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顏
一
我是被一陣疼痛喚醒的。
眼皮重得好像灌了鉛,我努力了好久才勉強睜開了一條縫。
“快閉上!”耳邊傳來青越熟悉的聲音,可惜說得太慢了,我已經(jīng)被強光逼得淚花四濺。
我強忍苦楚,試探地問:“是……你救我回來的,對吧?”
就算我看不見也能感覺到他身子僵了僵:“你當(dāng)真一點都不關(guān)心你自己嗎?”
聽這語氣是真生氣了,我連忙辯解:“就是因為怕死,才問是不是你救我回來的,要是換了別人,得不到及時救治,我現(xiàn)在恐怕已經(jīng)蠱毒侵體,連你最拿手的南乳鴿也吃不上一口了?!?/p>
這句話算不得撒謊。
昨晚我潛入南皇密帳中偷烏羽,不料被南皇發(fā)現(xiàn),不消他出手,光是他當(dāng)時眼底的滔天怒火就已經(jīng)足夠把我燒得骨脈盡融,一命嗚呼。好在,我吉人天相,有個人從天而降救了我。
早就聽說南荒的君王南皇生來相貌形同鬼煞,不怒自威,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樣才能掌管天下間幾近滅絕的失色蠱。這蠱取名自“美色盡失”之意,除了能輕易置人死地之外,最過分的是,它還會使人死得特別慘不忍睹,尊嚴掃地。
“那什么,我的臉……沒事吧?!被杳灾?,我只感覺手臂火燒火燎的疼,低頭一看只見無數(shù)細白軟滑的蠱蟲在我的血肉中撒歡地鉆來冒去,那場景簡直要逼死一個密集恐懼癥患者。
也許我并不是痛暈的,而是被嚇得暈了過去。
青越冷哼一聲:“你倒還知道怕?!?/p>
他頓了一下,好像是在配藥,一股子夜曇特有的花香幽幽襲來,這是青越最喜歡用的藥引。不管給病人吃什么藥,他都喜歡加上這一味,還美其名曰“味甜藥溫好潤肺”,其實是他自己怕苦。一個怕苦的大夫,偏偏誤打誤撞成了這六荒四合中最為出名的一個。
聽說當(dāng)年他就是因為救活了命懸一線的玄荒之主龍音,才揚名立萬,結(jié)束了云游天下實則流離失所的日子,住進了這般若草堂。
想到這一層,我試著挪了挪身子,雖然骨頭還疼得厲害,但我知道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于是我又好了傷疤忘了疼地懊悔起來:“真可惜,就差那么一點點我就要偷到烏羽了。”
我話音未落,另一個聲音冷冷接過:“你的命也只差一點就沒了?!?/p>
我心一沉,暗罵青越,明知道是他來了也不知會我一聲。
“你來到玄荒也有幾百年,還是這樣不懂規(guī)矩,我也不便再留你了?!?/p>
這幾百年來,他訓(xùn)斥過我無數(shù)次,每次都語硬心軟,我也不太當(dāng)真。只想著,反正他罵完訓(xùn)完,還是要利用我替他辦事的。
我是真的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開口趕我走。
