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玄

下不來的雨

天剛擦黑，馮朝棟摘下三輪拖拉機的電瓶和前照燈，放進一只無紡布袋，拎著要走。這是他在養(yǎng)牛場排隊的第三天，三輪拖拉機馱著2000多斤的帶棒玉米，等著過磅、卸貨、粉碎，變成2萬多頭育肥牛的飼料。排了三天，從養(yǎng)牛場的東門排到了南門，實在是累了，他決定今晚回家休息?！鞍?，明天估計也排不到?！瘪T朝棟向前方長達四五百米、拐了三道彎的拖拉機車隊望去，嘆了口氣。

“要是苞谷長得好，誰會賣到這里來？”這是雙廟街鄉(xiāng)鳳老莊村村民馮朝棟頭一次將春種的玉米賣給養(yǎng)牛場作青儲玉米。往年都是把成熟的玉米搓成粒，轉(zhuǎn)給糧庫，今年是一個粒也搓不出了。他從拖拉機上隨手抽出一根玉米稈，乍看還是青綠的，但根部一至四葉已經(jīng)枯黃，葉子里裹著一個只有半個頭的玉米棒，撥開一看，一片青白色，干癟得分不出顆粒，與印象中飽滿的金黃色玉米相比，像一個有先天缺陷的小嬰兒。

5月種下的玉米種子十幾天后開始拔節(jié)，迅速長高。過一個月抽穗，到了7月下旬的灌漿期，是結(jié)棒、長粒的關鍵時節(jié)，最需要水分。但在馮朝棟的記憶中，今年入夏以來，幾乎沒有下過雨?！靶∮暧袃扇龍觯簿褪菨駶竦仄?。”

縣氣象局預報員劉東峰稱，泌陽年平均降水量911.6毫米，高出河南省800毫米左右的平均水平不少。得益于東部的山地地形和泌陽河、汝河兩條河流輸送的水汽，這里成了省內(nèi)降水較為豐沛的地區(qū)。但貼在墻上的年際變化曲線圖反映的并不是風調(diào)雨順。從1957年開始的數(shù)據(jù)曲線是明顯的折線，有時候上一年的降水量是1500毫米，下一年就驟降到五六百毫米，易旱易澇是這里的常態(tài)?！拔覀円卜治霾怀鲈?，可能得國家氣象局專門研究大氣候的人才能回答?！眲|峰略帶自嘲地說。

在氣象局的20多年，劉東峰的工作是對天氣情況的簡單預報和監(jiān)測?！懊刻斓奶鞖忸A報，市氣象局會給一個指導預報，我們根據(jù)具體情況作調(diào)整，大部分時候保持一致?！敝劣诟鶕?jù)什么實際情況進行調(diào)整，他含混地說，是歷史記錄、即時衛(wèi)星云圖和實際可感的天氣情況。因而，當今年5月進行汛期趨勢預報時，氣象局對6月到8月降水量的估計是496毫米——5月下了幾場大雨，于是在歷史均值上加個幾厘米，這個數(shù)字看起來挺合理。在過高的預期之下，旱情沒有任何預警地到來了，截至8月21日，6月以來的降水量僅為187毫米，雨量偏少超過50%。

今年的第一枚增雨炮是8月7日立秋之后才打上天的。雨過后三天，劉東峰到村里進行每季度例行的土壤墑情檢測，地表以下10厘米至50厘米的土壤墑情均值只有8，仍然是重旱。他每天15點準時打開桌上的音箱，等待省氣象局的短期會商。8月21日，音箱里的聲音略顯急促地說：“13：30開始，我省西部有云系開始影響，預計未來兩天可能產(chǎn)生降雨?！币掠甑南⒁巡恍迈r，馮朝棟前兩天就在天氣預報里聽說了?！艾F(xiàn)在下雨也沒用了?！彼兄卉囉衩锥?，轉(zhuǎn)念又說：“有些人家的花生還沒收，可能還有點兒用?！?/p>

難以依靠的水利

“你看見那一排樹了嗎？下面原來就是水渠。我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兩米深，水漂亮得很。”馮朝棟說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全民大興水利時的場景?，F(xiàn)在，這些水渠年久失修，盡數(shù)廢掉。

與廢棄的水渠相比，機井在泌陽農(nóng)村更難見到?！拔迳揭凰姆痔铩?，無論是村民馮朝棟還是縣水利局辦公室主任王清江，都用這句當?shù)亓鱾魃鯊V的俗語來解釋泌陽的土地類型。山地和丘陵各占40%以上的土地面積，“四分田”中，大部分是丘陵崗地，只有縣城周邊分布著小部分平原。多數(shù)時候，丘陵地下的石塊會阻礙打井的嘗試。而政府出資成功打下的機井，通常井深只有40～80米。“這幾年地下水位持續(xù)走低，有的機井已經(jīng)不出水了，可能要深至100米以上才能出水?！蓖跚褰f。

