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對《世說新語》的研究,大多是從歷史文化、語言修辭或人物形象分析的角度進行的。但《世說新語》還具有極高的哲學和美學價值,以《世說新語》為背景,運用西方接受美學的理念,從讀者反應批評的角度,對魏晉時期文學接受狀況進行考察研究將非常有價值,它為我們研究古代文學提供了另一個視角,使我們更深入地揭示這一時期文學接受的特點及發(fā)展規(guī)律。
在魏晉這極黑暗、動蕩的年代里,藝術成就依舊燦爛,《世說新語》提供了建安文學、正始文學、西晉文學及東晉文學等諸多文學家的言行、著作及思想情況,其中不乏大量文學接受的資料出現。本文以《世說新語》為背景,運用西方接受美學的理念,從讀者反應批評的角度,對其進行研究,以管窺豹,深入考察魏晉文學的接受狀況。
魏晉時期雖然充滿了戰(zhàn)亂和分裂,但魏晉士人卻從未放棄對美的追求,《世說》為我們展現了一幅充滿了藝術氣息的士人生活圖卷。魏晉時期的文學接受就在這樣的背景下展開了。
魏晉時期,文學接受的主體是以士族為主的知識階層。“嗤笑徇務之志,崇盛亡機之談”。[1]士人們的心靈世界日益豐富細膩,審美能力日漸提高。《任誕》載:“桓子野每聞清歌,輒喚‘奈何!’謝公聞之曰:‘子野可謂一往情深。’”[2]桓子野聽到歌唱,便內心感動不能自已,這種對自然及生命的深情感觸是他們進行文學接受的可貴心理素質。
文人們不止在一起進行創(chuàng)作,而且評賞切磋,極大地推動了文學接受的自覺?!顿p譽》:“許掾嘗詣簡文,爾夜風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語。襟懷之詠,偏是許之所長,辭寄清婉,有逾平日。簡文雖契素,此遇尤相咨嗟,不覺造膝,共叉手語,達于將旦。既而曰:‘玄度才情,故未易多有許?!盵3]重情尚文的風氣與士族文人的優(yōu)裕生活條件相結合,導致文學創(chuàng)作和欣賞成為士大夫生活的主要內容之一,而文人交游又成為這種活動的載體?!妒勒f》中多有記載,如金谷宴集、蘭亭聚會、二十四友等文人團體的交游活動。
以玄學為代表的魏晉南北朝的哲學思想對士人的精神及文學活動也產生了極深遠的影響?!暗敏~忘筌”的精神在文學接受上引導人們擺脫具體的感官刺激而去追求形神超越的境界?!段膶W》載:“支道林、許掾諸人共在會稽王齋頭,支為法師,許為都講。支通一義,四坐莫不厭心;許送一難,眾人莫不抃舞。但共嗟詠二家之美,不辯其理之所在。”[4]魏晉人對清談的欣賞已由聞言知意發(fā)展到賞言忘意了。他們能創(chuàng)作出“泠然若琴瑟”的美的言辭,也能自覺地欣賞這種言辭之美,《文學》載:“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铈谠疲骸鼚樖捝瑢嵅豢裳?。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盵5]這種形神超越,物我兩忘的境界,正是玄學家所追求的。
魏晉南北朝時人們對文學作品展開大量切磋研討。《世說》中對魏晉時期文學現象及作家作品的評論隨處可見,其中包含了很多創(chuàng)作論思想,這不僅反映了創(chuàng)作的繁榮,而且適應了接受的需要。
如《言語》載:“簡文入華林園,顧謂左右曰:‘會心處不必在遠,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也,覺鳥獸禽魚自來親人?!盵6]與劉勰《神思》篇“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義在咫尺而思隔山河。是以秉心養(yǎng)術,無務苦慮;含章司契,不必勞情也?!敝v的是一個意思。《言語》:“謝太傅寒雪日內集,……未若柳絮因風起?!盵7]《文學》:“文帝嘗令東阿王作詩……?!盵8]都是講詩中比喻的運用。《文學》:“庾子嵩作《意賦》成,從子康見,問曰:‘若有意邪,非賦之所盡;若無意邪,復何所賦?’答曰:‘正在有意無意之間。’”[9]這話說明怎樣寫賦和其他作品。
《世說》中對作家及作品的評論,所運用的方法為后代的文學理論,如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提供了大量可借鑒的寶貴資料。
“文學作為一種整體的活動,必須具備接受這一環(huán)節(jié),否則創(chuàng)作的目的就無以真正實現,它們的關系猶如生產與消費的關系,只是文學作品并不像一般的生產物那樣因為使用、損耗而最終會被廢棄掉”。[10]《世說》對魏晉時出現的一些文學形式及作品有很多記載,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魏晉時期人們期待視野的變化。