幾百年過去了,我早已經(jīng)把玄荒當(dāng)成家鄉(xiāng),把他的大玄光殿當(dāng)成自己的家,把般若草堂當(dāng)成私房菜館,他怎么能讓我走呢。我又能上哪兒去。女蘿一族早已消亡,我是被母親用生命封印了幾千年,才在六荒浩劫之中唯一生存下來的獨苗。
四合之大,我卻再也沒有地方可去。
想到這里,我眼淚就不爭氣地溢出來。
“何必把話說得這么重?!鼻嘣介_口道,“她也算得到教訓(xùn)了?!?/p>
“我心意已定,等她養(yǎng)好傷,我會親自送她走。”
我聽得一陣心傷,反而止住了眼淚。
倒是青越,很是少見得激動起來:“這是我的地方,我愿意讓栩栩住多久就住多久?!彼A艘幌?,優(yōu)雅地揚了揚嘴角,激將道,“除非,你要收回這間草堂,把我這個救命恩人也趕出玄荒?!?/p>
雖然外面都傳,當(dāng)年是青越妙手挽回了他的性命,但我知道他們之間生疏得很,若無必要,青越絕不會踏足大玄光殿,而他……也從不輕易來般若草堂打擾。
即使整個玄荒每寸土地都屬于他。包括這座他賞賜給青越的草堂。
眼下青越卻為了我跟他爭執(zhí),我沒辦法置身事外。
“你放心,我已經(jīng)在這兒賴了幾百年,也該知足了?!?/p>
我看不見青越和他臉上的表情。只聽見一陣風(fēng)聲,他大約是走了。青越走到我床邊坐下,嘆了口氣,我以為他要安慰我,結(jié)果證明是我想太多。他慢悠悠地補上一刀:“昨天救你回來的人,是他?!?/p>
二
我一直不敢直呼他的名字。
不僅因為他是這六荒中唯一懸浮在海陸之間島嶼玄荒的主人。
我沒辦法忘掉最初看見他時,那寒星般閃耀冷冽的雙眼中露出的失望與悲絕。
后來我才知道,那時他摯愛的王妃剛剛過世,為了安慰和討好他,四合中無論是仙者天族,還是修羅一脈,甚至凡人都不遠萬里送上絕色美人,妄圖安撫他的悲傷。
若是對別的君王來說,也許算是良策。但對用情至深的人來說,這無疑是在傷口上撒鹽。我想,他一定是痛得厲害了,才會在修羅王君的歌舞盛會上,眼睛都不眨地殺了一個試圖勾引他的美人。
此事傳出,六荒四合無人不側(cè)目,都說玄荒之主殘暴不仁,性情冷血。
據(jù)說,那件事之后他就閉門不再見客,直到一日大雪,他騎著神獸雪梟漫無目的地亂飛,正好遇見了剛剛接觸封印的我。
據(jù)雪梟比畫著翅膀描述,我當(dāng)時就像個小雛鳥一樣蹲在它其中一個相好的鳳凰窩里。
那只母鳳凰湊在我頭上聞了聞,當(dāng)下就英武決斷地一爪把我踹了下去。
我在厚厚的雪地里掙扎著爬起來,一抬眼就看見了他。
他也正好瞧見了我。
要不是被封印幾百年,我也算稍有修為,當(dāng)下被那副驚天的容顏一瞟,簡直要心脈俱顫,流鼻血而亡。
他大概以為我又是哪個不長心的送來的美女,目光冷冷地在我身上輕輕一滑,那意思大約是,識相的就趕緊滾,否則休怪本王不客氣。
可我哪知道前面那些淵源,我只是開心得很,好不容易解了封印,一睜眼就看見個美男子,著實運氣不錯。
于是我拔腿追了上去。
“那個……請問……”我腳一滑,險些摔倒,幸好及時扯住了他的袖子。
“滾!”
