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溪

父親胃癌晚期，只剩下一年時間。該如何盡孝，成了女兒平毅面臨的難題。平毅認(rèn)為，一味強留不如快樂送走！此后一年，她每天都會想法子逗父親開心，用俏皮逗趣的語言裝點父親的生活，她要讓父親笑，讓父親忘卻病痛。她還用微信記錄父親晚年生活的點點滴滴，收藏父親和家人相伴的每一段快樂時光，甚至在父親的葬禮上，她依然用笑話驅(qū)逐悲傷。她的另類孝行，在微信好友圈里引發(fā)熱議……

年近5旬的平毅家住河南省焦作市解放區(qū)幸福社區(qū)，是補習(xí)班的一名老師，與丈夫育有一兒一女。平毅的父親平文芳生前是一位民警，性格豁達(dá)，是家里的“老小孩”。平毅每次回娘家，老遠(yuǎn)就能聽見父親爽朗的笑聲。

2013年4月9日，出差在外的平毅突然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說71歲的父親被確診患了胃癌，已是晚期。平毅懵了，連忙收拾行李乘當(dāng)晚的火車回了焦作。

看到病床上的老父親，平毅淚如雨下。兄弟姐妹幾個找到醫(yī)生，懇求醫(yī)院用最好的藥挽救父親的生命，花再多的錢也在所不惜。可醫(yī)生惋惜地告訴他們：“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我們也一定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搶救患者的生命，可作為子女，你們要隨時做好心理準(zhǔn)備，保守估計老人最多能活一年。”全家人難以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都積極想辦法找專家找偏方。

由于病痛的折磨，以前一直開朗剛毅的平文芳老人，突然像變了一個人，整天沉默不語，表情嚴(yán)肅僵硬。看著父親的樣子，平毅很心疼也很焦急，她在微信中寫道：“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我沒有離開醫(yī)院半步，看著父親蒼白消瘦的臉，我忍不住想哭。曾經(jīng)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的父親，此刻卻像個無助的孩子?！?/p>

每天，平毅都會在微信上記錄父親的一切，都是一些讓人心痛難過的細(xì)節(jié)，每一個看到的朋友，心情都很沉重。除此之外，整個家庭也都像是被拽入了一個怪圈，大家都愁容滿面，誰都不敢在老人面前笑。

醫(yī)生的一番話點醒了平毅：“家屬的情緒會直接影響到病人，作為子女你們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讓老人快樂地走完這最后一段路。不管你們多難過，也要在老人面前掩藏好自己的情緒?！逼揭阋虼讼萑肓松钏迹壕烤乖鯓硬攀钦嬲饬x上的孝順？父親是那么喜歡樂呵的一個人，難道就這么苦悶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路嗎？不能！

平毅跟兄弟姐妹幾個商量后決定，不管誰去醫(yī)院看望父親，都得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大家要做的，是讓老人開心起來。既然病情已然無法挽回，一味強留不如快樂地送走。這句話很殘酷，但卻是做子女的最大的孝心。

為了避免父親知道自己得了胃癌后不肯積極配合治療，平毅和家人選擇了對他隱瞞病情，只說他得了嚴(yán)重的胃潰瘍，這個謊言一直延續(xù)到老人去世。

2013年7月初，平文芳連續(xù)幾天高燒不退。平毅沒有跟往常一樣把擔(dān)憂寫在臉上，她花了很長時間調(diào)整情緒，努力對著鏡子讓自己笑出來。然后，她來到病房，喊了一聲“爸”。看到女兒，平文芳點了點頭，但沒有說話。平毅頓了頓，走上前去試了試父親額頭的溫度，說：“還有點熱，我知道老爸你是想大妞想得腦袋高速運轉(zhuǎn)才導(dǎo)致發(fā)熱，現(xiàn)在大妞來了，你可以消消熱了！”聽女兒這么一說，平文芳微微咧咧嘴，露出了久違的笑臉。晚上，老人竟然破天荒地喝了小半碗稀飯。忙完了父親的事，平毅才拖著疲憊的身體趕回自己家里照顧兩個孩子。

2013年7月21日，平毅在微信上寫道：“今天老爸把我?guī)サ娘埗汲怨饬?，我說我的廚藝都快超過老媽了，老爸很快幫老媽說話：‘你比起你媽還差得遠(yuǎn)，你媽做的飯我永遠(yuǎn)吃不夠，你做的我吃幾頓就吃夠了?！婧茫∧莻€愛耍貧嘴的老爸正在一點點回來?！?/p>

平毅決定，從那天開始微信上只記錄開心的事，她要讓這份“微信日記”見證父親最后的快樂時光，沒有眼淚沒有悲傷。

一天，平毅給父親洗腳，一抬頭看到父親正慈祥地望著她，嘴角帶著祥和平靜的微笑。平毅立即停止手上的動作，對父親喊了一句：“老爸你別動，你別動，你等一下。”說罷，趕忙擦了擦手，拿起手機拍下了父親那張慈祥的面孔。拍完后她把手機拿給父親看，說：“老爸，你以后就是我的模特了，但妞兒可不付給你酬勞哦?！?/p>

