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時雨
那是一個江南水鄉(xiāng),如蛛網(wǎng)狀的河道縱橫交錯,一條條運載磚頭、沙子、煤的船只往來穿梭,船上立著一個個手握竹篙的漢子。我是個客居者,分不清哪是上游,哪是下游。或許是緣淺份薄,在那個水鄉(xiāng)小鎮(zhèn),我多次在散文和小說里讀到的烏篷船,以及烏篷船里婉約的江南少女,卻一回都沒見過。
過了小橋,河的對岸,馬路對面有一家小商店,一個小餐館。我第一天到單位上班,中午就是在小餐館炒的菜。記得當時炒了一個扁豆,中午吃一半,留了一半給晚上。那是我找到的第一份專業(yè)對口的工作,雖然是一家小民營醫(yī)院的會計,每個月工資六百塊錢,但總算是做自己的本行了。
在餐館炒了幾天菜后,我覺得招架不住了,口袋里一百來塊錢像缸里的水一樣越來越淺。有一天下午下班后,我跟著放射科的丁醫(yī)生和外科的郭醫(yī)生一起去了菜市場。過橋后穿過馬路,再往右走三十多米,從一條巷子進去就是菜市場了。和內(nèi)地小縣城菜市場不同的是,這里面到處可見牡蠣殼、小龍蝦還有很多我沒見過的海魚。我走到賣蔬菜的地方,問一個看上去50來歲,穿一件舊黃軍衣的男人:老板,土豆多少錢一斤?他豎兩根指頭操一口帶有本地口音的普通話說:兩塊八。我又問,兩塊八???他搖搖手,不是兩塊八,是兩塊半。我才知道,當?shù)厝苏f幾塊五一律說幾塊半。從那天后,每天下班我都會去菜市場,過上了柴米油鹽精打細算的生活。
有一天早上,洗臉的時候,我對西藥房的林青說,天天吃對面的年糕都吃膩了,還有沒有別的地方有早餐賣啊。他說,橋?qū)γ嬗幸患?,有糯米飯吃。我說我每天去菜市場怎么沒看到呢?他笑了,人家是賣早餐的,上午十點后就關(guān)門了。
我跟著林青來到一個小店門口,只見一個穿藍衣,手臂上帶著黑袖套的矮個男人正在為顧客盛飯,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彎曲著,裝飯時手一直在微微顫抖。
“打兩碗飯,兩碗紫菜蝦米湯”,林青朝店主喊道。我們來到最里面的窗戶下面的小桌子邊坐下。店很小,大概六七平方米的樣子,放三張桌子都顯得很擁擠。店主很快就樂呵呵地把兩碗冒著熱氣的糯米飯和紫菜湯端了過來。他說話的聲音小,臉上的笑容和善良的眼神就像一個小寺廟里的老僧人。
此后,我經(jīng)常去那家店里吃早餐,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談,他見我進了店門就會端一碗糯米飯和一碗紫菜湯給我,吃完之后我付給他一塊五毛錢。我從來沒想到會在別的地方碰上他,他只是一個早餐店的老板,而我是他的顧客。我們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
有一個晚上,是春末夏初的晚上吧,在宿舍里我突然想起自己坎坷的命運,大學的同班同學,大多分到了體面的工作,可我卻不得不背著行囊到深圳找工作。在深圳找工作到處碰壁,無奈之下進一個臺資電子廠做流水線工人。七個月后不甘心做普工的我又出廠找工作,花光了錢還是無果,只好在一個老鄉(xiāng)那里借三百塊錢,幾經(jīng)周折來到了浙江溫嶺這個叫鎮(zhèn)海的小鎮(zhèn)。想起畢業(yè)時的萬丈豪情和那幾年如喪家犬般的處境,我在宿舍里坐不住了,于是走出醫(yī)院大門,沿著一塊塊石板鋪成的馬路慢慢地走。天上沒有月亮,也不是沒有,而是被云遮住了。馬路兩旁是稀疏的房屋,路上幾乎沒有行人和車輛,我一個人慢慢地踱步,什么也不想,獨自享受著鄉(xiāng)下夜晚的寧靜。
走著走著,隱隱中有一些聲音傳來,那是一群人朗誦的聲音。我看見不遠處,在馬路的左邊有一棟房子,二樓亮堂堂的。待我慢慢走近,那朗誦的聲音也聽得越來越清了,他們是在讀圣經(jīng)的一段,這棟房子原來是基督教堂。
我輕輕地踩在木板樓梯上,一級一級地攀登。在我的前面,仿佛有一種神秘的氣流在牽引著我。我的心慢慢地融入到一種肅穆、莊嚴、圣潔的氣氛當中。
大廳里的長條椅子上,坐了五排人,他們每人手捧一本書,跟著站在前面的戴老花眼鏡的牧師朗讀。我在第六排靠中間過道的位子坐下。剛坐下不久,就被坐在第三排第一個位子的早餐店店主發(fā)現(xiàn)了。他朝我笑了笑,走過來坐在我身旁。他把書攤開放在我胸前,指著說,現(xiàn)在是在念這一段。于是,我和他一起,和那些基督教徒一起,心懷無限虔誠地大聲朗誦著,求主降福于我們,寬恕我們的罪孽。
回來時已近午夜,如玉盤般的月亮不知何時已掙脫了烏云的糾纏,在天空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早餐店老板講了一個又一個圣經(jīng)故事,他還唱了幾首贊美詩給我聽。
以后,每次坐在他的早餐店,我總覺得是坐在上帝的早餐店里。那是一個有恩澤和光輝照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