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無邪
蕭慎大敗匈奴凱旋回京那天,由女帝趙青政親自賜婚,賜御妹趙青寧為妻,三日內即完婚。那一刻蕭慎面色陰沉,怒氣沸頂,擲下一句欺我太甚,揚長而去。
他的反應早在趙青政的預料:蕭慎喜歡自己,青政略施小計,令蕭慎誤以為大勝之后即可迎娶她為妻,不承想她推出自己的親妹子糊弄他了事,這讓自負至極的蕭慎產(chǎn)生一種罕有的奇恥大辱之感。
蕭慎尚無權力來反抗由女皇強加的婚姻,當然,青寧的命運也不在她關心的范圍以內。
一:
三日后,蕭慎狀似欣然迎這位金枝玉葉入府,但洞房當夜,為新娘子掀開紅蓋頭的卻已不是他。
青寧長居深宮,不曾親眼見過這位戰(zhàn)場上無往不勝的玉面羅剎,反倒是身后婢女瞧出了端倪,面色一白,杯盞失手砸到地上。青寧仰頭看去,不需要人再多提醒,她已萬分確定眼前這個局促不安的男子并非傳說中的常勝將軍蕭慎。他五官粗獷,身材魁梧,黝黑的膚色仍掩不住其下蔓延的一層莫名的紅。他身上沒有貴門特有的疏朗自意,相反,惶恐的動作悄然透露自己并非此間主人。
她蹙眉問:“你是誰?”
那男子面紅過耳,話也沒說竟轉頭就走。青寧哭笑不得:“你站住?!?/p>
他定在門口,青寧命他:“我沒有背對著人說話的習慣,你轉過來?!?/p>
對方緩慢轉過身體,卻始終不敢看青寧。她不得不板起臉來:“我說一句,你點頭搖頭就行。”
他又是一呆,稍后便有所意識地猛點頭。
“蕭慎派你來的?”他點頭。
“讓你跟我成親?”他未點頭,臉上卻悄然泛紅。服侍青寧的婢女面有鄙夷,青寧溫和地再問,“他是否以什么作為要挾你的條件,比如你的父母或者手足?”
他一急,終于開口:“沒有,蕭將軍是很好的人,因我一直未娶妻的緣故……”
婢女們立刻哄笑,他的臉也在這侮辱性質的笑聲中徹底由紅轉白,頭深深垂下去。青寧警告地瞥了眼身邊的人,安撫地沖他道:“小將軍勿見怪,她們都叫我縱容慣了。既然這樣,小將軍在外室找一處先睡下吧,再過幾天,蕭將軍大概會過來同我解釋其中的誤會?!?/p>
他又是一呆,目光朝這位金枝玉葉直射過來。青寧微微笑,任他看,待他自己發(fā)覺,倉促垂頭遮掩自己的偷窺,隨婢女離開這里,到已看不見她的時候他轉過身,低聲請求:“我叫許沖,你能幫我轉告公主嗎?”
之后數(shù)日,青寧確實見到蕭慎,不過是在姐姐寢宮中。當時情形異常曖昧,周圍服侍的人一應全無,兩人僅著中衣坐在床畔,背后凌亂的床鋪給了青寧某種心驚肉跳的暗示。
蕭慎面帶微笑觀察這個受他冷落的女人的表情,青政狀似關懷地詢問她婚后生活,兩人的神情有一處非常相似,他們注視她的目光毫無愧疚的意思。
蕭慎起身離開,擦肩而過時青寧聽見他輕笑:“剛才你進來的時候,我們在打賭,看你會不會哭。”
她目不斜視,仿若未聞。蕭慎一點點沉下臉來,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態(tài)度反讓自己覺得被羞辱。青政眼中的光在蕭慎離開后退去最后一點暖意,青寧聽到心里有人嘆氣:“你什么時候可以放心?”
青政微微笑:“你嫁了,我替你擔心,可你要是活著,我一天都不放心?!?/p>
在這之后,青寧一步都不再踏出她在公主府的居處。倒是許沖經(jīng)常造訪,扮演她影子的角色,侍女提醒青寧她才察覺到他的存在:“許將軍找我有事?”
