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亞平
題壁書法是以庭院墻壁、佛寺道觀墻壁、驛亭墻壁、摩崖石壁等為載體的書法創(chuàng)作行為。題壁書法從產(chǎn)生時候,便受到人們歡迎,師宜官、王羲之、張旭、懷素、楊凝式等都稱得上題壁書法中的佼佼者。題壁作為書法創(chuàng)作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在書法史上不失為一朵奇葩,在大紙張產(chǎn)生之前,人們借助墻壁、摩崖等自然載體縱筆揮毫。
一、宋以前的題壁書法
據(jù)文獻記載,無論是碑銘的書丹還是手書墨跡題壁,都不乏實例。早在秦漢時期,便已出現(xiàn)題壁書法。東漢趙壹在《非草書》中說:“十日一筆,數(shù)月丸墨,領袖如皂,唇齒常黑……以草剛壁,臂刮皮穿?!盵1]從這里可以看出當時的草書題壁的盛況。
魏晉時期,題壁書法已成為書家交流創(chuàng)作的日常書寫形式,不僅可以展示書法本領,同時還能獲得經(jīng)濟效益。張懷瓘在《書斷》中說:“(師宜官)性嗜酒,或時空至酒家,書其壁以售之,觀者云集。”[2]北朝時期,多摩崖書法,而摩崖必先書丹,所以摩崖也應屬于題壁書法的范疇。如鄭道昭的“云峰刻石”。唐代,題壁書法的發(fā)展到達高潮。寬大的墻壁使書家隨性揮灑,興盡而止。題壁書法在唐代是受到人們青睞與追捧的。以顏真卿、賀知章、張旭以及中晚唐草書僧為代表。可以說唐代擅長草書的書家就是以題壁為表現(xiàn)形式的。五代時期,以楊凝式為代表。因宋以前的題壁書法非本文重點,故在此不多贅述。
題壁書法發(fā)展到宋代又是什么景象呢?宋人對于題壁書法持何種態(tài)度?下面我們著重闡述。
二、宋代題壁書法及宋人對題壁書法的態(tài)度
由于造紙技術日益精進(宋代便已出現(xiàn)大紙張)、高桌椅的出現(xiàn),程朱理學對儒學的禁錮等在思想上、技術上都對題壁書法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關于蘇軾,陳師道說蘇軾不善懸腕,但據(jù)史料載蘇軾卻又不乏題壁之作。元豐八年(1085年),蘇軾在回宜興途中寫了《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三首》于揚州竹西寺壁上,另還有著名的《題西林壁》《大庾嶺題壁》。王安石亦有大量題壁作品,宋人吳聿《觀林詩話》記述:“今金陵定林寺壁,荊公書數(shù)百字,未見賞音者?!盵3]其多題在寺院,光是題在定林寺壁的就有五首,李壁注《王荊公詩注補箋》收錄王安石與題壁有關的詩有46處。[4]米芾也善題壁,曾自言題壁學沈傳師??梢娝未喽囝}壁書法。但宋人的題壁已然不同于唐人。唐人利用寬大的墻壁作為載體來揮灑草書的豪邁、展示自身的性情,重點落在草書藝術本身;宋人的題壁更多是在展示自身的才華胸襟和文學功底。
對于題壁書法,宋人將批評的矛頭集中指向張旭、懷素及中晚唐的草書僧身上。
中晚唐時期,佛教信仰日盛且趨世俗化,佛教活動遍及社會各個階層。由此,僧人通過與官宦、文人士大夫之間的交往來提高自己的社會地位和聲望,成為一種普遍的社會形態(tài)。僧人借助草書與公卿顯貴相互往來。在結交的過程中,他們積極追求名利和地位,其人格、心態(tài)已和世俗人無任何差別,因此,功利性也成為僧人人格的重要特征。張旭、懷素的草書在當時深受達官顯貴的青睞,且多有著名詩人為他們的狂草賦詩。草書僧為了能夠提高聲望,自然就學習旭、素的狂草書風。