晚上，平毅把那張照片上傳到了自己的微信上，并寫了這么一句話：病痛曾經(jīng)帶走了父親的微笑，幸好，它又回來了。

在平毅的細(xì)心照顧和她的樂觀情緒感染下，平文芳漸漸開朗起來，開始積極地配合醫(yī)生進(jìn)行治療。

2013年8月15日，平文芳病情暫時穩(wěn)定了，他想回家休養(yǎng)?？紤]到這是老人唯一的心愿，醫(yī)生最終同意了。

把父親接回家后，平毅買了一輛電動三輪車，每天下班后都騎車帶父親到公園逛逛。家人都說這么做有危險，應(yīng)該讓父親在家里靜靜地臥床休息，可平毅不這么認(rèn)為，因為每次她帶父親出去時，父親都十分開心。

知道父親愛喝牛肉湯，每天逛完公園，平毅就帶父親去牛肉湯館給他買一碗熱氣騰騰的牛肉湯。家人知道后一再制止，說刺激性的東西對胃不好。平毅不知道這么做是對是錯，可她真想看到父親的笑臉，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的那種笑。

“2013年9月25日，今天又帶爸爸去喝了他最愛喝的牛肉湯，盡管他喝得不多，但他依然很開心。媽媽在我耳邊嘮叨，不能帶爸爸出去太久，也不能吃外面的東西，這些我也都明白，可如果什么都不做也阻止不了生命終點的來臨，那還不如快樂地享受現(xiàn)在的每分每秒，不留下任何遺憾。每次推著爸爸在廣場上散步的時候，從爸爸溫和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來，他是高興的。只要爸爸高興，一切都值得?！?/p>

2014年4月5日，平文芳因為發(fā)高燒出現(xiàn)了便血的情況，再次住進(jìn)了醫(yī)院。那天是清明節(jié)，冷冷的細(xì)雨似乎也在預(yù)示著什么。醫(yī)生說老人的情況在惡化，癌細(xì)胞擴散了，應(yīng)該維持不了兩個月。盡管大家有了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但聽了醫(yī)生的話，還是難以接受，平毅的母親開始低聲抽泣。

是不是自己帶著父親瘋玩，加速了癌細(xì)胞的擴散？平毅控制不住地自責(zé)起來。父親察覺出她情緒不對，一再問她：“妞兒，他們是不是說你了？沒事，爸身體底子硬，沒那么輕易被打倒。”

之后，老人病情持續(xù)加重，大便困難，可他依然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癥。平毅安慰他：“老爸，拉臭臭還疼不？醫(yī)生說你吃東西沒注意，消化不太好，別擔(dān)心，咱再住兩天院，把你身體好好補補就回家?！甭犞畠旱膭裎?，平文芳點了點頭。

平毅在隨后的微信日志里這么寫道：“今天從醫(yī)院出來時，爸爸似乎預(yù)感到了什么，一把抓住了我的手，但卻什么也沒說。我知道，老爸雖然不清楚自己得了啥病，但他很清楚，也許自己哪天睡著了就再也醒不過來，再也看不見我們了。我該如何去撫平父親的恐懼與憂傷？有時真想自私地把老爸帶回去，全家人陪他靜靜地走完最后的日子?？晌也荒埽l也不能，別人會說我們不孝，會說我們無情無義。我唯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讓父親再笑一次，再多笑一次。

“2014年5月2日：父親醒來時，見我還在幫他揉背，緩緩地說：‘妞兒，累了吧，快歇歇，我現(xiàn)在很怕給你們出難題，看著你們這樣我心里過意不去?！f什么呢，老爸！我現(xiàn)在可愿意讓你出難題，你越出難題我越精神、越開心?！倚χ卮?。老爸回我一句：‘那好，我現(xiàn)在給你出的難題就是回去休息，好好睡一覺。’心頓時疼起來！”

雖然醫(yī)生一直在想辦法挽救平文芳的生命，可癌細(xì)胞擴散得太迅速，發(fā)展到后來，他已不能吃飯不能喝水，只能靠輸營養(yǎng)液維持機體功能。看著病床上的父親嘴巴干裂，甚至用棉簽擦一下干裂的嘴唇都有可能引發(fā)吐血，平毅明白，父親每時每刻都在忍受著難以想象的痛苦。

為了減輕父親的痛苦，平毅和兄弟姐妹幾個人日夜輪流守護(hù)在父親身邊，為他按摩、捶腿、大翻身、小翻身。為了減輕父親胃部的疼痛，平毅用熱水燙熱雙手，雙腿跪地，給父親捂著胃部，一跪就是幾個小時。

很多時候，平文芳都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情緒也越來越糟糕，經(jīng)常會對平毅他們發(fā)火，對這事不滿，對那事挑剔。平毅明白，最讓父親痛苦的不是身體上的疾病，而是精神上的糾結(jié)，一邊是心疼兒女，不愿意讓兒女受累；一邊又希望通過兒女們的照顧減輕自己的痛苦。正是這種糾結(jié)，讓父親情緒多變。于是，平毅每次都笑嘻嘻地面對父親的暴躁。而她的體貼和樂觀，也讓平文芳越來越依賴她。

