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鳴
立春一過,雨就接著來了。連日的雨水,無端添了千萬愁緒。溫度一降再降,緊接而來的是春寒料峭的凜冽。每天看著窗外連天接地的雨絲,唯有嘆息和無奈??涓缸啡帐巧裨?,人定勝天何嘗不是呢?
這兩日一直聽著一首老歌《春光美》,卻是新人唱的。演唱和伴奏以及旋律都稍有改動。吉他伴奏不緊不慢輕柔婉轉(zhuǎn),像初春一抹淡雅的陽光撫摸在身上溫暖純凈。李尤和李紹繼娓娓道來清澈如水的男女聲輪唱,回憶之聲就劃過了冬日光禿禿的山巔,漸次露出嫩芽破土而出的生機,往事裹夾著春日明媚的香草味,送來了暖和的春意,令人思緒萬千又眼眸含淚。淚,有時候不只代表著悲傷和無奈啊。
昨夜雨水停歇,戶外的雨滴聲音也漸漸稀疏,天氣預報說明天陰天,仔細看預報圖像,一半陰沉一半太陽,心下欣慰了許多。早上起來拉開窗簾,地上還有水跡,不適宜徒步上班。7點40分坐在公交車上,看到東邊的天際呈現(xiàn)出一抹清朗。途經(jīng)鳳凰山公園旁,坑坑洼洼的一片草地上鵝黃色花朵一簇簇擁著開放,開得不管不顧。車往前開時,小花朵們一閃一閃掠過車窗。
鳳凰山?jīng)]有開發(fā)建設(shè)前叫雞籠山,據(jù)當?shù)剞r(nóng)人說是因了這座小山形狀若一只農(nóng)家竹編的關(guān)雞竹籠子。記得幾年前山腳下住著許多戶農(nóng)家,打眼望去:一派草木葳蕤,雜花生樹,田地菜園,炊煙裊裊,竹林屋舍,雞犬相聞,叫雞籠山倒也貼切形象?!渡胶=?jīng)》說:“有鳥焉其狀如雞,五采而文,名曰鳳凰?!痹谠S多人的想象中,鳳凰高貴,雞平庸;改名鳳凰山更有文化內(nèi)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小城的人們早已經(jīng)接受和習慣把曾經(jīng)的雞籠山改叫鳳凰山。我住的小城還有一個新的公園,但兩易其名,之前公園正大門的石碑上寫著五個大字:西屏山公園。過一段時間后石碑上換成四個大字:龍河公園。我曾和文化局的一個領(lǐng)導在Q上閑聊說西屏山比龍河更詩意。據(jù)說龍河公園的山那邊有一座山就叫西屏山,就是隔得遠了些,不如在公園前面的龍河一衣帶水。因此,許多人覺得叫龍河公園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情。我記得,貴州銅仁有個簫笛之鄉(xiāng)叫玉屏。我曾經(jīng)寫過的集三春之水而忘形的美少女,吹著水竹簫笛的翩翩少年郎就由此構(gòu)思而成。杭州西湖有個南屏山?!赌掀镣礴姟返母杈统鲎赃@里:“南屏晚鐘,隨風飄送,它好象是催呀催醒我相思夢……”可能因了這些緣故,我仍然喜歡把龍河公園叫西屏山公園,總固執(zhí)地以為西屏山三個字還是更讓人覺得富于詩意和想象的空間。
再來說那些黃色花朵兒,當它們掠過車窗時,我就在心里盤算中午回家時一定要徒步,才能有機會近距離地看看這些花朵的長勢和形態(tài)。想來這個時候也只有迎春花才會在早春二月的凜冽里開得如醉如癡吧。甚至,我差點電話幾個朋友說說迎春花開的事,又怕朋友們笑我矯情只好作罷。還有你朋友,是不是也會笑我?幾朵花兒有什么值得近距離仔細看的呢?可是可是,在這個多雨的春天,春陽又難得一見,遇到幾朵開放的花兒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更何況是開著一片啊,當然足夠讓我驚喜交集呀!