她記住了我的名字。他有一瞬喜不自禁,待侍女再次提醒他才陡然驚醒,忙道:“無事,就是剛好路過……想來看看公主過得如何?!?/p>
“很好。將軍呢?”
許沖憨笑:“還好,家里姊妹都好。”
“許將軍家在這兒?”
“就在東門菜場邊的小胡同口?!痹S沖邊說邊往空中一指,侍女掩唇竊笑,青寧也笑了:“將軍家中姊妹幾個?”
“四個。都嫁了,最小的妹妹前幾年剛嫁,嫁得最好,婆家恨不得拿她當公主供起來。”
陳沖后知后覺才意識到話中唐突的意思,忙噤聲不語,但已經(jīng)來不及,青寧神情一暗。陳沖凝視她的背影:“其實,我曾見過公主……”
青寧回頭看他。
“在我小妹出嫁那天,我們的轎子驚擾您出行的馬車,您非但沒有怪罪我們,還拔下發(fā)中簪子,親自插到小妹頭上?!?/p>
青寧想了想,又笑了:“很久的事吧,我都記不得了……”
“明德三年的春天,”他的目光如水紋,泛出溫柔漣漪,“確實很久了……”
二:
公主府名義上是她的府邸,她卻盡量與蕭慎正面交鋒,因為他是真的厭惡自己。許沖前腳剛走,他就從一叢綠蔭背后轉出來,冷冷注視該是他妻子的青寧:“你似乎什么男人都可以?!?/p>
青寧微笑:“將軍似乎所有女人都討厭?!?/p>
蕭慎眼睛一瞇:“沒有人告訴我你這樣牙尖嘴利?!?/p>
“那么真是抱歉,”青寧繼續(xù)笑,“讓你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身后侍從撲哧一聲。他轉過臉去,似嗔似怒:“你樂什么?”侍從忙垂下頭。
青寧起身要走,擦肩而過那瞬他一只手就抓牢了她,拽到自己眼下,低聲威脅:“記住這里是誰的地方,收起你那些勾三搭四的小把戲?!?/p>
形如困城的婚姻生活唯一慰藉她的是許沖的造訪,他時常會帶些新鮮有趣的玩意逗她開心。她若展顏,剩下一天他都會有好心情;她若蹙眉,許沖便也跟著失魂落魄。他的喜怒哀樂一覽無余,任她擺布。
青寧不止一次暗示許沖,他應該找一位操持家用的合格的妻,而非將時間浪費在這兒??稍掝}每到這里,他就開始顧左右言其他。最后青寧不得已向他承諾:“我答應你兩個要求,任何時候,哪怕我力所不能及,我都會幫你實現(xiàn)。”
許沖狀似懵懂地看著她,眼中的光亮慢慢滅下去。
很快,許沖便拿其中一個來求她幫忙。他已出嫁多年的大姐打聽到他娶妻,命他帶回家看一看,提這要求時許沖面色通紅:“我跟她說了沒有的事,她偏不信……”
青寧立刻懂了:“你要我假裝你媳婦,回去探望你大姐?”
許沖面紅過耳,只待她拒絕轉身就走。豈料青寧連猶豫也無,請他稍等片刻,出來時已與往時公主形象大異,青衫布裙,發(fā)上一應釵環(huán)全無。
許沖心中暖流激涌,正要開口說些感謝的話,卻見她眼中忽然有了針刺的鋒芒。許沖順她視線回頭,正巧撞見蕭慎似笑非笑的目光:“公主這打扮,要去哪兒?”
青寧仍在笑,這笑里多一層戒備的意味:“出去走走,蕭將軍一道?”
蕭慎想了想,真的點頭:“一起唄。”
馬車出城在某處院落停下,許沖驅馬過來要扶她下車,卻不料蕭慎早一步將車簾掀起,伸手欲扶她下來。青寧輕巧地一下躲開,卻還偏頭沖他笑:“不客氣?!?/p>
蕭慎心中恨到要死,面上只能笑得比她更不在意,故作淡定地收回手,轉而問許沖:“這是哪兒?”
