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思雨
郝蔓一直有個夢想。
也許是受了熱播古裝劇之類的影響,在放假期間誓死要報古箏速成班從而變成一個格調(diào)小清新的淑女,作為死黨,我義不容辭地被她拉去參考意見。
“算了吧,當(dāng)個好男人多好?!?/p>
郝蔓=好man=好男人。
拗不過她的倔脾氣,陪她在古箏班免費(fèi)聽了兩節(jié)課。我坐在郝蔓旁邊的小板凳上,百無聊賴地擺弄著小匣子里裝的各式各樣假指甲,忍受著“魔音穿耳”的痛苦,終于連教古箏的老師都受不了這棵朽木,婉言勸走了好男人。遭到打擊的好男人越挫越勇,以“會做飯的女孩最有魅力”為由報了廚藝班,未果。
“知道這叫什么嗎?往往最有天賦的人最不顯山露水,對,就叫大智若愚!”好男人拉著我的手走在街上,一副咬牙切齒的樣子。
“嗯嗯,”我頗為贊同地點點頭,“所以郝蔓你還是認(rèn)命當(dāng)個純爺們吧。”
除了名字,郝蔓的性格也是大大咧咧,火爆直爽。據(jù)她自己說,十歲之前也曾是長發(fā)飄飄體弱多病的大好姑娘一個,爺爺奶奶為了讓她有個硬朗的身體忍痛把她送到附近一所武術(shù)學(xué)校。一個暑假以后郝蔓真的變得好man,剪掉了多年來留的一頭長發(fā),頭發(fā)短的像才從和尚廟出來的,和從小長大的男生打成一片,并以幾招帥氣的防身術(shù)征服了方圓百里,成功坐上大姐大的位置。雖然真實程度有待考證,但是郝蔓的成長經(jīng)歷還真是多姿多彩,不是幾句話能詳細(xì)敘述的。
郝蔓恨鐵不成鋼地白我一眼,“實踐證明,新時代的好青年必須迎難而上,領(lǐng)導(dǎo)人民取得斗爭勝利!而我,郝蔓,就是帶領(lǐng)你們走出黑暗的人,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哎哎,缺缺,趁年輕再瘋狂幾年還是可以的?!?/p>
“你都老了哪還有青春?”我苦口婆心地勸她,生怕她一個什么沖動害苦了我,“好習(xí)慣都是從小形成的,這些斯文的東西本來以前就沒基礎(chǔ),現(xiàn)在還沒有機(jī)會給你把握,以后你就去當(dāng)武術(shù)教練好了?!?/p>
郝蔓猛地打了個寒戰(zhàn),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滿是黑線的臉上明明白白寫了幾個大字:爺們的偽裝少女的心。我忍不住笑出聲,頓時又被瞪了好幾眼。
郝蔓的爸媽常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就她一人。我媽覺得一個小姑娘獨自在這座城市上學(xué)不容易,同時也見過郝蔓的勤快大方,猶豫幾次漸漸認(rèn)可了我和郝蔓的交情,放假時我在郝蔓家住也是常有的事。
晚上我和好男人一人抱一半冰西瓜趴在涼席上吃,我們把燈關(guān)了,電視里放的是中央衛(wèi)視某江南勝景的宣傳片。有打油紙傘的清秀佳人一飄而過,棉布白裙舞出漂亮的弧線,泛青的大塊方石鋪就的小路,迂迂回回延伸到小巷深處。我側(cè)頭看郝蔓,電視機(jī)投射的光在她臉上閃爍,明亮的眼睛里閃爍著神秘莫測的光彩,頓時驚得我一身冷汗。這種感覺完全是好男人決定重大事項的前兆,記得當(dāng)時要報古箏班之前這種詭異的光彩閃亮得足以照亮一條街。
“缺缺,我們?nèi)ソ习?,”好男人鄭重地看我,一字一句地說。
第二天,我和郝蔓把身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順帶砸碎了幾個我們珍藏許久的泥塑存錢罐,連一毛硬幣都沒剩下就殺到附近的幾家旅行社??粗麄鲉紊嫌〉纳角逅?,我和郝蔓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再看看下面的價格,亮起的眼睛又再次黯淡。
出了旅行社的門,我感覺一直握著我的手緊了緊,抬頭看郝蔓,她反倒沒有太多失落,只是幽幽嘆了口氣,學(xué)著電視劇里后宮娘娘哀婉的聲音說:“理想就是和現(xiàn)實有差距?!庇质且晦D(zhuǎn),特別亢奮地說:“不過殘酷的現(xiàn)實摧毀不了新時代小青年的執(zhí)著!”