他連頭都沒有回,只拋下這個字。
我沒想到這人脾氣那么大,連問下路都這么兇。初生牛犢不怕虎,我拽得更緊,現(xiàn)在想來還真是一副無賴的模樣。
“這山上只有你一個人,你要走了,我只能餓死在這里了,反正都是死,你要殺就殺吧?!蔽议]上眼,手仍然緊緊拽著他的袖子。
后來,我就這樣一路拽著,跟他一起回到了大玄光殿。
那些人看見我,個個都目瞪口呆,就連我自己也不免在心里暗自揣度一番,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良緣。
直到他說,作為交換,我必須要留在這里替他做一件事。
具體被封印了多久,我其實已經(jīng)記不清了??傊疑砩显S多正常的機能都退化了。
否則我也不會長了幾百年還一副心智不齊的模樣,總被青越嫌棄。
唯一值得一提只有女蘿一族與生俱來的“撿靈”術(shù),我也算運用嫻熟,這幾百年來,我撿的靈宿沒有一千也有一萬,都被他養(yǎng)在大玄光殿的迷藏樓閣中,被用來替王妃的尸身守靈。
所謂靈宿,其實就是還沒修成人形的靈蟲,是吸取了日月精華的寵兒。在它們找到寄主之前是非常脆弱的,但也很難被捉住為人所用。除了女蘿一族代代相傳的撿靈術(shù),別的種類都無法強行控制靈宿,反而會被其反噬。
這也是我能夠留在他身邊的唯一理由。
為此,青越總用一種特別悲憫的目光看我,可我卻以為,這簡直是我身為女蘿族僅存血脈最大的幸運。
每年的子母節(jié),我都會認真地替母親點一盞長明燈,即使我已經(jīng)絲毫記不清她的模樣,但還是深深感激她如此深謀遠慮,高瞻遠矚,運籌帷幄……
每次撿靈回來,我都會去在般若草堂住上一段時間。
幾百年來,我軟磨硬泡想從青越口中掏出關(guān)于那兩個人的風(fēng)花塵事,他卻從來閉口不提,實在被我逼急了,也只從齒縫里吐出一句 “他配不上子溪”。
我便知道,那個穿著錦衣華服一動不動地躺在冰棺里的女子名喚子溪。
她是我生平第一個羨慕嫉妒的人。
三
幾百年間,我只見過子溪一次。
那次我運氣好,竟讓我在幽懸之境撿到一只名喚幽止的靈宿。呃,準確地說,應(yīng)該是它自投羅網(wǎng)。
前面說過,大多靈蟲在找到宿主之前都沒有自己的意識,即使修煉得再深,沒有宿主之智也是枉費。然而,卻也有無須寄主,自己就天生異稟的異類。
它一眼就認出我女蘿的身份,撒開腿就撲過來,兩只手緊緊抱住我的鼻子,好像我們是失散多年的母女。
是從幽止口中,我才知道在好幾千年前,女蘿一族極為昌盛,每家每戶都會養(yǎng)著幾只靈宿,寵物般疼愛照顧,它們便不必四處流浪尋找宿主。沒曾想,六荒大劫,遠古上神全部應(yīng)劫消弭,女蘿一族也逐漸凋零,到現(xiàn)在,只剩下我一個。
而我,竟干著掃蕩靈蟲的勾當(dāng),天下靈蟲雖多,可要想這么沒完沒了地給子溪守靈下去,也不知道還要耗費多少。
我把幽止揣在口袋里,悶悶不樂地回到般若草堂。
在我來之前,青越已經(jīng)不知道在這兒住了多少年,約莫是歲月寂寥,山河沉默,他太閑了,才會特別熱衷打擊我。
第一次見面,他就帶著那副厚重的老花鏡上上下下地打量我:“聽聞女蘿一族以貌美著稱,上古時期,各族王孫貴胄的夫人、正妻全是出自女蘿一族,怎的你偏偏進化成了這樣?”
那次見到我郁郁寡歡,他十分難得地遞上來一碗野雞湯。我欣喜若狂地接過,滿心以為他轉(zhuǎn)了性,沒想到他一手捏住我的下巴:“誰讓你喝的,送去給龍音。”
這下我更震驚:“你不是一向跟他不和嗎?都分居這么多年了,原來心里還是放不下他?!?/p>
我一直不知道他倆究竟有什么過節(jié),搞得跟離了婚還藕斷絲連的老夫妻似的。
青越并不與我計較,他只是背過身,輕輕一哼:“既然我當(dāng)年救了他,現(xiàn)在就不會讓他死。否則,他死了,誰陪著子溪?!?/p>
這話說得不輕不重,卻給了我無限的靈感。難不成,這又是一場三角戀。女主不堪二人的情感重負,一命嗚呼。剩下他們兩個人哀悼半生,彼此熟悉又疏離。
“啪!”