許沖的大姐早等在門口,認得蕭慎,大呼小叫將一行三人迎進去。她的丈夫是個老實本分的獵戶,見了弟弟弟妹后便轉去廚下生火。進進出出全賴許大姐張羅,一會兒擺桌用飯,一會兒又讓端茶倒水,也不把這個弟妹當外人,見青寧嬌怯怯地立在一旁,便推著她去外邊:“來來來,幫阿嫂摘菜,這地兒騰給爺們……”
許沖恨不得倒頭立時死去,一步?jīng)_過去按住大姐的手:“青……她這一路走得很辛苦,我?guī)痛蠼阆窗??!?/p>
“辛苦什么?!彼浅2粷M弟弟被青寧吃得死死的樣子,狠狠瞪了他一眼,“蕭將軍在這兒呢,你給我陪著?!?/p>
許沖耳紅如滴血,連看青寧的勇氣也無。青寧也不爭,移步隨這位名義上的阿嫂出去。
因蕭慎在場,許沖不敢將自己的焦慮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起立數(shù)次,大概是真的忍不下去才起身走到窗邊。她果真在幫大姐洗菜,此刻正用木桶打水,每個細微的動作都叫許沖心神不定。甚至不知蕭慎何時走到自己身邊,負手與他共望屋外女子,平靜道:“你不該忘記自己什么身份?!?/p>
三:
木質水桶頗重,她力氣不夠,手一松,已至半空的木桶重重墜回井中,激起半丈高的水花,青寧躲閃不及,半身都讓井水澆個通透。許沖忍無可忍大步奔到她身邊,將她拉離井邊,一面擦她衣服上的水漬,一面責備她為何如此不小心。聽得青寧笑了:“我只是被水濺到罷了,你說得我好像要被凍死了一樣。”
許沖的臉霎時紅遍,這才注意到他仍緊拽著她的手,如遭雷擊飛快松開,尷尬地咳了一聲:“我……我擔心你著涼?!?/p>
許大姐對這個嬌滴滴的弟妹非常不滿意,低聲數(shù)落不停,模樣長得好有什么用,將來過日子難不成靠臉吃飯。青寧一派虛心受教的狀態(tài),蕭慎在一旁恨得牙癢癢,她的牙尖嘴利倒是通通獻給了自己。
回去這一路許沖超乎尋常地沉默,馬車在府前停下,青寧下車入府。許沖鼓足勇氣叫住她,小跑至她跟前,朝青寧攤開手,手心里躺著一支形狀精美的簪子,色澤明亮,甚于當日,看得出持有者的精心愛護,她震撼地凝視許沖。
“它陪伴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希望以后,由她代替我繼續(xù)陪伴公主?!贝蟾乓惨庾R到話中不自量力的意味,他努力用笑掩飾,“以后,我不會再來打攪公主……”
青寧這一生遇到尊敬她的人不在少數(shù),關照她的人浩若星數(shù),每個人都聲勢浩大地愛著青寧,他們急于表達的方式永遠比內容更加重要,因為她是公主。她不會想到,還有人選擇這種方式,不動聲色不曾聲張,并且有可能這一輩子,他散發(fā)的微弱光芒都不會落到她身上。
當青寧開口時,連邊上漫不經(jīng)心的蕭慎都瞇了下眼睛,她說:“你是我的夫君,當然隨時可以來找我?!?/p>
許沖一震,反應過來后沒頭沒腦忽然往外跑,青寧急了:“你做什么去?”他邊跑邊回頭,沖她笑:“我跟大姐說去,我有媳婦了!”
蕭慎神色劇變,待他跑遠后一把抓住青寧一只手臂,將她硬生生拖到眼皮底下:“公主是不是對所有男人都來者不拒?”