等到被一路狂奔的郝蔓拉近汽車站的售票窗口,我才頓時理解剛才她話中的意思。接下來,郝蔓唾沫橫飛地跟售票員討價還價,激動到了極點時把售票處的窗口拍得“啪啪”作響,唬得售票大媽一愣一愣的。我在一旁強(qiáng)忍住笑,不過還是不得不驚嘆于好男人的口才,買了兩張去清溪鎮(zhèn)的車票,還是帶返程的。
“方圓百里誰不知道我郝蔓巧舌如簧,心靈手巧?!焙侣靡獾貖A著兩張車票在我眼前晃悠,“只是……這清溪鎮(zhèn)是哪兒?”
我徹底暈倒,“你都不知道是哪兒你就敢去?”
“不是售票阿姨說這個地方山清水秀風(fēng)景好么,再說……這票價也便宜,我們可以省錢買零食買紀(jì)念品了,”看著仍舊嘴角抽搐的我,郝蔓一巴掌打在我的肩膀上,一臉諂媚笑意,“這也算是驚喜了?!?/p>
郝蔓買的是兩天后的車票。在得到家長允許后,我回到家收拾幾件衣服就直奔郝蔓家,又跟著她去超市買了兩兜零食,吵吵鬧鬧上上網(wǎng)看看電視時間很快過去了。
到了出發(fā)的那天凌晨,我就被眼睛冒星星的郝蔓一把拽醒,我看了看外面黑蒙蒙的夜色,再看看桌子上顯示4:50的鬧鐘,憤怒地把郝蔓推到一邊,繼續(xù)蒙頭大睡。到了六點又再次被郝蔓從被窩里拽出來,我瞪著熊貓眼哇啦啦地大叫著要和郝蔓拼命,打打鬧鬧一番也就清醒了。六點半,我們倆背著鼓囊囊的旅行包準(zhǔn)時去樓下小吃鋪吃早餐,七點到達(dá)汽車站見到了承載我們旅程的大巴車。
不知道有多少年歷史的汽車正不斷往外冒黑氣,大鐵皮往外掀起來,哼哧哼哧的聲音像是得了哮喘。我和郝蔓看了對方一眼,訕訕地說了聲:“挺復(fù)古的?!迸郎掀嚕嚿狭懔闵⑸]幾個人,我們挑了中間的位置,坐下后把窗戶打開,這才頓時松了口氣。郝蔓把耳機(jī)塞給我,里面放的是王菲的《百年孤寂》,我和郝蔓一致認(rèn)為最有范兒的歌。但是此時,我瞄了眼郝蔓,她就了解似的領(lǐng)悟,把歌換成了《滄海一聲笑》。
大約二十分鐘左右,車上陸陸續(xù)續(xù)多了三四個人。戴墨鏡的光頭司機(jī)看了看時間,踩下油門,汽車在一陣劇烈抽搐后平穩(wěn)運(yùn)行。說實話,出于懶惰抑或是不希望失望,我和郝蔓都沒有查清楚清溪鎮(zhèn)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看著高大的城市建筑不斷后退,大片的綠色農(nóng)田鋪天蓋地,我剝了兩粒黑糖話梅塞到嘴巴里,慵懶地閉上眼靠在郝蔓的肩膀上,有一搭沒一搭閑散地胡侃。
“缺缺你說,原本內(nèi)斂含蓄的文靜姑娘怎么是一腹黑呢?”
我不理她,睜開眼斜斜甩了個白眼。
“缺缺,你知道我是什么時候認(rèn)識你的嗎?”
“不是你跑到琴房偷窺我么,喏,我還記得呢?!蔽覜]來由地想起那個暖洋洋的傍晚,從來不認(rèn)識的郝蔓自來熟地一把挽過我的肩膀,對著氣急敗壞的我笑得一臉?biāo)省?/p>
“在那之前啦,我們住一個小區(qū)上一個學(xué)校,每天都會碰到你,看你每天都要吃李記攤餅,要多放辣椒多抹醬,嘖嘖,整一個重口味……呃,我是說口味比較偏重,總之就是和我很像,你也知道我沒什么朋友,就自然而然想招攬你啦。”
我瞪大眼睛,“我還以為是我那首動人的鋼琴曲把你招引來的,你這人,因為一個攤餅和別人交朋友?那你怎么不跟賣攤餅的大叔交朋友,有事沒事還可以蹭兩個攤餅吃?!?/p>
郝蔓沒說話,笑嘻嘻地剝了個茶葉蛋塞進(jìn)我的嘴巴。
大約到了下午兩三點,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的,被郝蔓推醒。我揉揉酸脹的眼睛,看著這個叫清溪的小鎮(zhèn),毫無意外是一個小縣城應(yīng)有的樣子,繁雜的交通,穿著粘著泥土的布鞋,有的人甚至還扛了一把鋤頭,除了它詩意的名字,確實沒什么詩意的感覺。