歐陽修在《集古錄》中跋懷素帖云:“予嘗謂法帖者,乃魏晉時人施與佳人朋友,其逸筆妙興,初非用意,而自然可喜,后人乃棄百事,而以學書為事業(yè),至終老而窮年,疲憊精神,而不以為苦者,是真可笑也,懷素之徒是已?!盵5]歐陽修認為書法是朋友間日常交往的信札,而懷素去把它當作事業(yè)來追求一生,對懷素的做法感到可笑,這其實是與他的“學書為樂”的書學觀是一致的。他在其《試筆·學書為樂》中云:“蘇子美嘗言明窗凈幾,筆硯紙墨,皆極精良,亦自是人生一樂,然能得此樂者甚稀,其石為解物移其好者,又物稀義,余晚知此趣,恨字體不工,不能到古人佳處。若以為樂,則自足有余。”[6]這里強調(diào)用精良的筆墨、愉悅的心情,不計書法的工拙,隨性揮毫,是人生的一大樂事。又說有時間就習書,并鄙視非要達到精進的地步,只是愉悅心情罷了。所以對于懷素等人把書法作為追求一生的事業(yè)的做法表示不解。
蘇東坡在書法上一生追求的目標便是“信手自然”,將顏真卿渾厚樸拙、姿態(tài)橫生的《爭座位稿》作為表率。正如他自己所言“書初無意于佳乃佳耳”。在這里,要做到無意須有非功利的心態(tài)作為保證,這個觀點反映到對草書上,便是對唐代兩位大草書家張旭、懷素的批判:“顛張醉素兩禿翁,追逐世好稱書工。何曾夢見王與鍾?妄自粉飾欺盲聾。有如市娼抹青紅,妖歌嫚舞欺兒童?!盵7]蘇軾一方面認為張旭、懷素追逐世人所好而把書法的“自娛”性和“自然”性丟棄了,另一方面認為旭、素草書是草書僧書法惡俗的源頭。蘇軾曾言:“唐末五代,文物衰盡,詩有貫休,書有亞棲,村俗之氣大率相似?!盵8]蘇軾指出亞棲的草書俗氣鄙陋。黃庭堅也曾說:“蓋草書法壞于亞棲也。”[9]黃庭堅也曾毫不避諱地說題壁酒肆乃惡俗。在《宣和書譜》上也有這樣一段描述:“至于字法之壞,則實由亞棲,而霄遠亦亞棲之流,宜其專務縱逸,如風如云,任其所之,略無滯留,此俗子之所深喜,而未免夫知書者之所病也?!盵10]這里說明了亞棲之流的草書一味地求其縱逸,任筆揮灑的主觀性使得草書走向惡俗。
米芾在其《論書帖》中說:“草書若不入晉人格,聊徒成下品。張顛俗子變亂古法,驚諸凡夫,自有識者。懷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時代壓之,不能高古,高閑而一,但可懸之酒肆,辯光尤可憎也?!薄肮珯喑蠊謵涸?,從茲古法蕩無遺。張顛與柳頗同罪,鼓吹俗子起亂離。懷素獦獠小解事,僅趨平淡如盲醫(yī)?!盵11]
米芾把矛頭直指張旭,或許是說因為張旭的狂放不羈才導致了僧人草書也跟著狂放,最終出現(xiàn)粗鄙、惡俗的面貌。
但是,這里出現(xiàn)了一個矛盾點:蘇、黃、米在批評旭、素的同時又不乏褒獎之詞。
蘇軾在一段跋文中說:“余學草書凡十年,終未得古人用筆相傳之法。后因見道上斗蛇,遂得其妙,乃知顛、素各有所悟,然后至于如此耳?!盵12]蘇軾還十分推崇張旭的楷書。從 這兩點可以看出,蘇軾批判的是張旭狂放恣肆、匆匆不及的題壁草書。所以對于張旭書法的批評,蘇軾是有區(qū)分的。黃庭堅對于自己年少時的學草書經(jīng)歷也曾懊悔:“予學草書三十余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晚得蘇才翁、子美書觀之,乃得古人筆意。其后又得張長史、僧懷素、高閑墨跡,乃窺筆法之妙?!薄吧w自二王后,能臻書法之極者,惟張長史與魯公二人?!秉S庭堅在學草不斷深入的過程中,對于張旭和懷素、高閑的草書是認可的。有一點需要說明,這里所認可的是他們的寫在紙、絹上的墨跡而非題壁草書(因為題壁書不易保存。唐代的題壁草書,在宋代早已不復見)。另有一點是錢穆父對黃庭堅草書的看法可以印證黃看到的是懷素寫于絹上的墨跡:“元祐初,山谷與東坡、錢穆父同游京師寶梵寺。飯罷,山谷作草書數(shù)紙,東坡甚稱賞之。穆父從旁觀曰:魯直之字近于俗?!鄙焦仍唬骸昂喂剩俊蹦赂冈唬骸盁o他,但未見懷素真跡爾?!鄙焦刃念H疑之,自后不肯為人作草書。紹圣中,他謫居涪陵,始見懷素《自敘》于石楊休家。因借之以歸,摹臨累日,幾廢寢食,自此頓悟草法,下筆飛動,與元祐以前所書大異,始信穆父之言不誣。[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