青寧掙扎著反抗他的接觸,冷面喝他:“別碰我?!?/p>
他瞳孔驟然一縮,手不松反而加重了力道:“我碰你不行,他來找你就可以,你似乎總是忘記我們才是夫妻?!?/p>
青寧語氣平靜:“恐怕姐姐不這樣以為。”
“原來你明白,”蕭慎怒意勃發(fā),情緒激烈,“你所作所為都在她眼皮底下,她假意讓你嫁給我,卻安排別的低賤的人與你成親,因為她想羞辱你,她不會對你和你所謂的愛情心存善意?!?/p>
青寧詫異地看著舉止言行皆反常的蕭慎。他慢慢松手,語氣轉淡,神色變冷,是青寧第一次在青政宮中所見的冷漠男子:“她恨你?!?/p>
跟在青政身邊這些年,哪怕她一字不提,但蕭慎仍舊非常清楚地意識到,青政恨青寧。青政的生母死于一場宮闈秘斗,最大得利者是當時受寵的青寧母親,青政登基后想要從青寧身上討回母親失去的一切,蕭慎表示理解。
非常理解。
他甚至愿意配合青政假裝被迫迎娶青寧,卻叫一個低賤的下人闖入屬于他的洞房,但青政仍舊無法滿意,她在他們洞房的第二天便急著向蕭慎確認:“她哭了嗎?”
蕭慎搖頭說不知,但事實上,他比任何人都要關注洞房里傳來的動靜。沒有尖叫沒有痛哭,靜得讓他恐慌,可當他親眼見許沖出來時,他甚至聽見心底有人悄然松氣。
此時此刻青寧平靜向他澄清:“我沒有憐憫許沖。從此往后,他是我的夫君,從前是姐姐強加給我,現(xiàn)在是我的決定。”
蕭慎冷視她良久,忽然道:“你會害死他?!?/p>
四:
她的這番決定并沒有害死許沖,卻叫他從此多吃許多苦頭,在軍營里。沒人知道他同青寧的關系,表面上,青寧仍舊是蕭慎的妻,蕭慎堂而皇之借用軍規(guī)的名義,處置某些人。
哪怕許沖竭力遮掩,還是讓青寧發(fā)現(xiàn)他身上各種瘀青,這讓她憤怒。青寧不止一次找蕭慎理論,蕭慎要么愛答不理,要么假裝答應,轉過身卻繼續(xù)扮演一個苛刻的上級角色,他的苛刻只針對許沖。
許沖是個傻瓜,這個傻瓜無辜淪為兩人暗中較勁的對象。最后是青寧忍無可忍,直奔宮中找青政求情,卻在殿外遇見了剛從里邊出來的蕭慎。他面色一沉,不由分說箍住她腰身將她往外拖。青寧一面掙扎一面叫:“你放開我?!?
蕭慎索性捂住她的唇,將她一把拋進來時車中。青寧怒不可遏,遭他輕慢升起的怒火迫出雙頰一層惱羞成怒的紅,她的聲音中有火焰跳動:“你想死嗎?”
“我不想死,不過我看你更想死。”他上車,“但凡你在青政面前透露一絲關心他的痕跡,不光是許沖,你也會死?!?/p>
“姐姐不會這樣對我?!?/p>
“那么,”他警告地瞥了眼青寧,“你顯然低估了她對你的恨意。”
青寧并沒有急著辯解,轉而問:“你似乎很清楚我們的事?”
“我只知道她恨你?!笔捝魃羁此谎?,“我不止一次設想被青政深惡痛絕的女孩是什么樣,她必定嬌縱,而且無禮。但是當我見到你,青寧,見到你我才發(fā)現(xiàn)并非如此?!彼Z氣一轉,換了種親昵的方式喚她的名字,“青寧,告訴我,告訴我你是如何忍過被敵人仇恨的歲月?你的心里就不會有恨嗎?你不會恨那個恨你的人嗎?”
青寧看他許久,答非所問:“她讓你試探我?”
