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寧寧
正如一個人的秉性,或多或少都有些家族遺傳的基因,一個作家的寫作狀態(tài)與風格,一定與其個人的成長經(jīng)歷與學養(yǎng),有著深切的關聯(lián)。如果說魯迅當年的“棄醫(yī)從文”,有著急于要實現(xiàn)的文化使命與目標,那么,當代作家余華的“棄醫(yī)從文”,則完全是不喜歡牙醫(yī)這個職業(yè),而向往文化館生活的自得與閑適。但不可否認,正是如福柯所說的那份來自職業(yè)醫(yī)生需要接受的“醫(yī)學規(guī)訓”,給了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獨特的觀察視角與態(tài)度。尤其是他們作品中的那份“冷峻”、“犀利”,以及“對細節(jié)的驚人發(fā)現(xiàn)”和“對生命那份滲透骨髓的悲憫”,都有超出一般作家筆下所難以企及的深刻,都會留給人難以抹去的震驚與震撼。所以,要討論余華對魯迅的承繼,我想“醫(yī)學”的背景與素養(yǎng),恐怕是一個不可或缺的角度。不過,對于作家來說,如何將特定的人生閱歷,有效地轉換成獨特的創(chuàng)作資源,則是考驗作家心力與能力的重要指標。對于一般地方性的作家來說,最大的困擾不是缺乏生活和人生體驗,而是無法將這些生活和人生體驗升華為既獨特而又普遍的藝術創(chuàng)造。
因此,讀張緒佑的長篇小說《靜靜的寧湖》時的第一個擔心,便是對于一個有著資深官場閱歷的作者,會如何拿捏作為一個官員的“紀實”“報告”與一個作家的虛構“小說”之間的分寸?另外,在一個對官場生態(tài)普遍失望、質(zhì)疑和批判的社會語境中,會如何通過客觀的敘述,堅守和表達出令人信服的為官之道,并以此彰顯官場生態(tài)中的“正價值”與“正能量”?因為,時下流行的官場小說大致有兩類:一是以民間的視角,充滿坊間對于“官場的想象”,這種基于“百姓小民”對于官場的“好奇”和“窺視”的心理,加上民間寫手們的主觀猜測和演繹,使得這些官場人物和故事,往往成為種種被刻意編排和附會的官場“傳奇”。因此,這類官場小說的格局與品質(zhì),就像現(xiàn)在通行的網(wǎng)絡熱帖,不是“道聽途說”的隨意附和,就是“捕風捉影”的風云際會。而另一類則是敘述者以官場過來人的身份,進行諸如官場揭秘,爆料乃至借古諷今的影射,并由此推出各類形態(tài)各異的“官場現(xiàn)形記”,而這一類如同世紀初的“黑幕小說”一樣,政治的動機遠遠大于文學的動機,其目的是為了“吸引眼球”,其效果是造成轟動,但這種功利性過強的“官場小說”,既有可能陷入被坐實的政治風險,也可能淪為一堆動機不純的揭發(fā)材料。
而《靜靜的寧湖》的可貴之處,是作者既無獵羨官場的好奇與探秘的沖動,也沒有厭倦官場的不屑和憂怨的頹唐,既沒有真理在我的高調(diào),也很少憤激、煽情的驕氣。而是以一個農(nóng)人對于土地的堅守和自信,確信自己可以用小說的形式,將內(nèi)心深處那份不能釋懷的歷史予以定型和解說。因此長篇小說《靜靜的寧湖》的人物與故事,不是一個需要作者意外去發(fā)現(xiàn)和去尋找到的題材,而是一段無法忘懷的歷史,需要小說這樣一個表達形式。這是一種糾結與事實與對事實的必要修飾之間的敘事矛盾。既很想直說,卻又不便直說;既需要情節(jié)起伏的故事,又不想過多的演繹和虛構;既需要真情的告白,又不想過于袒露。因此,《靜靜的寧湖》不同于一般長篇小說的獨特之處,便是那份在報告和小說之間游走的意識,以及對真實與虛構之間努力去平衡的敘述張力。而作者想超越這份報告與小說之間的矛盾,去獲得真實與藝術理想的雙重效果,我想,一定是源于作者內(nèi)心那份強烈地保有一段歷史真實的寫作沖動,以及支撐這個沖動的那份對于自身敘事能力充分的自信。