盡管水渠破敗，但通過水庫引水進行的自流灌溉仍然是唯一相對穩(wěn)定可靠的方法。在楊家集鄉(xiāng)樓房村，淤塞的舊渠邊，農(nóng)民挖出了一條引水的小溝。坡上的小型水庫汪莊水庫輸出的存水順著小溝流下，能照顧到100多畝連片的旱地。

負責放水的是60多歲的水庫承包人尤志甫。水閘在低于水平面的紅頂小亭子里，輸水口被常年累積的泥土和長出的野草擋住大半。他扳動水閘后，水會在亭子中快速地上泛，沒過他的大腿，再通過狹窄的口徑慢慢流出去。最近一次放水是8月初，水庫下游的村民找上來，“說是莊稼馬上要旱死了”。從16點到22點，具體出了多少水，尤志甫心里沒數(shù)，但在他看來，這些水肯定起了作用?！澳憧茨菈K地里的玉米和煙葉，比別的地方綠吧?！表樦种傅姆较蚩催^去，這片挨著小溝的旱地好像確實顯得比別處滋潤一點兒。

汪莊水庫的庫存不算充裕。去年，水利局為了加修水壩而放水，原來6米以上的水深現(xiàn)在下降了一半。山體上還能看到過去的水平面留下的一道白印子，裸露出來的部分已經(jīng)在一年中長出了低矮的植物。溢洪道許久無用武之地，鄰居在空地上曬起了糧食?！叭ツ攴帕怂?，就趕上這兩年旱，沒蓄上多少。”

在楊家集鄉(xiāng)政府張貼的水庫防汛責任人名單上，除了老尤，還有一位武裝部長是包庫領導。鄉(xiāng)政府的一位工作人員稱，包庫領導主要負責水庫的安全，其他的事歸承包人管?！爸灰幌掠?，領導就會打電話，問漲沒漲水。雨下得大時，他會親自來?！苯裣牡膸讏鲂∮旰螅嫌日绽拥搅祟I導的電話。偶爾，領導向他問起地里的旱情?！拔夷苷f啥，也就是放放水。”水庫輻射的百畝旱地在樓房村4980畝的總耕地中是滄海一粟。村委會秘書馮耀群說，全村3500畝地絕收，581戶，2500多人，平均每人兩畝地，有一畝半產(chǎn)不出一顆玉米粒。

附近的三山水庫實際作用同樣有限。這座總庫容1324萬立方米的中型水庫水位比往年下降了7米，但仍具備很強的灌溉能力。5月的一次輸水后，此后3個月卻無所作為。水庫管理所是縣水利局直屬事業(yè)單位，“對日常事務有直接管理權(quán)，無須請示”。副所長石華中抱怨，新簽約的養(yǎng)殖承包人不同意放水，第一次放水后，不知怎的，縣監(jiān)察局的領導專程過來了一趟?！拔覀円窃俜潘?，就要寫檢查了?！笔A中不滿管理權(quán)受干涉，但沒有應對的辦法。水庫下游梁河村的村民找上門來，要求開閘放水，水管所只好打發(fā)他們?nèi)タh里。折騰了多日，最后是鄉(xiāng)長和村支書一起到了縣政府?！奥犝f是縣政府的一位領導批準的。”石華中神秘地說。已是旱情最嚴重的時候，兩位鄉(xiāng)長站在壩上，親眼看著閘門打開。水庫從傍晚開始輸水，到午夜，所里又接到電話，“說是‘放夠了，可以了’。具體輸出了多少不清楚，但水位沒什么變化?！?/p>

“泌陽縣現(xiàn)有水庫66座，其中大型水庫一座，是位于縣城東部的宋家場水庫，現(xiàn)在主要解決人畜飲水問題。中型水庫5座，剩下60座都是小型水庫?！蓖跚褰硎?，泌陽縣農(nóng)業(yè)灌溉最主要的途徑是依靠水庫的自流灌溉。及至8月底，宋家場水庫已經(jīng)放棄灌溉，以保證縣城自來水供應。其余的中小型水庫，則像汪莊水庫和三山水庫一樣，在無序中貢獻著微薄的力量。

走在田埂間，連片的旱地光禿禿的。有些農(nóng)民放棄了這茬秋糧，早早收割，希望為土地畜養(yǎng)地力。然而缺水的土壤結(jié)成了黃土塊，能不能在秋播冬小麥前養(yǎng)回來，讓人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