂郁、惶恐不安，

女土司早已看出其中的端倪。

新鮮的牛奶又一次披露了真相，

二兒子遭受了濺血的皮鞭。

（八）

第三天剛剛?cè)粘觯?/p>

三兒子又被喊住。

弓箭扔在地上，

又是女土司惡狠狠地吩咐：

“快，快把文頓巴射殺，

莫走兩個(gè)蠢材的老路！

你是阿媽最看重的乖兒子

今后，你就是“轄”部落的寨主！”

小兒子對寶座早已垂涎三尺，

更知道土司阿媽心狠手酷。

他拿起弓箭決意去追美梅措，

射殺文頓巴是唯一的生路。

曉風(fēng)剛抹去暗淡的晨霧，

朦朧的草原一片模糊。

悠揚(yáng)的笛聲在草原飄蕩，

文頓巴趕著馬群在河西放牧。

馬背上仰望美梅措，

像山峰等待日出。

美梅措從彩霞中走來，

潔白的羊群象串串珍珠。

一對天鵝從長空飛過，

用長鳴表示對他們的羨慕。

水鴨雙雙擺尾游來，

稱贊她倆多么親密，幸福。

（文頓巴的歌）

“當(dāng)我一個(gè)人呆著的時(shí)候，

總覺得草原處處是冷雨迷霧。

只要看到你苗條的腰肢，

才知道草原一片清香翠綠?！?/p>

（美梅措的歌）

“當(dāng)我獨(dú)自走著的時(shí)候，

總覺得羊兒慢得像笨豬；

當(dāng)我看到你魁梧的身影，

才知道羊兒靈巧得像花鹿?！?/p>

（文頓巴的歌）

“我天天趕著馬群在河?xùn)|的山崗，

不是只把馬兒牧放；

是想看看河那邊，

有沒有美梅措前來放羊?！?/p>

（美梅措的歌）

“彩虹掛在天邊，蘭天更加美麗；

百靈飛進(jìn)森林，鳥雀更加歡喜。

阿哥到我身邊，

心兒更加甜蜜?！?/p>

（文頓巴的歌）

“地上的花兒千千萬，

風(fēng)雪最喜歡雪蓮。

愛上美麗善良的美梅措，

我們的愛情萬古不變?！?/p>

（美梅措的歌）

“世上的馬兒千千萬，

草原最把駿馬喜歡。

我愛上了阿哥文頓巴，

?？菔癄€永不變！”

（九）

一支毒箭從樹叢中飛掠，

像一條驚蟄出洞的蛇。

文頓巴應(yīng)聲倒地，

左腿上涌出鮮紅的血。

文頓巴忍痛拔出毒箭，

血似泉水不停涌瀉。

美梅措解下腰帶包扎傷口，

心中的痛苦卻無法堵塞。

她拿起毒箭，仔細(xì)辨認(rèn)，

一個(gè)“轄”字說明了一切。

這分明是阿媽所為

——“轄”部落的罪孽！

“阿媽呀，你為何這般殘忍，

你為何將人性滅絕。

文頓巴是女兒的心，

這心，已被你撕扯?！?/p>

美梅措氣得全身發(fā)抖，

像一顆小樹在狂風(fēng)中搖曳。

看著文頓巴紫黑的傷口，

神傷心痛、肝腸欲裂。

為何相愛的人兒要受到傷害？

為何冤家的仇恨要我們負(fù)責(zé)？

阿媽呀！你縱然用仇恨卷起狂風(fēng)，

也不能將愛情的神燈吹滅！

我決意摒棄世仇、忠貞相愛，

讓愛情跨越仇殺的河界。

今生今世誰也不能將我們拆散，

海枯石爛也改變不了愛的貞潔。

魚兒愛上了水，

水也愛上了魚。

不管風(fēng)浪多大，

也拆不散我們。

太陽愛上了天空，

天空也愛上了太陽。

不管風(fēng)云多變，

也拆不散我們！

美梅措愛上了文頓巴，

文頓巴愛上了美梅措；

不管阿媽多么兇惡，

也拆不散我們！

文頓巴呀！

文頓巴！

別傷心，

聽我將愛情表白。

面對千年的雪山，起誓！

我的愛情就是那常青的松柏

即使大海干涸了千百次，

我對你的愛也決不枯竭。

我要永遠(yuǎn)和你在一起，

不管是人間，還是天界。

來來來！趁著野花的清香，

今天，我們就將婚約締結(jié)。

快看呀，文頓巴！

飄蕩的白云正給我們傳送婚禮的請?zhí)?/p>

草原百花盛開像一個(gè)美麗的花環(huán)，

拱手獻(xiàn)給我們美麗的婚約。

“別傷心，

美梅措！

早預(yù)料愛你是一場災(zāi)難，

可我，從來沒有退卻。

毒箭雖然傷害了我的身體，

可我卻得到了寶貴的婚約。

得到美梅措是我最大的幸福，

比生命，比權(quán)勢更值得！”