我住的小城,在版圖上也算是江南吧?!敖虾?,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這是我從小就喜歡的 《憶江南》。記得90年代末期我來到這個地處贛西北邊陲的小城,最吸引我的是穿城而過的一條小河以及兩邊街道清幽綿長的石板街。小河上遠遠近近架有兩三座橋。一座梓福橋雕梁畫棟古色古香,仿舊時亭臺樓閣建構(gòu),在春雨綿綿的日子里觀望,總恍然有舊時樓臺煙雨亭的朦朧意境。每年春暖花開之時,河岸兩邊粉的桃林、碧的竹林、垂的綠柳給我留下很美很深的印象。這之前我到過的地方少之又少,心下就想——這也許就是我夢里的江南,詩里的江南了。每每走在街市上,兩邊三三兩兩的茶店就不時飄散出油炸點心小吃的香味,更有那拿著長嘴茶壺給客人續(xù)水時店小二長腔高調(diào)的吆喝聲,總能牽動著行人的味覺和前行的腳步。那時臨近錦江酒廠的一溜河邊還有約一公里長類似鳳凰古城的吊腳樓,與河對面豬仔圩(專門買賣小豬仔的集市)的吊腳樓相呼應(yīng)。站在河的這邊,經(jīng)常能聽到小豬仔嘰嘰嘰的叫聲從河對面?zhèn)鬟^來。
吊腳樓的房子只有三分之一搭建在水里,有的開店鋪,有的住家,有的是開店鋪住家兩用。記得這一溜吊腳樓有好幾個裁縫鋪,但我喜歡去一個女裁縫那兒做衣服或改衣服,她家的吊腳樓是既開裁縫鋪又住家。女裁縫是個30歲左右整潔干凈的少婦,長相不漂亮,高高的顴骨甚至于有些丑,卻因了皮膚白凈倒也耐看,育有一10歲左右的男孩,嫁的男人在外面做些零活,老實木訥不吭不哈。后來知道女裁縫娘家是鄉(xiāng)下,為了進城才嫁了這個有城里戶口的男人。女裁縫讀過高中,知道女人穿的衣服哪兒要收哪兒要放,穿出來的衣服才有模有樣,有款有式。因而,許多女人都喜歡找她做衣服。一來二去熟悉后,也常去她家串門,慢慢知道女裁縫對男人不滿意。覺得男人不浪漫不溫柔,因而語言上常有抱怨,臉上也偶爾掛著委屈的淚痕。女裁縫說男人要的時候想來就來,這樣的日子不知何時是頭啊,說完又是一通嘆息。不曾想,男人在一年后的某個春日出車禍死于非命,我是某日看到女裁縫頭戴的白花鞋面上縫的白布條才知道。那時候,女裁縫的臉上看上去無悲無喜,我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又一年,女裁縫嫁了一個死了老婆的男人,據(jù)說男人是個中學教師。我就想這個男人和讀過高中的女裁縫應(yīng)該會有著共同語言吧,或者他會給予女裁縫一直想要的溫柔浪漫吧。后來卻聽她說到男人有幾個孩子,個個不是省油的燈,說到后媽難當,打不是罵不是,喜歡不是不喜歡不是。說完,又是嘆息一番。再后來這一排吊樓式的房子都拆掉了,我們就沒有再見過面。其實回憶起來,那時候每次去她家,總要到后面的吊腳樓去看一看,一個人靜靜地看樓下緩緩流動的河水,想一些什么,或什么也不想發(fā)著呆,年輕的時光如流水一樣漂過。有時候女裁縫手頭沒事也會陪我站在吊腳樓上說些閑話來打發(fā)漫長的時光,也許,對我這個在小城無親無故的異鄉(xiāng)女子,在她看來多少也覺得有些憐惜吧。是不是在同一時間的場景中人與人之間的寂寞是相通的呢?記得有一年春天,足足下了一個月的雨,春水在龍河暴漲,吊腳樓在水中搖搖欲墜,渾濁的河水似要涌入和沖垮河邊的這一幢幢吊腳樓臺。這一次漲春水有幾家的吊腳樓相繼倒塌受損,女裁縫家的吊腳樓因為頭年加固更換了木材所以沒有絲毫損壞。那一個月天色陰晦暗沉,春寒料峭,地上坑坑洼洼處是深深的積水,石板街濕漉漉滑膩膩的,要小心著行走。龍河里的水每日看著漸漲。我?guī)缀趺刻斓脚每p家的吊腳樓上去,看河水又漲了多少,也看不遠處橋面上的人們用竹棍勾子等東西想方設(shè)法打撈從上游漂浮過來的雜物,有的人撈著了滿心歡喜,有的人沒撈著垂頭喪氣。但大多的雜物還是隨翻滾的春水一瀉而過,頗有一去不復返的悲愴之感。當下就在心里發(fā)問:不知河水終流于遠方的什么地方?這些無依無托的雜物又將漂向何處呢?這是我在小城里最有印象的春天以及春天里的人和事了。
中午下班時,戶外已經(jīng)有了薄薄的春陽,走在路上有些晃眼的是淡白的陽光,照在身上也有微微的溫暖。在回家的小路上一路走來一路看,蠶豆花、豌豆花、小白菜分枝開叉又開花,還有油菜花。紫的,白的,黃的,遠遠近近的好像突然間都從地里冒出來一樣令我驚嘆。行至鳳凰山公園時,一眼就看到了那一片黃色的迎春花開在薄薄的春光里,美得不動聲色。我輕輕地走過去靠近前,低下頭看她們嫣然的樣子,希冀傾聽到她們開放的美妙聲音。我想,這一刻,會永遠留存在我心里。
子曰: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一個城市在心中美不美,要看這個地方有沒有你所愛的人。一如所有的風景其實都是美的,但要看陪你看風景的人是誰罷了。從青春年少到步履蹣跚,從紅顏到白發(fā);從人生初識的相看兩不厭,到時光將愛情打磨成親情,這些看似普遍的事情卻不是每個人都能修成正果的。有時候,遇一人白首何嘗不是一種奢談呢。幸好,白居易說“風景舊曾諳”,就算人不能白首,風景卻還有舊時熟悉的模樣,就算時光老去,那記憶中的景致還歷久彌新,就如《春光美》中的唱詞:“春天的好時光,留在我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