蕭慎安靜地看著她的眼睛。
“這是你自己的意思?!鼻鄬幷业酱鸢福笆捝?,從前我覺得你頂多欺軟怕硬,但現(xiàn)在,我看不起你。”她冷笑,“一條叛敵的狗,我用著不放心?!?/p>
蕭慎大怒,手臂高舉,疑似掌摑她的樣子。青寧不躲不避,迎視他眼中幾可殺人的怒意:“你甘愿將自己視為走狗,何苦拉我跟你同流。”
“不識好歹。”蕭慎咬牙切齒,額角青筋畢露,高舉的手擦過她的肩重重擊向車壁,震得馬車劇烈一顫。他俯身欺近她,眼睛盯住她的眼睛,“收起你的高人一等,我就算是條狗,也比一只性命朝不保夕的螻蟻強?!?/p>
青寧笑得很諷刺:“可是一條狗,他到死為止,永遠都是一條狗?!?/p>
等在公主府的許沖困惑地看著同時從車上下來的兩人,青寧面帶微笑,蕭慎面色鐵青,點綴在這陰沉表情上的是他左臉一道清晰的五指印,來自青寧。車上她故意激怒蕭慎,他作勢再要打她,她料定他還是不敢,二話不說,揚手回敬他一耳光,權當教訓他的以下犯上。
“看到?jīng)],像這樣,”青寧朝許沖舉起一只手,在空中鎮(zhèn)定地一揮,“要是蕭慎再欺負你,你就這么揍他。就說公主讓你揍的,他敢還手,就是對公主不敬。”
蕭慎臭著臉看她指導手下如何教訓自己,表情不虞,凝視她的眼中卻有分明的笑意。
許沖黯然地看,黯然地垂下眼睛。
很多東西并不是努力就可以獲取,沒有人比許沖更清楚這個道理。他們貌似針鋒相對,卻總會在某一處心領神會相視一笑。奇技淫巧,清玩閑趣,他們有太多共同的愛好,青寧喜歡的東西,必定是蕭慎所擅長的,青寧愛的字和畫,出現(xiàn)的第一個地方一定是蕭慎的書房。
許沖確信她愛自己,可她愛的性質中有太多憐憫的意思。
她憐憫自己。
許沖背著青寧努力學習一切她所欣賞的技能,直到被突然造訪的青寧突然撞破,她困惑地望著原本擺放刀劍馬鞭的桌上擺滿筆墨紙硯,看他以握劍的方式抓著一支狼毫,大刀闊斧般在紙上練習她的名字,青寧。
他滿面通紅,狼狽起身要收起這些東西,青寧按住他,她眼中閃過的動容的光足以殺了自己,許沖落魄垂下眼睛:“你不用可憐我的,我都懂……我是個粗人,你跟蕭將軍才是良配,我做了一場夢,稀里糊涂在夢里娶到公主……”
青寧半蹲在他膝前,抓住他躲閃的手:“你沒有做夢,我是真的,你跟我成親也是真的?!?/p>
許沖很無力:“你在云上,我在塵下?!?/p>
“我不介意在哪里遇到你。我只知道,你擔心我被井水濺到,你害怕我會因此生病,有太多人說愛我,他們愛我公主的身份,只有你一個人,是愛青寧?!?/p>
“我不識字。”
“我愿意念書給你聽。”
“我是個粗人,你跟我在一起不會快活。”
她微笑:“相信我,跟你在一起,要比我過去所有加起來的快樂還要多?!?/p>
許沖震撼地看著青寧,看她微笑著依偎入他懷里。他該推開她,但他不可以,容許他卑鄙這一次,哪怕愛情基于憐憫,只要他曾擁有,也代表自己不是一無所有。
日暮時青寧方才離開,一出門就被人猛然拽住一只胳膊,是蕭慎。
他看也不看她,拖著她一味疾行,直到后院僻靜角落他才松手。她忍無可忍,揚袖扇去的手被他一把抓住,她氣到眼也通紅:“別忘記這是哪兒!”
蕭慎一指四周高墻以及高墻之外皇城的方向:“我沒忘記這是你的公主府。我還知道,從青政宮中可以一覽無余你府中情形?!?/p>
她胸口劇烈起伏:“關你什么事?”
他盯著她,許久嘿一聲冷笑:“你當真是蠢,還是不怕死?”