也正是有了這樣的寫作沖動和自信,使得作者有如此好的心力,去完成這樣一部如此浩繁的敘事工程。也許,正是有了這份如同大山山民般的執(zhí)拗和堅持的韌勁,這種像大山的本色那樣的堅實和敦厚,以及那份樸素的只要埋頭苦干就會有希望和收獲的信念,使得這部長篇小說,幾乎是素面朝天。既不刻意故事的經(jīng)營,也不仔細刻畫和塑造人物性格,而是一切按照事情的緣由和既定的敘述節(jié)奏,去還原那一段歷史,去還原那一個年輕有為的縣長許明峰為官三年間的風雨過程。因此,這樣一部看似長篇報告,又不是真正的個人自傳和文獻記錄,看似長篇小說,又不是真正的充滿小說家的意識和筆法的紀實報——帶給我們一種新的閱讀體驗。
這介乎于報告和小說之間的表現(xiàn)方式,既給人一種直面事實的客觀效果,又可以借助于小說的藝術虛構手段,去適度地處理那些需要隱去的客觀真實,從而帶給作者心理和創(chuàng)作上的從容。盡管那些需要隱去的真實,或許只是需要改換具體的指稱(下轉第23頁)(上接第19頁)和指向,而那些需要設計和安排的情節(jié),也只是作出敘述順序和結構的調(diào)動,但正是游走在真實與虛構之間的意味,使這部小說既有直面現(xiàn)實的真實與厚重的面貌,也有適度的藝術表現(xiàn)的空間與修飾的自由。盧卡奇認為,描寫是事件的旁觀者,像觀察圖畫一樣觀察事件,敘述則是在參與事件、體驗事件。前者是自然主義的,而后者則是現(xiàn)代主義表現(xiàn)手法的實質(zhì)。盡管,《靜靜的寧湖》的作者并沒有意識到寫作方法上的自覺創(chuàng)新,但他對敘述的專注,尤其是善于表現(xiàn)整個事件的過程與行動的連續(xù)性和復雜性,這一點非常符合盧卡奇所強調(diào)的無論是“個人命運的真實”還是“生活的真實”,“只有人的行動才能具體地表明人的本質(zhì)”的要求。因此,不是自然主義的描寫,而是“只有表現(xiàn)人與事件、自然、社會之間豐富復雜的關系才是敘事文學作品的正途”。而這部小說的格調(diào)就是追求,敘述和報告事實。
需要指出的是,這樣一部報告小說,它的敘述視角不是直面當下的事實,而是去復現(xiàn)20多年前的歷史與人物故事。這種對歷史的追憶與復述,使得這段歷史的真實,有了一些沉淀、理解和寬恕的精神深度和人生厚度。也許正是有著如此漫長的時間沉淀,作者的敘事和報告,就有了足夠開闊的視野和足夠淡定的心態(tài)去思考和審視一切。那些當年看似紛繁、糾結的人和事,便有了可以梳理得清的形成軌跡和演變的邏輯。那些尖銳對立的矛盾與沖突,那些翻云覆雨的官場人事的變幻,便有了參悟玄機、直達本真的可能。也許正是有了這20多年的心理熔煉,整部小說有了一般官場小說很難擁有的寬容、淡定和溫和的敘述格調(diào)。尤其是這種寬容、理解、甚至是對對立面的包容和尊重,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而是一份成熟的理性和理解,一種沉穩(wěn)而又練達的政治和人生智慧。
另外,小說《靜靜的寧湖》另一個的可貴之處,是作者那份堅定的理想主義的情懷,盡管,經(jīng)過20多年歲月的打磨,但我們?nèi)匀荒軓娏业馗惺艿剑?980年代基層改革者意氣風發(fā)、銳意進取的精神風采。而作品一再復述的表現(xiàn)主題“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也明確地讓人感受到,作者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良知與信念的守望和詠嘆。事實上,古今的為官之道是有許多相似的哲理,最近習近平在山東菏澤座談會上給市、縣委書記們念的這副對聯(lián):“得一官不榮,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飯,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闭前褳楣俚囊x,點化得非常透徹。我想,小說《靜靜的寧湖》的寓意和價值,也正是用小說的形式,詮釋了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