《文學》:“裴郎作《語林》,始出,大為遠近所傳。時流年少,無不傳寫,各有一通。載王東亭作《經王公酒廬下賦》,甚有才情。”[11]裴啟作《語林》,剛問世就被遠近人們大為傳頌。當時的風流少年無不傳抄,人手一份?!墩Z林》記述西漢、三國、晉的人物事跡、言行,是古代一種筆記小說。唐人修《晉書》,曾兼采《語林》、《世說新語》材料。可見這本書對當時和后代的影響是很大的。
這類志人小說既是品評人物和崇尚清談的結果,又反過來促進了這種風氣的發(fā)展。從志人小說在當時的接受情況看,它們的編纂適應了社會的需要。裴啟的《語林》一寫成,遠近人爭著傳抄,梁武帝曾敕命殷蕓撰《小說》,都是很好的例證。
玄學具有高度抽象的思辨形式,這種哲學精神對當時的文學批評與創(chuàng)作產生了深刻影響。魏晉士人常常將對人生的哲思滲透到對自然的欣賞和藝術批評與創(chuàng)作中。玄釋合流,尤其給東晉玄言詩人的思想和生活帶來很大影響。東晉士人又處于較為安定富足的生活環(huán)境中,他們沒有采取老莊及阮籍、嵇康那樣鄙棄功名、追求自然的生活方式,而是追求“心隱”,只求生活的適意。于是游山玩水、賦詩飲酒、玄言清談成為他們生活的重要內容。玄言詩便是在這一背景下產生的。
東晉中期后,山水怡情成為士人生活的一個重要內容:“王司州至吳興印渚中看,嘆曰:‘非唯使人情開滌,亦覺日月清朗?!盵12]“袁彥伯為謝安南司馬,都下諸人送至瀨鄉(xiāng)。將別,既自凄惘,嘆曰:‘江山遼落,居然有萬里之勢。’”[13]此時名僧亦多有濃烈的山水審美情趣?!堆哉Z》:“道壹道人好整飾音辭,從都下還東山,經吳中。已而會雪下,未甚寒。諸道人問在道所經,一公曰:‘風霜固所不論,乃先集其慘澹。郊邑正自飄瞥,林岫便已皓然?!盵14]東晉士人山水審美意識,有著一個顯著的特點,便是移情山水,把強烈的生命意識移植于山水之中。這一特點最集中的表現是前面提到的蘭亭之會。王羲之的《蘭亭集序》和孫綽的《蘭亭后序》中有充分的表現。
采用匹配后的數據和雙重差分法對過境免簽政策的入境旅游增長效應進行檢驗(表5),結果顯示,平均處理效應為0.679,在0.05的顯著性水平下正向顯著,即過境免簽政策顯著促進了北京入境旅游人次的增長,實施過境免簽政策平均能使地區(qū)入境旅游人次增加0.679%。這一數值雖小,但顯示出過境免簽政策的有效性。這一結論與Song、Gartner和Tasci(2012)對中國簽證政策的研究結果一致。采用時間—個體雙固定效應模型的回歸結果依然穩(wěn)健。
玄學的盛行可謂給魏晉士人們追求的虛靜玄超的精神境界提供了理論支持。由于深處亂世,自身命運多舛,使得魏晉士人對藝術的追求更加強烈,他們把文學創(chuàng)作或理論批評作為其精神寄托和人生價值的實現方式,并經常將濃郁的生命意識和人生哲思寄寓其中。玄言詩的優(yōu)勢正在于試圖通過哲學與詩的聯(lián)袂,以提高詩歌智慧的容量,從而提升其人生境界。在這種期待視野下,玄言詩廣為接受。
可見,魏晉時期人們對玄學的推崇和在文學活動中的自覺運用,使得文學接受的思辨精神大大增強。
魏晉南北朝時期,伴著文學的自覺,以審美為核心的各種類型的接受活動不斷成熟。同時接受活動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也更加密切。
文學接受在建安以后繼續(xù)發(fā)展,各種文人集會層出不窮。例如西晉石崇等人的金谷宴集、東晉王羲之諸賢的蘭亭盛會、謝氏家族的“烏衣之游”,都是集娛樂、接受與創(chuàng)作為一體的文人歡會。
西晉士人“身名具泰”的人生理想,使他們把山水作為游樂的對象。最能體現這一點的,是石崇和他的朋友們的金谷澗宴游,如《品藻》劉注引崇《金谷詩敘》:“余以元康六年,從太仆卿出為使,持節(jié)監(jiān)青、徐諸軍事、征虜將軍?!行悦挥?,懼凋落之無期?!盵15]
“魏晉士人向內發(fā)現了獨立的人格,發(fā)現了自我,而向外則發(fā)現了山水自然的美。自然的美一旦被發(fā)現,又反過來造就了審美的人。東晉士人的審美能力較之他們的前輩是更為敏銳、細膩了?!盵16]《言語》:“司馬太傅齋中夜坐,于時天月明凈,都無纖翳。太傅嘆以為佳。謝景重在坐,答曰:‘意謂乃不如微云點綴?!狄驊蛑x曰:‘卿居心不凈,乃復強欲滓穢太清邪?’”[17]謝重終于體認到微云點綴較之澄碧萬里的月色更美。東晉士人把強烈的生命意識移植于山水中,最集中的表現是蘭亭之會,在晉穆帝永和九年(335年)三月上旬,與會者42人,列坐于曲水之旁、流觴賦詩。這些活動都極大地促進了山水文學的接受。
另外,東晉南渡后,流行于江南的民歌開始成為接受對象。這種歌曲以表現男女之情為內容,曲調柔婉輕媚,很快受到士大夫的喜愛?!堆哉Z》:“桓玄問羊孚:‘何以共重吳聲?’羊曰:‘當以其妖而浮?!盵18]可知吳地民歌頗為人們所愛,但又被認為“妖而浮”而受到一部分正統(tǒng)士人的貶斥。此后,包括吳聲、西曲在內的江南民歌流傳益廣,逐漸成為文人、貴族乃至宮廷的娛樂對象。