五:
在那之后,蕭慎再也沒有插手過許沖和青寧之間的事,但也總會在不適當?shù)臅r間出現(xiàn),比如深夜,比如許沖剛走,他就站在她居處的門口,冷冷的好似一尊雕塑。
事實上,青寧并沒有懷疑蕭慎的善意,許沖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及這位將軍的忠肝義膽,治下嚴明但又仗義疏財,但這并沒有改變青寧對他的態(tài)度,她厭棄他的不忠。
蕭慎并沒有說錯,青政很快采取行動,在匈奴大舉再度進犯時,許沖被挑中作為前鋒出征。許沖試圖瞞過青寧,但沒有成功,因為蕭慎怒氣沖沖地過來告訴她。他抓住她的手腕,二話不說拖著她往外走,以命令的語氣:“你現(xiàn)在就進宮,求青政手下留情?!?/p>
青寧茫然地問:“他會死嗎?”
“我提醒過你,”他說,“我提醒過很多次,注意你們的相處方式,不要激怒青政。”
“那為什么……”她惶恐地抬起眼,“為什么讓他出現(xiàn)在我面前?”
蕭慎一怔,沸天的怒意去向無蹤:“我以為你們不會愛上對方?!?/p>
青政拒而不見,青寧隨軍出發(fā)的理由理所當然被她拒之門口:“金枝玉葉跟一個野男人私奔,你不要體面,我做姐姐的還要?!?/p>
旁觀的蕭慎上前扶起泣求的青寧,青政目光銳利,直刺他過去,他不躲不避,迎接她目中可割裂人肌膚的鋒芒,微不可查地沖她點頭。
青寧的哀求并沒有阻止許沖離開,許沖在秋天隨軍前往邊關,臨行前許沖安慰她:“我會活著回來?!?/p>
他并沒有。
許沖死在那年冬天。
毫無征兆的一個冬天,一如青寧此前所經(jīng)歷過的十八年。某天深夜蕭慎風塵仆仆闖入她的居處,驚得侍女們奔走躲避,他目不斜視直奔內室,一拉青寧的手:“跟我走?!?/p>
他們趁夜色出城,青寧一聲不吭,借射入車中的月光,蕭慎看清她臉上無聲流淌的淚。
她預見了悲劇的結局。
馬車停在城外一座民居門口,他的聲音很低,他無法確定她是否在聽:“他胸口中了一箭,軍中大夫止不住血,他只要見你一面。他熬了三天三夜,他只要見你最后一面?!?/p>
許沖一身是血地側臥在床上,他的意識接近模糊,但仍努力要看清面前女子的臉:“我還有一個要求。”
青寧抱住他,隔著他的血和她的淚。他是她的,第一次她以為,她將永遠擁有他。
“青寧,再騙我一次,”他虛弱地請求,“這樣當我死的時候,生命中的每一刻,都有你愛我?!?/p>
他在她懷中死去。她渾身戰(zhàn)栗,讓蕭慎幾乎以為她會因此碎去:“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努力……為什么她還恨我……”
她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她并不傲慢,從不無禮,她甚至愛她的敵人——她的姐姐。
“如果不是我,”她哽咽,“許沖不會死?!?/p>
他否決這個假設:“就算不是許沖,還有別的人,愛你的和你愛的,都會死,你懂嗎?”
“我不懂。”她仰臉看他,眼中哀求的意味讓他瞬間心碎,此情此景,他無法說出任何拒絕的句子,“我要進宮,我要見她?!?/p>
六:
兩人一騎策馬回京,青政避而不見。從日升到月落,她始終沒有等到姐姐的解釋。
回去后青寧大病一場,病中只有蕭慎常來探望,不過大多都在夜深人靜。他了解青政,越了解所以越恐懼。
“你恨她嗎?”