（十）

遠(yuǎn)方的大雁，請你停下來！

借我一雙翅膀吧！

我要飛到河西去，

看望我的愛人文頓巴。

文頓巴，還好嗎？

你的箭傷讓我好牽掛！

這些天沒有你的消息，

美梅措怎能放心得下。

自從那天出事后，

阿媽把我鎖在家。

失去自由籠中鳥，

身陷困境難掙扎。

河西飛來的仙鶴呀！

請你告訴我，

文頓巴的情況怎么樣？

美梅措日夜掛念文頓巴！

（十一）

河水涌著浪花嗚咽而去，

美梅措正在河邊洗衣。

踩衣的腳步失去了節(jié)拍，

心里只有雜亂的思緒。

女土司整日把她困在家中，

看守的家兵寸步不離。

今天，她推說要到河邊洗衣，

才勉強(qiáng)得到了女土司的應(yīng)許。

洗呀，洗，衣服可以一件件洗凈，

心靈的創(chuàng)傷又怎能抹去？

望河西——茫茫天際，

望河?xùn)|——烏煙瘴氣。

仿佛這世界突然變了模樣，

像蕭瑟的深秋失去了生機(jī)。

有文頓巴的日子處處是天堂，

沒有文頓巴的日子天天是地獄！

這時(shí)，對岸走來一位發(fā)須飄灑的老人，

那氣質(zhì)如仙風(fēng)道骨般飄逸。

放下衣服她急忙招呼，

未曾開口，彎腰致禮。

“勞駕，勞駕！西岸來的老大爺，

河?xùn)|的姑娘有事問您：

你們土司的兒子文頓巴，

身上的箭傷是否痊愈？”

“哦，看得出你就是美麗善良的美梅措，

告訴你實(shí)情莫要悲泣。

身上的箭傷已略有好轉(zhuǎn)，

心靈的傷痛無法平息。

身體狀況令人擔(dān)憂，

夜間失眠，白天沒有食欲。

身體一天天消瘦，

情緒一天天低迷?！?/p>

“對岸善心的老大爺，

如果沒認(rèn)錯(cuò)，您就是神醫(yī)扎西。

妙手回春的醫(yī)術(shù)我早聽說，

您肯定有醫(yī)治箭傷的方劑！”