青越一個藥勺捶在我腦門上:“少亂猜了,速速送去?!?/p>
自從那日,我拽著龍音的袖子回到大玄光殿,就出了名,這兒沒人不認識我,甚至還有八卦的殿奴私下里揣測,我是否不日就會成為繼任王妃。不過這個八卦消息在一年后就徹底灰飛煙滅。
因為龍音在一年一度的祭天壇會上宣布,他將終身不娶。玄荒王妃只有一個,再無其他。
我當(dāng)時就站在他身邊。
天壇上,他的長發(fā)隨風(fēng)擺動,風(fēng)姿挺拔,湛然若神。我心下揣度,恐怕就算遠古上神傾國之態(tài),也不過如此吧。
天壇下,霞光如練,云層滾了金邊無限奪目。
我心底灰暗如塵。
所以,再出入大玄光殿,我便不走正門,只從后墻躍入。再也沒了從前那種正門進出的耀武揚威的勁。
我站在迷藏樓門口,用專屬的暗號敲了敲門,正要把碗放下離開,卻聽見里面?zhèn)鱽睚堃舻统恋穆曇簦骸斑M來。”
我受寵若驚。
自從子溪過世,她的身體被安放于此,除了龍音之外就沒有第二個人進來過。
一時受此殊榮,我有些手足無措。一路走進來,雞湯都撒出了好幾滴。
龍音背對著我,靠著冰棺坐著,重重暗影里,他的背影顯得越發(fā)落寞孤清,與平日里看見的君王很不一樣。
“過來?!彼剡^頭來招呼我在他身邊坐下,我便乖乖地照做。
他離我不過一截手指的距離,這是我得知他真正身份后,第一次與他如此靠近。近得我都能聞得他身上特有的氣息,像花香,像酒濃,讓人很容易會產(chǎn)生溫馨幸福的幻想。
“怎么沒穿那件浮光裙?”
我沒料到他忽然有此一問,只能坦白地答:“我怕弄臟?!?
浮光裙是他送給我唯一的禮物,倒不是因為其他什么原因,只是那條裙子天生有防御蛇蟲鼠蟻等毒物的效用,我若穿上它去撿靈,自然會事半功倍。
“以后還是穿上吧?!?/p>
既然他發(fā)話了,我連忙點點頭,表示遵從。
“子溪身上這條也是浮光裙,是嫁衣款式,除了她與我成親那日穿過一次之后,就再也沒有穿過?!彼D了一下,“沒想到,再穿上時,她已經(jīng)只能躺在這里,無法一舞九天。”
這個典故,我倒也知曉幾分。當(dāng)年子溪與他成親遭到一些反對,但他執(zhí)意如此,婚禮當(dāng)天還帶子溪一起騎著雪梟,撒下無數(shù)合歡花瓣,以此讓每個見到和撿到花瓣的人都能替他們開心,為他們祝福。子溪更是興致盎然,臨空一舞,袖甩九天,是為塵世一場風(fēng)月佳話。
“可是,她已經(jīng)死了很久,龍音?!?/p>
他驀地轉(zhuǎn)過頭,鼻尖幾乎要貼上我的額頭。
“她一定會回來的。我欠她太多了,她不能就這樣走掉。”
我還想再說什么,卻聽見一陣窸窣的聲音,循聲探去,只見幽止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我口袋里溜出去,饞鬼似的趴在湯碗上哧溜地喝湯。
“好一只靈宿。”只是須臾之間,龍音速度快到我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已將幽止扔進冰棺旁邊的長生業(yè)火中,替子溪守靈去了。
待我反應(yīng)過來,整個人不能控制地撲向那團團業(yè)火。
“你瘋了?”龍音一把拉著我。
那是他從地獄十九層借來的業(yè)火,能將靈宿燒成一股養(yǎng)尸的精氣護養(yǎng)子溪。但若是其他凡人,一旦被火舌舔上,就只有灰飛煙滅的下場。
回到般若草堂,我眼淚啪啦地往下掉,其實我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與幽止只相識半天,它雖然待我熟稔,但我也沒什么情誼。只是,心里無端堵得慌。想到往后還有千千萬像幽止一樣的靈宿會這樣不聲不響地死去,我就覺得心悶。