2014年5月11日，母親節(jié)，平毅一大早就買了很多母親愛吃的東西送到醫(yī)院。把東西放在床頭柜上，平毅對父親說：“老帥哥，這是給我媽買的，你可不能偷吃?！逼轿姆继撊醯財[擺手：“我不偷吃，我?guī)湍銒尶垂苤??！?/p>

到了下午，平毅開始給父親按摩，母親說平毅就是父親的私人金牌按摩師，別人家請都請不到。這時，平毅接到兒子王平打來的電話，23歲的大男孩在電話里對媽媽撒嬌：“老媽，今天是母親節(jié)，你能不能分點時間給我和妹妹？”聽了兒子的嗔怪，平毅笑了，對父親說：“你看我兒子跟你女兒我一樣孝順?！?/p>

回到家，疲憊至極的平毅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她總覺得心里像有事一樣，不停地查看自己的手機，翻來覆去睡不著。凌晨2點，平毅接到母親從醫(yī)院打來的電話，說父親大吐血，醫(yī)生正在給他止血。聽完母親結(jié)結(jié)巴巴的哭訴，平毅立馬披上衣服，沖向醫(yī)院。到了醫(yī)院門口，她卻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她先去了洗手間，洗了把臉，盡力想抹去哭過的痕跡，她知道父親的時間不多了，她不想讓老人一醒來就看見子女們紅腫的雙眼。

2014年5月12日清晨，平文芳老人再一次醒了過來。這時，護(hù)士過來給他打針。

“聽到老爸又要打針，我是真心疼啊！父親的屁股都成‘馬蜂窩’了。我停下按摩，叫醒父親：‘老爸，打針嘍！別怕！’護(hù)士一針扎下去，父親眉頭一皺，嘴撇了撇，像要哭的樣子。我連忙哄他：‘看，老帥哥多乖，打針都不哭！’俯下身在父親臉上親了一下，說：‘老爸，真棒！’父親咧咧嘴，一絲笑容浮了上來……

“猛然記起5歲那年，我得了嚴(yán)重的腦膜炎，小命差點沒了。父親整整守了我一個星期，每次護(hù)士來給我打針的時候，父親都會給我一顆糖，他還常叫我‘傻吧妞’。傻吧妞，從父親嘴里叫出來咋那么好聽。

“晚上回家前，我握著父親的手，跟他聊了一會兒天，父親說小時候最愛吃糖葫蘆，很懷念那個酸酸甜甜的味道。我忙跑出去，買了一串糖葫蘆，雖然比老爸小時候吃的精致，但味道卻是一樣的。老爸不能吃，只能看。他說：‘以前每次聽到叫賣糖葫蘆的貨郎聲，心里都很高興，街上的孩子追著跑?！癁榱藵M足老爸的愿望，我，成功地扮演了一次小貨郎，自我感覺不錯?！?/p>

2014年6月12日，平文芳陷入了昏迷，偶爾清醒的時候，會用眼睛示意平毅湊近，在平毅耳邊一再叮囑，要她照顧家里的幾個弟弟妹妹，要團(tuán)結(jié)。繼而再次陷入昏睡，再清醒過來時，又會重復(fù)一遍剛才的叮囑。每一次，平毅聽罷心里都像灌滿了鉛一樣沉重，眼睛都像在醋里泡過，她很想放聲大哭，呼喊著讓爸爸不要走，但她沒有，她忍住幾乎要溢出的眼淚，以輕松樂觀的微笑安慰病床上的父親。

2014年6月15日上午10點，平文芳老人離開了人世。平毅再也控制不住地大哭起來，似乎要把這一年多來的眼淚全都哭出來。親戚朋友來勸她，平毅就像孩子一樣哭著說道：“以后再也沒人喊我‘傻吧妞’了。”

平靜下來后，平毅在微信上說了父親去世的消息。細(xì)細(xì)翻看這一路走來記錄的“微信日記”，她很慶幸，滿滿地都是快樂，正如父親生前的為人一樣，走到哪兒都有笑聲。

守靈時，平毅沒哭，反而對著父親講起笑話來：“老爸，以前你當(dāng)警察時，腿腳多好，等到了那邊，誰也不能欺負(fù)你?！苯又帜剜溃骸袄习?，我再跟你說個笑話。一天，一個父親十分不滿地去找上帝，問他：‘我兒子為什么沒上天堂？’上帝說：‘你真想讓他上天堂？’父親點點頭。上帝爽快地答應(yīng)了。過了一會兒，兒子怒氣沖沖地找到爸爸，說：‘爸，我還沒死呢！’”來吊唁的親友懷疑平毅過度傷心導(dǎo)致思維紊亂，都來拉她，讓她去休息。母親卻對親友說：“別拉她了，就讓她講吧，她爸最愛聽?！?/p>

平毅含淚笑了，她希望自己的笑容能伴著父親一路走好。

（按照當(dāng)事人要求，文中采用了化名。）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