“尊貴的小姐美梅措，

您的夸獎(jiǎng)我十分感激。

“轄”部落的毒箭蘸上雪山一支蒿的毒汁，

人稱“五步封喉”、“七步倒地”。

我扎西雖說是能妙手回春，

面對毒箭我只有無能為力。

不過，文頓巴帶傷能活到今天，

這的確是一個(gè)天大的奇跡?！?/p>

“德高望重的老人，我求求您！

能否每天中午來到河邊，

把文頓巴的病情告訴詳細(xì)，

我每天會到這里收聽消息?！?/p>

“善良的姑娘莫著急，莫憂慮，

我有一個(gè)方法告訴你。

回到河西我會在山坡上點(diǎn)起一堆“?！被穑ㄗⅲ?，

煙的顏色可以揭示兇吉。

白煙——文頓巴病情沒有惡化，

灰煙——病情轉(zhuǎn)向危機(jī)，

黑煙——表示他已死亡斷氣，

原諒我不能常來，只能用?；饌鬟f消息。

美梅措回到河西，

每天在窗前看望“?！睙熒?。

桑火裊裊像是神醫(yī)書寫的消息，

美梅措認(rèn)真讀著字字句句。

開始，白煙騰騰升起，

吉祥的征兆讓她心中欣喜。

白煙像哈達(dá)帶來吉祥福音，

雙手合十向“?！睙熤露Y。

誰知七天后灰煙彌漫，

愈來愈濃，

愈來愈黑，

“桑”火打出了一面死神的旗！

剎時(shí)間，天昏地暗，

這是不祥的征兆，不幸的消息。

文頓巴呀！文頓巴！

難道你真的離我而去？

（十二）

沒有了愛人，春天也像一座墳?zāi)梗?/p>

悲傷的美梅措為何穿上了華麗的衣服？

如此精心打扮，花枝招展，

讓人感到迷惑不解，意外而特殊。

佩上金銀頭飾，胸戴瑪瑙珊瑚，

全身佩掛價(jià)值連城的寶物。

為何高貴端莊的面容里，

卻透出遮掩不住的悲苦？

美梅措瞞著女土司，

踏上了給文頓巴送葬的路。

沒有悲傷，沒有哭泣，

只有莊重的眼神，急促的腳步。

美梅措走在前面，

身背一袋寶物。

跟隨的兩位女仆，

各提酒和油一壺。

大河的鐵索顫顫悠悠，

像一條盤龍?jiān)谶@里蟄伏。

索橋上有兩位家丁把守，

要過河，只有涉水而渡。

仿佛一夜間洪水來襲，

波浪翻滾濤聲如鼓。

河那邊火葬似乎已經(jīng)開始，

河水啊，你為何擋住我的去路。

美梅措讓女仆把一壺酒倒進(jìn)河里，

以此作為祭祀河神的禮物。

也許河神理解了美梅措的心意，

立刻將洶涌的波濤止住。

河水自動分開兩邊，

中間讓出了一條道路。

美梅措三人平安過了河，

奔向了通往火葬場的路。

（十三）

文頓巴的火葬正在進(jìn)行，

“怒”部落彌漫著一片煙霧。

許多人從四面八方趕來，

火葬場人山人海，聲浪鼎沸。

走到火葬場附近，

人群像大墻一堵。

擁擠不堪，水泄不通，

沒有人肯給美梅措讓路。

美梅措早有準(zhǔn)備，

取出了袋中的寶物。

對著人群大聲喊道：

“請讓路啊，請讓路！

河西的鄉(xiāng)親們，

請給美梅措讓開一條路。

我要看看文頓巴，

這里有的是瑪瑙和珊瑚！”

美梅措撒下珠寶，

爭搶的人前擁后撲。

美梅措趁勢穿過人群，

里面又擋著喇嘛、神巫。

他們盤腿坐在卡墊上，

每人都捧著一本經(jīng)書。

經(jīng)筒在不停地旋轉(zhuǎn)，

為文頓巴的靈魂超度。

美梅措又解開口袋，

將法鈴、法鼓取出。

對著喇嘛們大聲喊道，

“請讓路?。≌堊屄?！

諸位尊貴的法師和活佛，

神仙們請讓開一條路！

我要看看文頓巴，

這里我送來了法鈴和法鼓！

趁著喇嘛們挑選法器，

又向前挪動了幾步。

前面又是一排排家兵，

刀槍林立，勢如猛虎。

“請讓路??！請讓路！

虎狼般的將士們請讓開一條路！

我要看看文頓巴，

這兒有的是刀劍和利斧！

美梅措繞過家兵奔向火葬場，

張開雙臂，向著火場猛撲。

她穿著婚禮的服裝，

送葬新婚的丈夫。

（十四）

火光在閃耀，

火舌在咆哮。

火葬場濃煙滾滾，

為何文頓巴的尸體不燃燒？

火葬臺搭設(shè)在河岸邊，

木柴壘得一人來高。

上面平放著文頓巴的尸體，

尸體為何在火堆上不燃燒？

小廝們擊鼓鳴號，

喇嘛們誦經(jīng)聲高。

天燒紅，地如烤，

尸體仍舊不燃燒。

送別的人已繞尸體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誦經(jīng)的喇嘛經(jīng)文重唱了一道又一道……

文頓巴的尸體還是不燃燒，

人們都目瞪口呆，莫名其妙。

“肯定是什么東西讓他難分難舍，

是什么人讓他拋離不掉！

他的心還留在這個(gè)世上，

尸體怎會燃燒！”

一位經(jīng)師給大家解釋，

頌經(jīng)聲越來越高。

“文頓巴，快上路，

生死輪回是正道！”

河水嗚咽著從旁邊流過，

浪花里映著通紅的火苗。

怎么這樣反常，

尸體仍舊不燃燒！

這時(shí)，美梅措走近火場，

撥開人群大聲喊道：

“親人文頓巴，

美梅措看你來了！

親人文頓巴——

您可好，可好！

為何大火中不燃燒？

難道真有什么留戀，有什么需要？”

“莫非留戀我身上的珠玉，

給你吧，從今我再不需要！”

說著取下身上的珠玉，

扔進(jìn)了燃燒的火苗。

火苗閃著寶石一樣的光澤，

尸體仍舊不燃燒！

美梅措不禁流下眼淚，

心兒和大火一起跳躍。

“親人文頓巴，

您可好！可好？

為何戀戀不舍，

大火之中不燃燒？

莫非留戀我身上的花裙，

給你吧，我再不需要！”