便是那時,我起了去偷烏羽的念頭。
四
龍音對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不準踏足南荒。我不知道原因,但他不會不知道只有南荒才有烏羽,那是唯一能夠用來保存尸身不潰的神物。只要有了一只烏羽,就不必再有靈宿沒完沒了地犧牲。
也許龍音正是知道不可能得到烏羽才會早早地定下規(guī)矩,讓我打消這念頭。偏偏我不信邪,這下好了,撞槍口上。
可是,若我真的走了,誰去撿靈給他,沒了靈宿,子溪的尸身如何保得住呢。
想到這里,我就發(fā)愁得頭疼。
青越每每端來的藥湯都被我偷偷倒掉大半,我不想那么快痊愈,不想那么快離開這里。
我每天戴著青越尋來替我遮眼的白綢在大玄光殿周圍晃蕩。
聽聞龍音已經(jīng)很久沒有出過迷藏樓,殿奴都道他情深義重,子溪離世何止千年,他始終相守,真的癡心。
彼時,我意志消沉地坐在樓頂甩腿,不由得又想起祭天那日,龍音宣布終身不再娶妻,我難過得一陣心傷。
后來我才知道,青越為了讓我好得慢一些,那些藥湯都是兌了水的,再加上我自己又潑了大半。這樣里應(yīng)外合地配合下來,我的傷便是拖了一段時間。
可就算拖得再久,憑青越的醫(yī)術(shù),就算每天只吸點藥氣,我也終有復(fù)原的一日。
這一日,我穿上了浮光裙。
龍音果然如約親自來送我。
青越倒是一點都沒有不舍的樣子,看見龍音來,轉(zhuǎn)身就進了煉藥房,連跟我道別都不曾有。
“我今天就要走了,只有一個要求,你能不能答應(yīng)我?”我低著頭,生怕撞上龍音冷然目光就根本開不了口了。
“你說?!?/p>
“那個……你能不能再帶我騎一次雪梟?!鄙洗问撬麕襾淼叫模贿^那次根本不能算同騎,我頂多只能算是掛在雪梟的尾巴上,左搖右擺,隨時萬劫不復(fù)。
這次,我想與他同騎。
他曾帶著子溪騎在雪梟身上舉行過那樣浪漫盛大的婚禮,如此年少輕狂的事,不知道他肯不肯為我做一回。哪怕有個樣子,都成。
我手指纏繞著裙角,好像過了幾萬年,終于聽見他微不可聞地應(yīng)允:“好?!?/p>
五
他雙手環(huán)繞著我牽著引繩,我迎風(fēng)落下淚來,心里想著他反正看不到,便越發(fā)肆意,我想把所有的眼淚都流盡,以后,若還有以后,每次見到他都能是笑著的。這樣,他心里的苦也許也能少一些。
雪梟不愧是神獸,馱著我和龍音兩個游遍六荒,竟然連氣都沒喘一聲。
十幾日時光就這樣彈指而過,我始終沒有回頭看他,他也始終沒有說要停下。
有許多許多瞬間,我都想,要是能這樣一直飛下去該多好,九天之上沒有子溪,只我和他兩個。
再深的傷口也會痊愈,再美好的時光也要消弭。這是千萬年來亙古不變的規(guī)則。
我們誰都無能為力。
跳下雪梟之前,我附在它耳邊輕聲地求它,可千萬別死,我想,龍音再也沒辦法接受任何一個在乎的生命離開了。
雪梟自是不屑一顧地哼哼兩聲,也是,它是遠古神獸,哪那么容易就死了。
倒是我自己,性命堪虞。
故作輕松地與龍音告別之后,我便去了南荒。
這次,就是死,我也要拿到烏羽。
上次失手是因為我不知道烏羽竟然會被南皇藏在自己房間里。要知道,這烏羽乃是上古神獸之一的烏蜴的舌頭,奇腥無比,可見南皇有多重口味了。
不過南荒素來尊失色蠱為神,那種惡心人的東西都被用來天天膜拜,作為南荒的君主,這也不算什么了。
吸取上次的教訓(xùn),這次我決定白天來偷。青天白日的,南皇總不會還在窩在房間里睡覺吧。
我從窗戶潛入,即使包著鼻子也還能聞到一股比一萬只死魚還腥臭的味道。