光頭司機(jī)懶洋洋地交待著返程時間,我和郝蔓決定在清溪待兩天,于是拖著行李開始找旅社。清溪本來人就少,而且對于衛(wèi)生也沒有太多要求,我們走了半天才找到一家相對干凈的小旅社,老板娘穿著藍(lán)色印花布衣,笑起來有兩個甜蜜的酒窩。
老板娘特別熱情地告訴我和郝蔓清溪的地方特色,甚至連這家旅社是她家祖?zhèn)鲙状睦险痈脑於鴣淼亩颊f得興致勃勃。我和郝蔓道了謝,把行李放在房間里,決定先到街上吃晚飯,那時候大概是五點左右,夕陽正映照著暖暖的街道。
清溪多數(shù)的是路邊攤,價格也很公道。老板掀起鍋蓋用大勺子舀起清湯,飄來大片白色霧團(tuán)。我和郝蔓隨便找了一個座位,我點了小籠包和粥,郝蔓點了大碗拉面。等到端上來我才開始驚嘆,餡子從透明的皮子里隱約可見,剁碎的瘦肉和著蔥花,緊緊挨在泛著褐色的竹籠里。而郝蔓的拉面更是慷慨的一大海碗,上面鋪陳著翠綠的菜葉和自家腌制的臘肉,分量多得讓我們倆目瞪口呆,一句話不說就開始吃。雖然沒有飯店各種調(diào)料品混合的濃重,卻別有一番清新爽口的感覺。
第二天,我和郝蔓拉著手在街上亂逛。清溪的服裝店幾乎沒有,人們大多都是到制衣店選擇布匹量身定制,合身舒適的才合心意。我拉郝蔓到一家棉布店,郝蔓一看見一整排已經(jīng)做好的碎花布裙,一臉興奮地問我像不像電視里江南女子的著裝。
我瞄了瞄郝蔓身上的T恤和牛仔褲,慢條斯理地說:“作為一個淑女,怎么可以沒有裙子?”
郝蔓瞪著眼睛哀怨地看我,一副受氣小媳婦的樣子。我笑瞇瞇地伸出大拇指,“對,就是這種感覺,眼神很到位。”郝蔓伸手想拍我,又礙于自己暫時自封的淑女形象,咬牙切齒地放下手。當(dāng)然對我給她挑的棉布長裙,她更是抱著展示柜里的模特不撒手,怕被我抓回去讓她試穿。
“播放視頻還有緩沖呢,”郝蔓眼淚汪汪地看我,欲泣欲訴,“你簡直是強(qiáng)盜……”
“?。俊蔽毅读艘幌?,看看手里的五六條裙子,又看看郝蔓明顯的抗拒,安慰道:“只是讓你參考下,不合適肯定不會逼你買,況且還有我的呢?!?/p>
郝蔓神情一滯,大大方方松開摟著模特的手,又是我熟悉的笑,“不早說?!?/p>
“你不去學(xué)表演真可惜了?!蔽覐氐谉o語。
最后我和郝蔓一人買了一條一模一樣的純白色棉布裙,面料軟綿綿的很舒服,郝蔓也居然破天荒沒有拒絕,看來也是喜歡這種感覺。中午我們吃過午飯回到旅館,正準(zhǔn)備睡一個悠長的午覺,老板娘敲門進(jìn)來,端著青花瓷盤,盛著白色的饅頭,告訴我們這是她摘下門前樹上的花瓣揉碎做的饅頭,有甜甜膩膩的味道。我們不好意思拒絕笑容親和的老板娘,干脆道謝接受。
枕頭里裝的是干草籽,一股清爽的味道。后來我和郝蔓趴在老舊的窗臺上說話,窗外就是旅館的院子,洗好的衣服掛在繩子上,隨風(fēng)能隱約聽出厚重的擺動聲,水井貼滿厚厚一層青苔,箍了銅圈的朱紅色水桶在麻繩下面晃悠,漾出清澈的水痕。
我側(cè)頭看郝蔓,她一臉笑意望著伸到院子里來的幾根樹枝,上面綴滿了淡粉色花朵,大概就是老板娘用來蒸饅頭的花瓣。郝蔓眼睛里閃著光彩,我突然發(fā)現(xiàn)她居然也有一個甜蜜的酒窩,笑起來像是盛滿幽香的米酒。
“缺缺。”
“嗯?!?/p>
“你說生活一直這樣過下去多好,我覺得這里淳樸干凈,也想成為老板娘一樣讓人忍不住喜歡的人,即使有大嗓門不穿裙子,也干脆利落,我很喜歡?!?/p>
“是啊,所以我覺得當(dāng)自己最好,不用刻意改變?!?/p>
“但是不管怎么樣我們還是要回那個我們從小生長的城市,我都快舍不得這里了?!?/p>
“嗯,我也是。”
有風(fēng)吹過,我和郝蔓都閉上了眼睛,我仿佛看見陽光下笑得爽朗的郝蔓,像是宛若恬淡的白花開在郁綠中。
插圖/胡嫄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