說著，脫下身上的裙衫，

拋進(jìn)燃燒的火苗。

火苗像彩裙一般飄飄，

尸體仍舊不燃燒。

她把女仆叫到跟前，

吩咐有件事情要做到：

“如果有人喊救火，

就把剩下的一桶油往火上澆?！?/p>

說完轉(zhuǎn)身面對文頓巴，

對著大火輕輕喊道：

“親人文頓巴呀，文頓巴！

請不要遲疑，快快燃燒！

美梅措和你一起來了！

讓我們一起在火中燃燒。”

說完奮身跳進(jìn)大火，

救火的人群齊聲喊叫。

女仆想起了小姐的吩咐，

將背來的一桶油往火上潑澆。

火焰像一朵紅蓮開放，

托出了一朵鮮艷的花苞。

花心中站著一對情侶，

火光輝映著他們的美貌。

隨火焰一起起舞，

在光環(huán)中親熱擁抱。

恩愛的夫妻終于能在一起，

愛情在火光中歡笑。

（十五）

溜索橋搖搖晃晃，

刀和槍閃閃發(fā)光。

大河里掀起了巨浪，

大路上人馬浩蕩。

女土司率領(lǐng)人馬，

三個(gè)兒子如虎似狼。

人喊馬嘶，煙塵飛卷，

“轄”部落人馬殺向火葬場。

一場浴血搏斗，

一場殘酷較量。

“怒”部落葬火未熄，

戰(zhàn)火又從天降。

女土司趁喪打劫，

失去文頓巴的“怒”部落難以抵抗。

“怒”部落節(jié)節(jié)敗退，“轄”部落占領(lǐng)了火葬場，

可惜只搶到一把骨灰，落得陣陣心涼。

本想生擒文頓巴，

打消女兒的美夢黃梁。

誰知女兒已為情殉葬，

氣得她癲癲發(fā)狂，神情俱傷。

面對兩人混在一起的骨灰，

母狼般的眼睛里透出冷冷的光：

“美梅措，可恨的賤女，

沒有仇骨，反生得一副情腸。

不顧世代的仇恨，

竟敢殉葬短命的情郎！

荒唐，荒唐！

不可饒恕的荒唐！

活著，不容你們廝混，

死了，骨灰也不能合葬。

你們不是想死后能在一起嗎？

老娘偏讓你們各在一方！

女土司氣急敗壞，

想出了狠毒的伎倆。

她問一個(gè)抓來的俘虜，

“文頓巴生前最怕哪樣？”

“怕蛇，怕得靈魂出竅?！?/p>

“好，賤女怕青蛙如見虎狼，

快，給我捉條花蛇，

快，逮只青蛙交給老娘！”

不一會，花蛇、青蛙都已捉到，

分別放在骨灰之上。

文頓巴的骨灰見蛇躲閃，

美梅措的骨灰遇蛙退讓。

女土司見骨灰已成功分開，

命下人將骨灰埋在大河兩旁。

可憐美梅措與文頓巴再不能相聚，

一對忠貞的戀人只能隔河相望。

（十六）

大雁銜來了一年一度的春華，

擋不住的春風(fēng)又綠天涯。

它飛過白雪覆蓋的山峰，

在大河兩岸悄悄駐下。

忠貞的愛情怎么會死？

誰能給春風(fēng)設(shè)置圍墻籬笆？

在大河兩岸埋下的戀人骨灰，

化入泥土又綻出新葩。

東岸長出一朵黃花，

西岸長出一朵紅花。

黃花像金色的陽光，

紅花似火紅的彩霞。

兩枝花隔河相望，

借著春風(fēng)傳遞情話。

黃花招手問候，

紅花點(diǎn)頭回答。

“美梅措，你還留戀羊群嗎？”

“留戀，就像思念你的駿馬。

文頓巴，牧笛帶來了嗎？”

“帶來了，我知道你特別喜歡它！”

“你的歌聲還是那么優(yōu)美？”

“你的笛聲還是那么優(yōu)雅？”

“對！還是我們一起唱吧！”

“我們終于成了一家！”

歌聲在云朵里穿行，

歌聲蕩漾在月光下。

高山和大河都來伴唱，

草原的綠波像是在輕揉琵琶。

“失去的歡樂無處尋找，

活著的人們應(yīng)珍惜青春年華。

莫辜負(fù)祖先給我們架設(shè)的溜索，

莫讓它系著仇恨在河面虛架！”