這玩意就算我真的弄回去了,龍音也許還不會肯給子溪用,往那么漂亮的人嘴里塞進這么個玩意,確實讓人有些不忍心。
我甩甩腦袋,集中精神,查探一番之后,確定四下無人,而烏羽也正乖乖躺在案臺上等著我去取。
就在我?guī)缀蹩煲|及烏羽,忽然一道強光震來。我才如夢初醒般想起,上次傷到我眼睛的并不是南皇的失色蠱,而正是這烏羽。原來它認得主人,一旦被別人侵犯就會立刻發(fā)出強光示警。
殿外果然傳來警衛(wèi)逼入的聲音,可我不能就這么逃走。
就在我抓耳饒腮,一籌莫展時,一個熟悉的影子也從窗戶躍了進來。
“就知道你不死心。”
“青越?”我驚喜得恨不得湊上去親他兩口。
他倒是比我利落得多,從懷里掏出一塊同樣烏黑的不知道什么皮,遞給我,說:“用它蓋住烏羽就能遮住強光?!?/p>
“你怎么不早說!”當(dāng)下我只想偷了烏羽回去給龍音,根本沒想過青越一個大夫,怎么會對這種神物的特性如此了如指掌。
我用那皮一裹,果然烏羽就乖乖手到擒來。
“快走?!鼻嘣嚼业氖?,飛身躍出。
我們還是被截住。
我緊張得要命,南皇的失色蠱我早就領(lǐng)教過,這次要是害得青越跟我一起受罪,可就連個救治的人都沒了。
倒是青越一副不徐不疾的模樣:“栩栩,你帶著烏羽先回去?!?/p>
“胡說,應(yīng)該是你帶著烏羽回去。留著大夫在,不怕沒人救嘛。”說完,我哆哆嗦嗦地把烏羽往他懷里塞。
他一把握住我的手,皺著眉頭道:“你明明很怕,還來送死,看來我低估你對他的情誼了?!?/p>
我一愣,雖然早知道青越看似冷漠其實心細如塵,我又常與他廝混在一起,他斷然不可能看不出來的??伤@么單刀直入地說出來,我還真有點臉紅。
“有人來了,快走?!彼昧ν屏宋乙话眩臼窍氚盐宜统龅钊?,可不料,我腳一軟,竟然直直被他推下臺階去。
這一摔不要緊,我卻聽見那些圍上來的殿官都齊齊地跪了下去,口中分明激動地喚道:“皇子殿下?!?/p>
這番變故我還沒來得及消化,另一廂有人聞訊趕了過來,竟是南皇和龍音。
龍音見是我,眉毛皺得像剛畫完丹青的毛筆。我自知闖禍,低著頭不敢與他對視。
南皇這是第二次把我抓個正著,倒也不與我這個小卒計較,只是對龍音冷笑:“一面與我談著交換條件,一面卻又指使了人來偷。龍音啊龍音,你這個玄荒之主當(dāng)?shù)酶昵耙粯痈C囊,當(dāng)時我就不同意把子溪嫁給你。她執(zhí)意要跟著你,替你平修羅之亂,你毫發(fā)無傷,她卻把自己搭了進去。”
南皇那張活了上萬年的臉自是皺紋橫生,這一怒,更是形同鬼煞。說起子溪的名字,他倒是傷懷得很:“當(dāng)日子溪背棄我這個父皇,與你成婚,我便當(dāng)從此沒有她這個女兒。上次你為救那偷東西的女孩,已經(jīng)用你的心頭血跟我交換了一次,這次,你明著說要用性命交換,暗地里卻還是指使人來偷,龍音,你自己說,老夫還會信你嗎?”
他說了這么大一篇話,我總算聽明白了大半。
原來南皇是子溪的父親,便是龍音的岳父,而青越是皇子,自然也是南皇的兒子,子溪應(yīng)該是他的姐姐,那么他該喊龍音一聲姐夫??墒?,他卻不住在南荒,而是在那般若草堂里一窩就是幾百年,又很是看不上龍音的樣子。
我有點糊涂。
就在我沉思時,龍音從掌中抽出一道玄光,化身為劍,橫空過來,劍尖直直比畫在我喉嚨上。
“為什么,還要來?!?/p>
明知故問。
我一聲不吭地望著他。他不會不知道我為什么拼命要偷烏羽,他不會不知道這幾百年來我對他的心思。
他只是假裝不知道,他只是不想知道。
我默然不語,緩緩地閉上眼。
龍音并不想殺我,但眼下,他只有殺了我歸還烏羽,才能獲得南皇的信任,讓他真正帶著烏羽回到子溪的身邊。
“龍音,你敢!”
