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特約撰稿 / 思郁
難以歸類本雅明
本刊特約撰稿 / 思郁
本雅明無論人生還是思想,總處于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即便是寫博士論文,也試圖顛覆常規(guī),讓思維超越一切約束。
《德國浪漫派的藝術批評概念》瓦爾特·本雅明 著王炳鈞、楊勁 譯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6月
1917年7月,本雅明攜新婚妻子流亡到了瑞士。這里的“流亡”確實有點夸大其詞,但是考慮到本雅明一生的流亡生涯,無論是他的人生,還是他的思想,總是處于一種無家可歸的狀態(tài),這種流亡仿佛又賦予了他一種宿命般的神話色彩。當然,本雅明此行到瑞士,表面上看是遵照醫(yī)囑去瑞士溫泉療養(yǎng)他身體上的病痛,其實也是為了躲避無休止的戰(zhàn)爭和兵役。用本雅明的話說,這是一趟拯救之旅:并不是因為瑞士的生活有條不紊,安全而且休閑,更多的是因為他們逃離了“地獄般、鬼魅般的氛圍,以及原初的無政府狀況和喪失人性的災難”。
本雅明原本打算在巴塞爾和蘇黎世申請大學就讀,但最終還是選擇了伯爾尼大學,他注冊了1917年到1918年冬季的課程,選了很多邏輯學、心理學和哲學的課程,想盡快完成自己的博士論文。也許,哪個大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可以安定下來,專心寫作。本雅明在瑞士的幾年里,基本過著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他把自己埋在了書堆里,偶爾與妻子去一次劇院,參加一場鋼琴獨奏會,其他社交生活寥寥無幾。本雅明入學后不久開始思考他的博士論文課題,最初想寫有關康德和歷史方面,考慮到這個課題的內(nèi)在困難,還是放棄了這個題目,最終選定了《德國浪漫派的藝術批評概念》這個課題。他在1919年4月的時候完成了博士論文的初稿,7月份論文答辯通過,幾位教授給他這篇綜合了哲學、心理學和德國文學的論文評定為“一等”。這本論文在他朋友的幫助下,于1920年出版,大概印了1000至1200本,但是賣出去很少,評論更是少得可憐。后來,大部分書籍因為出版社的一場大火銷毀一空,剩下的少量圖書,十幾年后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在本雅明留下的一系列著作中,這個有些佶屈聱牙的文本占據(jù)了什么位置?他在流亡生涯中嘗試寫作不同的東西,渴望那種獨一無二的寫作,他的寫作類型難以歸類之處就在于不遵守任何寫作規(guī)范。如果說為了求得自己的博士學位,他不得不遵循某種常規(guī),《德國浪漫派的藝術批評概念》就是這種妥協(xié)的產(chǎn)物。但就算是一種妥協(xié),這篇博士論文也昭示出了更多新鮮東西。
漢娜·阿倫特后來為本雅明編選文集時概括他朋友一生的夢想,其中一項就是本雅明渴望成為德國文學中唯一的批評家,成為一名煉金術士般的批評家。這樣的批評家擅長一種含混的手藝:“他將現(xiàn)實事物中的無用成分,轉(zhuǎn)化為閃耀而無用的真理之金;或者更確切地說,他觀察并解釋著這一神奇變形的歷史過程?!比绻f《浪漫派的藝術批評概念》一書有什么特異之處,就在于本雅明對德國浪漫派的爭議和影響并無多大興趣,他把思考的重心放在了重新梳理和定義幾個基本概念上面:反諷、作品、批評,尤其是批評的概念。在他看來,批評出現(xiàn)的任務是“引發(fā)和展現(xiàn)在作品自身里對作品所進行的反思”。他之所以選擇浪漫派的批評,是因為浪漫派在方法上可以為真正的批評樹立明確的特征。
他無意對浪漫派的藝術內(nèi)涵和代表人物進行整理,他真正關心的是德國浪漫派所能引發(fā)的自我思考,所以他的博士論文并沒有對浪漫派藝術批評理論進行復述,而是對概念進行分析和重構(gòu)。因為“批評”這個概念在早期浪漫派中占據(jù)重要位置,他寫作的中心自然就成為了重新復活浪漫派的批評概念,引入到現(xiàn)代德國文學的寫作中。熟讀本雅明文集的讀者自然知道這一神秘的術語對他著作的重要性。所謂煉金術士般的批評家,他看重的是批評過程中所產(chǎn)生的無法預知的、直觀性、神秘的、反思性的片段,就如同德國浪漫派代表人物弗里德里希·施萊格爾的《雅典娜神廟斷片集》中所言,一個斷片就像一部小型藝術品一樣與周圍世界與世隔絕,擁有自足而自我完善的能力。他把批評看成了一種獨立的創(chuàng)造,批評已經(jīng)脫離了作品的附庸,成為了獨一無二的存在。
這幾乎是所有后世文學批評家的夢想:將批評的外延和內(nèi)涵延伸至所有的人文學科,賦予它更為深刻的哲學式的內(nèi)涵,讓批評具有一種魔力,成為獨立的藝術載體。
在短暫生命的大部分時間里,本雅明都是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繼續(xù)他的寫作生涯,盡管生活在這樣一個書寫和印刷文字的世界里,他也并不想成為一個職業(yè)化的寫作者,為了生活在寫作上進行妥協(xié)。很顯然,他對批評獨立性的思考,讓他意識到在尋求認同中的孤立感。而在真實世界中不斷遷徙流亡的場景,與他自由寫作中無家可歸的屬性,又加劇了他對批評性寫作的沉思,最終讓本雅明成為了一個難以歸類的神話般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