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濤
“十五十六,它落它出;十七八,殺只鴨;十八九,坐地守;二十冷等,月出一更……”我們一邊念著奶奶教給我們的守月歌謠,一邊仰起嫩臉,嘰嘰喳喳地坐在坦蕩如砥的淮北平原上,睜著亮閃閃的眼睛,等候月亮從天空的東南方向爬上來。
十六的月亮,恰到好處地暗合了我們孩子的性情,只需稍微守上一會兒,便輕盈地挪著步子,從平原的盡頭走上來了。十六的月亮是一個愛打扮的女孩,她人還沒有走出閨房,臉上的光芒就映在了天上。那光暈不像是圍繞在十五月亮周圍的富有質(zhì)感的嫩黃,而是淡淡的橘紅,宛如腌好的沱湖野鴨蛋蛋黃邊緣的顏色,但又不甚清晰,氤氳著一圈薄薄的粉色。她剛露出的粉臉,是黃色和橘紅正在融合一處的顏色,并伴有液體波動的感覺。那光一點(diǎn)也不耀眼,柔柔的,照在身上,像是鮮花的影子在慢慢地爬動。此時,我們周圍也仿佛裊起了莫名的氣息,淡青色的霧一樣,靜靜地彌漫著,有時竟會發(fā)出沙沙的微響。
坐在淮河岸邊守候到的月出比平原上更美。月亮就要升起來時,淮河河面上先是投過來一條長長的銀色光帶,從我們眼前的水面一直拖到淮河拐彎的地方,其情狀就像嫦娥姐姐在我們身后看不見的地方,突然用一塊白璧朝水面上打了一個漂亮的水漂。那白璧在水面接連跳躍著,猛地一躍,再向前順勢一滑,倏地變成一輪又大又白的月亮,映照著我們的嫩臉。當(dāng)月亮完全跳出淮河岸邊垂柳的發(fā)叢時,就不再像紙樣的單薄了,而是有了球狀的立體感??吹镁昧耍阌辛诵D(zhuǎn)的動感。隨著高度的增加,她臉上的橘紅也越來越淡,其變化過程就像是冬天里的黃芽菜,剝了一層,顏色便淡了一層。最終,只有在她的邊緣還有點(diǎn)黃的顏色,中間已完全是雪樣的純白了??梢钥吹靡姽鸹涞闹l,看得見舉著杵兒在樹下?lián)v藥的模糊身影。
月亮升起來了,我們小小的心里也隨之汪出了一眼泉水。那泉水透明、清澈,咕嘟著朵朵菊花似的花瓣。此時,小伙伴們一雙雙眼睛就像是花蕊間剛剛停泊下來的露珠,晶瑩明亮,銀光閃爍。不知是誰起的頭:“月姥娘,八丈高,騎白馬,挎腰刀……”緊接著,十幾副童聲齊聲應(yīng)和起來:“月兒彎彎像小船,帶俺娘們?nèi)ピ颇?,飛了千里萬里路,鳳凰落在梧桐樹。鳳凰鳳凰一擺頭,先蓋瓦屋后蓋樓。東樓西樓都蓋上,再蓋南樓遮太陽。”隨著這花開一樣的聲音,我們身邊彌漫起了白亮亮的一片光霧,好像置身于天堂,四周盡是花朵噴出的光焰。
唱完了月亮的童謠,我們意猶未盡,干脆又唱起了其他歌謠。“我跟姐姐把船搖,一路說了多少橋,銅山根、馬家橋,三棵柳下清水橋,夠不著,是高橋,須須溜溜是毛橋,買糧食到胥浦橋,嘰嘰喳喳鴨嘴橋,收豬窩,小豬橋,矮矮墩墩萬年橋,進(jìn)城里,走雙橋,走一橋,摸一橋,夫妻打架上吊橋,寶塔下邊天寧橋,鄉(xiāng)下人買針上鼓樓橋,開蒙館買紙到紙坊橋,三江四水都會橋,伢子打架童子橋,丞相點(diǎn)將安墩橋,鯉魚跳過龍門橋?!薄靶〖t孩,上南山,割荊草,編箔籃,篩大米,做干飯。小狗吃,小貓看,急得老鼠啃鍋沿?!边@些童謠有的是奶奶教的,有的是外婆教的,有的是唱花鼓燈的老頭教的,還有的是住在隊里牛房里的要飯瘸子教的……它們雖然與月亮的關(guān)系不大,但在當(dāng)時的情境中,它們卻全都沾了月亮的光,怎么聽都像是在月光里泡過一樣,是那樣的柔軟、亮堂,閃爍著螢火蟲一樣的光。
守來了月亮,我們便圍成個圈兒,帶著各自的影子唱歌、跳舞、丟手絹、捉迷藏。捉迷藏游戲中,我最喜歡充當(dāng)捉人的角色。月光下,只要看柳樹的影子變粗了,便知道有人雙手抱著樹在背面藏著呢。輕輕走過去,裝著沒看見的樣子,猛地向前一抱,連人帶樹都在懷里了。
捉夠了迷藏,就會三三兩兩地圍坐在涼床周圍,津津有味地聽老人談古道今。老人喜歡講聊齋故事,講到驚險的地方,老人故做駭怕狀,唬得孩子們直往床邊湊。不講到周圍聽古的孩子哈欠連天,懨懨欲睡,老人是不會躺下睡去的。
月亮走到天中間了,連淮河岸邊的垂柳的影子也只剩下一小團(tuán)兒了。我們這才互相吆喝著彼此的乳名,約好明天晚上守月游戲的地點(diǎn),戀戀不舍地往家走去。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