“男人們快扔下格斗的刀槍，

拴住那橫沖直撞的戰(zhàn)馬。

讓勝敗只在賽馬場上決出，

用銹血的刀槍鍛造耕耘的犁鏵！”

他們的歌聲隨著黎明的曙光，

打開了千家萬戶的心匣。

歌聲里人們懂得了諒解和寬容，

仇恨正在東西部落里悄悄融化。

（十七）

當(dāng)女土司聽到了他們的歌聲，

氣煞、惡煞，咬碎了滿嘴的毒牙。

“快！將那朵黃花折斷！

快！給我揉碎那朵紅花！”

家兵將掐死的二朵花送到她面前，

她隨手把花兒扔下腳下的懸崖。

“不管你們是什么花，

都見鬼去吧！”

懸崖有百丈的高度，

下面是河水翻滾的浪花。

兩朵小花在空中輕輕飄落……

變成了兩只小鳥飛舞在懸崖。

飄呀，飄呀，兩朵小花變成了兩只小鳥，

飛呀，飛呀，小鳥飛向蘭天。

比翼雙飛，自由而飄灑，

仿佛在喊叫：“我們自由啦！自由啦！”

女土司豈能放過這兩只小鳥，

令弓箭手立刻將他們射殺。

兩只小鳥拼命向高空翻飛，

射來的箭只能在半空中落下……

小鳥變成天鵝飛向蘭天深處，

它們比翼雙飛遨游在天涯。

飛過千山萬水、草原湖泊，

卻始終找不到屬于自己的家。

一天，它們飛在一家農(nóng)人院落，

見一位老人正給來賓打酥油茶。

他們互相交換著會心的眼神，

像是得到了很重要的啟發(fā)。

鹽巴和茶葉在鍋里煮了又煮，

加上酥油在“冬姆”里攪拌浸潤。（注）

正因?yàn)辂}茶的組合交融，

才使酥油茶的香味如此香濃味醇。

“對！只要我們變成酥油茶里的鹽和茶，

互相交融，就能永不離分。

酥油茶一日三餐誰能離開，

即使女土司發(fā)覺，也枉費(fèi)苦心。

端起茶碗，人人都是親人，

我們是藏地千家萬戶的貴賓。

沒有家，我們處處是家，

女土司再不能將我們的行蹤追尋。”

就這樣，他們決定變成鹽和茶，

那是難以分解的愛情的化身。

文頓巴變只雄鷹飛到青海湖，

美梅措變只孔雀飛到云南茶林。

夏季，內(nèi)地的馬幫馱著茶葉進(jìn)藏，

秋季，牦牛從青海湖將鹽巴馱運(yùn)。

茶和鹽運(yùn)進(jìn)了西藏各地，

每家的帳篷里都是香氣噴噴。

香茶潤肺腑變成了甜蜜的語言，

寄托著問候、安慰和溫存。

當(dāng)戀人們傾吐秘密的情話，

那就是文頓巴與美梅措在披露心音。

（尾聲）

我把生銹的溜索打磨，

當(dāng)做琴弦彈撥。

多少年過去了，

終于，我唱完了這首動情的歌。

莫說我的歌純屬虛構(gòu)，

它來源于一個(gè)古老的傳說。

雖然西藏各地有不同的版本，

但“鹽和茶”的名字卻只有一個(gè)。

故事反映了藏族青年的正直與忠誠，

為了愛情寧肯掙脫家仇世恨的枷鎖。

在這里我還要歌頌他們對自由地追求，

不怕犧牲，忠貞愛情，決不退縮。

莫說這個(gè)故事已十分遙遠(yuǎn)，

它早已融進(jìn)了現(xiàn)實(shí)的生活。

至今，熱戀的情人都愛對唱山歌，

這樣的習(xí)慣這里還保留著。

只要兩人的鹽和茶煮在一個(gè)鍋里，

就意味著美好姻緣的結(jié)合。

他們的愛情給人們多少啟示，

至今，情人們還把他們奉為楷模。

當(dāng)然，古老的仇恨早已在這里絕跡，

新的生活正搖曳著文明的成果。

和諧的社會給青年人愛情和自由，

每個(gè)人都能創(chuàng)造幸福美好的生活。

注：“轄”——藏語中東的意思；

“怒”——藏語中西的意思；

“唐古”——藏族用來裝糌粑的皮袋子；

“?！薄寻貥渲Χ哑?，點(diǎn)燃用來祭神；

“冬姆”——打酥油茶的木桶。

責(zé)任編輯：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