青寧搖頭。
他笑一笑,起身走掉。
這樣的情形幾乎每天都會進行,語氣平靜仿若談論天氣,她拒絕承認恨她的敵人。從前蕭慎會覺得她蠢,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她只是太想愛,她愛許沖,她愛她的姐姐。沒有愛讓人痛苦,太想愛讓人更痛苦。
蕭慎不得已承諾:“當你改變主意時,你隨時可以來找我?!?/p>
“我以為你是她的人?!?/p>
“我不是誰的人?!闭劶八麄冊?jīng)討論過的話題,他的語氣史無前例地平靜,“就算是條狗,也不想做一條受人鉗制的狗。”
許沖葬在來年春天的郊野,青寧前往吊唁。站在許沖墓前的大姐眼中有刻骨恨意,她并不知道事情的始末,但她清楚這個身份不明的女人必然攜帶秘密,一個有可能誤傷她弟弟的秘密,她咬牙切齒地詛咒:“喪門星?!?/p>
青寧無淚可流,她的眼淚早在許沖死的那天流盡。
三天后,許沖大姐滿門被殺,最小的孩子還在襁褓中,青寧從侍女的竊竊私語中得知了整件事。
她來書房找蕭慎,他放下手中書本,看她靜靜立在門口陰影中,她的表情寧靜,她的容顏美麗,讓他誤以為她不過是偶爾路過,然后進來與他談天說地,好像曾經(jīng)她跟許沖的相處方式。那天他站在門外,親眼目睹她依偎入別的男人懷里。
下一刻他一凜,旖旎遐思瞬間抖落,全副戒備重回面上心底,因為她開口:“我已決定?!?/p>
青寧永遠不會相信,他為這件事竟已籌備這樣久。早年邊關征戰(zhàn),暗下與匈奴達成協(xié)議,有朝一日入主皇城愿割十五城為謝禮。在此以外南北兩督與他私交甚好,他具有一切易主的兵力,欠缺的是一個合理并且順當?shù)拿x。
青寧瞬間明白他跟自己合作的原因。
蕭慎回頭,與她目光相撞便對她笑:“你有后悔的權利?!?/p>
她冷笑:“那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余地?!?/p>
“不,”他否認,“你會活下去。青寧,我愿意拱手奉上我的性命,為你提供一次活下去的契機?!?/p>
“你就是這樣跟姐姐承諾的嗎?”她微仰首,自上而下俯視他,最讓蕭慎不快的高人一等,但此刻他目光溫柔:“你確實不該相信,因為從前,我也不信。”
軍隊在春末的一個傍晚擁入皇城,以蕭慎為首,馬蹄陣陣,喊殺連天。大軍逼近城下,堵住皇城所有進出口,城中禁衛(wèi)的抵抗只是做了下樣子,很快便投降,城門大開,兵士蜂擁入皇城。
青政出殿,走向獻祭的高臺,晚風獵獵,吹漲她寬大衣袍,如一只大鳥展開它青色的翼。四面楚歌的情況下女帝臉上毫無驚慌失措的神情,垂眸看他,如看一個忤逆的下人。
蕭慎眼睛微瞇,他很熟悉這個表情,青寧曾用這種眼光看過自己。
他盡力抹去這個不祥的聯(lián)想,思索下一步行動時,隨行的親衛(wèi)雙腿一夾馬腹,疾行到他身側,壓低聲音道:“將軍,城外另有援軍,不是我們的人?!?/p>
蕭慎一凜,如有預感抬頭看去,祭臺之上有一人從那對青色的翼后踱步走出,是個女子。這個女子下頜依舊微揚,表情淡漠,但她垂目看自己時卻有蕭慎最熟悉不過的鄙夷,她斥罵自己是條狗時的鄙夷。
他無法辨別肌膚和血液哪一個率先冷去,在那一瞬,他只聽到軀體碎裂的聲音。
七:
勤王的軍隊如潮水般擁入城中,這也代表蕭慎安插在城外待命的士兵已被制伏。他并無過分地反抗,他也沒有命他的下屬做亡命掙扎,他下馬,由他率領的士兵先后放下武器,一列人馬持械將他圍在中央。這個舉兵造反的男人態(tài)度從容一如當年受女帝眷顧,風頭正盛,他的舉止沒有一個失敗者的倉皇和痛苦,只有一絲遺憾,當他望向青寧。
人馬自動分開兩列,他一錯不錯地盯著她走到自己面前:“天底下最不可能殺許沖的人,就是青政?!?/p>
蕭慎微笑:“當然。與其相信一個外人,不如相信一個恨她的姐姐?!?/p>
“姐姐不是恨我,”她終于開口透露一些他不知道的事實,“她只是害怕?!?