《言語》載:“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朦朧其上,若云興霞蔚?!盵19]“王子敬云:‘從山陰道上行,山川自相映發(fā),使人應接不暇。若秋冬之際,尤難為懷?!盵20]山水景物在這里已成為審美的對象,當人們也把審美的目光轉向文學作品時,清賞品評式的接受就出現了。如《文學》載:“孫子荊除婦服,作詩以示王武子。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覽之凄然,增伉儷之重?!盵21]“郭景純詩云:‘林無靜樹,川無停流?!铈谠唬骸鼚樖捝瑢嵅豢裳?。每讀此文,輒覺神超形越?!盵22]可見,賞評完全是一種審美過程,是對作品自身的審美體驗。當然其中也不免融入了接受者個人的人生經驗和藝術旨趣,如:“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唬骸踔兌h猷辰告?!^此句偏有雅人深致?!盵23]這里謝玄重藝術性,而謝安則以一個政治家的氣度進行評定,真乃見仁見智?!巴跣⒉诰?,行散至其弟王睹戶前,問:‘古詩中何句為最?’睹思未答。孝伯詠‘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此句為佳?!盵24]可見,清賞品評是一種鑒賞與闡釋相結合的接受行為,接受者的審美期待視野在其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一些文壇領袖的評賞還往往影響作家和作品的命運。如《文學》:“左太沖作《三都賦》出成,時人互有譏訾,思意不愜。后示張公。張曰:‘此《二京》可三,然君未重于世,宜以經高名之士?!寄嗽兦笥诨矢χk,謐見之嗟嘆,遂為作敘。于是先相非貳者,莫不襝衽贊述焉?!盵25]同篇還有庾亮稱賞庾闡《楊都賦》,導致“人人競寫,都下紙為之貴”。
在鑒賞品評中,人們由具體作品的評賞發(fā)展到對作家創(chuàng)作的評價。如簡文帝曾稱贊許詢:“玄度五言詩,可謂妙絕時人?!盵26]孫綽曾比較潘岳和陸機的創(chuàng)作:“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27]“潘文淺而靜,陸文深而蕪。”[28]這些都是上升到文學批評層次的自覺的文學接受行為。
先秦兩漢以培養(yǎng)政治倫理素質為目的的文化傳承主要采用學校教育和經師傳授的方式,魏晉以后,教育重點向文學修養(yǎng)轉化。個人誦讀與家族傳習逐漸成為主要形式。在魏晉時期家庭性的文學修養(yǎng)教育和熏陶有其獨有的特色。特別是一些具有文學傳統(tǒng)的家族更注重對子弟的培養(yǎng)。如前面提到的“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的例子,還有“謝太傅寒雪日內集,與女兒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曰:‘撒鹽空中差可似?!峙唬骸慈袅跻蝻L起?!笮??!盵29]這種語言運用能力的訓練,發(fā)生在講論文義之時,可知其側重于文學方面的研習、切磋,是一種以提高文學素養(yǎng)為目的的接受行為。
魏晉時期的文學大族經常舉行家族性聚會,在一起談玄,非常講究言辭技巧。他們或“懸河瀉水,注而不竭”[30],或“吐佳言如屑”,如:“裴散騎(遐)娶王太尉(衍)女,婚后三日,諸婿大會,當時名士,王、裴子弟悉集。郭子玄(象)在坐,挑與裴談。子玄甚豐贍,始數交,未快。郭陳張甚盛,裴徐理前語,理甚微,四座咨嗟稱快?!盵31]清談家們談玄,往往在辨析玄理的同時,還十分注重談吐言辭的聲調之美。例如:“劉尹(惔)至王長史(溕)許清言,時茍子(溕子王修)年十三,倚床邊聽。既去,問父曰:‘劉尹語何如尊?’長史曰:‘韶音令辭不如我,往輒破的勝我?!盵32]這些都顯示了家族教育在文學接受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
注釋:
[1]周振甫著:《文心雕龍·明詩》,中華書局出版社,1986年版,第61頁。
[2][3][4][5][6][7][8][9][11][12][13][14][15][17][18][19][20][21][22][23][24][25][26][27][28][29][30][31][32]張萬起、劉尚慈譯注:《世說新語譯注》,中華書局出版社,1998年版,第750、459、199、229、102、109、221、228、238、117、118、125、507、129、136、122、124、227、229、208、246、223、235、235、238、109、402、178、502頁。
[10]童慶炳主編:《文學理論要略》,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231頁。
[16]羅宗強著:《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