青越的腳步聲急急落在石階上,他擋在我身前,兩指夾住那把玄光劍身,不讓它再逼近我哪怕一寸。
“爹,即使姐姐因龍音而死,始作俑者卻是你?!鼻嘣降恼Z調(diào)完全不復(fù)往日的玩世不恭,不知道是不是他受傷的關(guān)系,我竟然感覺他的話里都夾雜著血腥味。
“當(dāng)年,若不是你要用玄荒上一個鎮(zhèn)的人來練失色蠱,龍音便不會為保子民而與蠱蟲浴血奮戰(zhàn),更不會連累姐姐不停為他續(xù)命,最終累得她自己油盡燈枯而亡。”
“你明明姐姐深愛他,卻因為她是你膝下唯一以蠱養(yǎng)成的女兒而死心想把她留在身邊,做未來南荒的繼承人。而我,你明知我志在行醫(yī),卻日日逼我練蠱,那些玩意苦得入心入肺,世上只有你這種怪物才能忍受?!?/p>
南皇大概怎么都沒想到自己的親生兒子會在大庭廣眾下罵自己是個怪物,氣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他揮一揮衣袖,無數(shù)蠱蟲自衣袖里飛出來。
失色蠱一出,無人能敵。
即使是當(dāng)年的蠱女子溪,而這一次,恐怕再也沒有一個青越能救活龍音一次。
從頭到尾青越都死死將我護在懷中,不管我怎么哭喊掙扎,他都沒讓我掙脫去到龍音的身邊。我只能眼睜睜看著龍音身上的血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我的心也跟著涼下去。
六
其實龍音宣布終身不再娶妻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龍音站在漆黑的甬道里,他周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白光,他對我說,栩栩,你以后就會知道,人的感情是有限的。就像我身上的血液一樣,不可再生。
我貴為玄荒之主,卻從來不知道什么叫愛一個人,我從小被灌輸?shù)乃枷胧遣凵n生。直到那一天,我與蠱蟲浴血奮戰(zhàn),身為蠱女的子溪原本是可以避開所有傷害的,可是她把自己的蠱血悉數(shù)度給了我,她說,對她來說,我才是這個世間最重要的。
當(dāng)我明白,即使責(zé)任再重大,也總有一個人與眾不同,只是已經(jīng)太晚了。
我欠了子溪,不能再誤了你。
后來青越告訴我,那日我被南皇所傷,的確是龍音將我救回。為了帶我走,他生生受了南皇三掌。那三掌地動山搖,龍音若不是有子溪的心血相護,早就心脈俱碎,他之所以要趕我走,有兩個原因:一是,他已經(jīng)決定犧牲自己跟南皇交換烏羽;二是,他自知再也不能護著我了。
當(dāng)年,南皇用玄荒的子民練蠱只是個幌子,他一早就看上玄荒之主不可再生的純粹之血,那才是用來天下獨一無二的失色蠱最好的藥引。可是命運捉弄,他最疼愛最寄予厚望的女兒偏偏愛上了他。
南皇練蠱走火入魔。一旦開始,便只會步步陷入,再也沒法回頭。
不知道多少年過去,天地已經(jīng)變成另一番模樣。
唯獨沒有改變的只有沉睡不醒的子溪以及依舊周身夜曇香氣的青越。而我,養(yǎng)了無數(shù)的靈宿,它們都有自己的名字。
青越有些不滿,說:“這是醫(yī)館又不是收容所,我向來贈醫(yī)施藥,哪來那么錢養(yǎng)它們這些小東西。”
可是我知道青越其實很開心的,他嘴上不說,心里比誰都怕孤獨。
而且我私心想著,有一天我消失了,至少還有這些小東西陪著他。