蕭慎面有驚疑。
“幼時,有塞外高僧為我們算命,他預測了所有姐妹們的命運,并在之后數(shù)年一一驗證。他曾說國朝的將來,會為我所亂?!?/p>
“蕭慎,你是個不安分的男人。當我遇見你時,我才理解姐姐的恐懼?!鼻鄬幍难壑械谝淮斡辛顺鸷蓿潜梢?,“所以我想,殺許沖試圖挑撥我跟青政關系的人,是你。”
“什么時候知道的?”他知道自己不必問,只是此情此景,他好奇。
“就在剛剛?!?/p>
他眼中瞬息萬變,青寧冷笑:“許沖死的那天我進宮見過青政,她否認,她隨時可以殺了我,根本不必要遮掩什么,所以我開始懷疑你。青政不得不信,當你把心思動到許沖大姐身上,逼我跟她反目時?!?/p>
關于蕭慎的處決被定在該年冬天,行刑的前一天,青寧破天荒來看他最后一面。他外衣盡無,只著一件白色單衣席地而坐,聽到聲音抬眸朝她看去。青寧從明亮處走入他所在的暗無天日的世界。
一如初見。
青寧蹲在他面前,終于問:“為什么是我?”
蕭慎溫和地掃視她,她的發(fā)她的臉她的衣,目中無一點失敗者的不甘或憤怒:“我曾見過公主一面,很久之前。”
“什么時候?”她蹙眉,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注意,但凡他開口,她眼中就有戒備的神色。
他沒有心碎,他的心早碎在多年之前,她對許沖笑的那一瞬間。
“重要嗎?”他微笑,“這個重要嗎?”
她頷首:“就算你想跟我敘舊,我也不會心軟?!?/p>
蕭慎卻笑了,也跟著她點頭:“公主最鐵面無私,因為公主會揍我?!?/p>
青寧想起記憶中某一幕場景,不想笑卻忍不住不笑,笑的一瞬融化她冰封的嚴肅表情:“如果你不舉兵謀反,如果我沒遇見許沖,我們是不是會少恨對方一點?”
“你恨我?”他搖頭,“你不會恨任何人,否則我不會在這里。”他的目光很溫柔,“青寧,為什么青政對你處處提防,卻不肯殺你?因為你不會恨她,所以她始終下不了手?!?/p>
蕭慎背靠墻壁,看著這少女轉身遠離。她的樣子其實并沒有變化太多,看著一副牙尖嘴利的樣子,心腸比誰都軟,逼著他要鐵石心腸,控制住自己的感情,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他不能在青政的眼皮底下害了青寧。他嗤笑了一聲,該自己蠢,她怎么可能恨青政,她連怎么恨一個人都不會。蕭慎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躺在床上,閉上眼睛。
“我曾見過公主一面,很久之前?!?/p>
明德三年的春天,他的下屬許沖嫁妹,他捧場過去喝了兩杯喜酒。送新娘子的轎子驚動了皇家出巡的馬車,從車上下來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笑嘻嘻地一把撩開了轎簾,回頭還對大驚失色的許沖笑:“新娘子真漂亮?!?/p>
女孩反手拔下一枚簪子,插到了新娘發(fā)中,轉身蹦跳著回車上。
他一飲而盡杯中酒,放下手才發(fā)現(xiàn)杯中酒已空。
那輛車過去了,他聽到車里那個夸新娘漂亮的女孩對身邊另一個稍年長的女子說:“青政,將來我嫁人,要嫁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明天將要行刑的蕭慎還記得她說這句話的表情,不自覺在心里罵了聲娘。
頂天立地,他為她掙來的這一切,原來不是她設想的頂天立地,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