那日與南皇血戰(zhàn),是龍音吞下了烏羽化成上古神物烏蜴,才能抵擋得了那些失色蠱,讓青越與我全身而退。
而他心血耗盡,臨終托夢給我,要我將他火化,燒出烏羽放入子溪的嘴里,千千萬萬年保全她的尸身。
斗轉(zhuǎn)星移,滄海桑田,他始終相信,只有尸身不潰,子溪有一日還會醒來。
我一一照做了。
送龍音去火化時,我經(jīng)過一間霓裳館。里面正好也掛著浮光裙,我進去問了問那個叫朝暮的老板娘,才知道龍音正是從她這里定制的兩款浮光裙。一是子溪那件嫁衣,一是我身上那件單裙。
朝暮告訴我,龍音來定制我身上這件裙子時,把我的尺寸說得清清楚楚,那時她還以為,我是龍音的娘子。
多么美麗的誤會。
后來,我知道朝暮原來也是蠱蟲,她幫了我一個忙。
龍音一定不知道烏羽要成為護尸寶物,必須有人以命相祭。否則,他應(yīng)該不會把這件事囑托給我。
但我以為,我沒有他那么勇敢,生生守著子溪的尸身數(shù)千年。我做不到,我只會日日傷心。
朝暮替我斂了一個夢,這樣我明明已經(jīng)死去,青越還能時時見到我。只要我消失之前,他都不會知道我已經(jīng)祭了烏羽,連同龍音一起,為護住子溪出了一份力。
終于,我也算是不負龍音所托。
七
那些靈宿慢慢長大,也學(xué)會了搗亂,經(jīng)常偷吃青越的藥材。他總是苦著臉向我投訴,千年才長成的人參,一口就被吃掉了。說不定連什么味都沒嘗到,真是凄慘。
我總是微微笑著坐在草堂門口,青越也搬了個板凳坐下。其實般若草堂景致真的不怎樣,就說這黃昏吧,無光無霞,只有半個咸蛋黃。
青越說我最近文靜了許多,看著也有那么點女蘿一族與生俱來的大家閨女氣質(zhì)了。
我也是淺淺地笑。
他不知道,我只是不敢像從前那樣蹦蹦跳跳,大聲地笑。因為我動作越大,消耗的精氣越多,只會消散得越快,他的夢也會醒得更早。
何況,早上我偷偷瞧見他親手給我編了枚同心結(jié)。
那是南荒的習(xí)俗,男子若是有愛慕的姑娘,就用自己的發(fā)絲做一枚同心結(jié)給她,兩人就能永不分離。
我卻沒辦法像龍音對我那樣坦白,我只能盡力維持這場夢,但愿醒來時,他沒那么難過。
“風(fēng)涼,進去吧?!?/p>
我起身招呼他,沒想到他興致正好,還要再看一會兒。
我便自己轉(zhuǎn)身進去了,就轉(zhuǎn)身的工夫,天就下起雨來,落在青越的臉上,是那樣徹骨寒涼。
八
后來,天地又變了幾輪。
我已經(jīng)不在。
青越也不再行醫(yī)。他說了這樣一句話:既然他連自己最愛的人都救不活,又為什么要幫別人。于是他關(guān)了醫(yī)館。這句話太過殘忍冷血,即使背負上罵名,他也不在乎。
再過了一些年,有了這樣的傳說,青越的妻子死了以后,他就把她放在冰棺里,日日相守。也算是一段教人唏噓的傳奇。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連我的尸身都沒辦法保留,只能成日對著那枚來不及送出的同心結(jié)。下雨時,他低低地對冰棺里的子溪說,姐姐,你總算比弟弟幸福一些。也許龍音并沒有那么愛你,但至少他給了你一個盛大的婚禮。而我就是想看看栩栩穿上嫁衣的模樣,也是此生此世,再也無法實現(xiàn)了。
他幽幽地看了一眼窗外的咸蛋黃,一邊日落,一邊雨,繁花此日成春祭,草堂寥寥再無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