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
我第一次知道夏志清,是讀到錢鍾書一九八零年為《圍城》所寫“重印前記”里的一句話:“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夏志清教授的英文著作里對它做了過高的評價,導致了一些西方語言的譯本?!蔽液芟矚g《圍城》,是以對此印象頗深。后來大陸翻印張愛玲的作品,我讀了更中意,介紹又說張受重視亦得力于夏志清的舉薦,于是這個人對我來說真的成了一件事了。這時我已打聽到,“夏志清教授的英文著作”叫A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Fiction,香港出了中譯本,即《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接下來我想的就是無論如何趕緊設(shè)法買一部來讀。
前不久找出母親一九八六年去香港時寫給我的幾封信。其中一封寫道:“這里有《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夏志清著,據(jù)店員說夏志清只著此書,是否?書價五十五元。”另一封則說:“我只買了一本夏志清著小說史(這書有點折角,只此一本了),是香港翻版的,我逐章逐句對過,也問過售貨員,是完全一樣的,就便宜多了,原版是五十五元五角,翻版是三十五元,打了折扣(正在春季大減價),為二十八元八角。”按照當時的黑市匯率,這已經(jīng)花掉我整整半個月的工資了。母親在同一封信中還問:“張愛玲的書要嗎?”說實話除《秧歌》外,其他都是后來才買的—“傷哉貧也”。
這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如今還在我的書柜里,版權(quán)頁印著“一九七九年七月初版,一九八二年二月再版”。母親信中所說的“翻版”又是什么意思呢。查此書封底貼有“友聯(lián)出版社”的價簽,可知并非盜??;但我見過不少港臺書,再版、三版乃至N版,并非以保存下來的紙型付印,而是用先前的版本復印,版次越多,字跡就越模糊。此書亦不例外。當年沒買幾乎貴了一倍的初版本,誠為憾事?!吨袊F(xiàn)代小說史》二零零一年改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我又買了一部,發(fā)現(xiàn)除卷首添加的“出版人的話”、“《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再版序言”和“重讀夏志清教授《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不到三十頁內(nèi)容之外,其他部分還是用友聯(lián)版復印的,而且比我的友聯(lián)再版本字跡更模糊。
這些自然是后話。當年《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到手,只顧一口氣讀完。借用前人的說法,正是“讀了之后眼上的鱗片倏忽落下”。以后我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所發(fā)的一點議論,可以說都是受了這本書的啟蒙。我始終對作者存著一份感激之心,可惜沒有機會當面向他表達。
幾年前我寫文章說,長久寂寂無聞的張愛玲、錢鍾書,曾經(jīng)備受冷落的沈從文,經(jīng)過《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著力推舉,早已人所共知,而且大受歡迎;與之相伴的是,作者的文學史觀至少有一部分先為普通讀者后為有關(guān)學者所承認。這是《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最可重視之處,雖然作者的文學史觀也體現(xiàn)在對其他作家的論述中。除了書里那些精辟論述外,我的興趣還在于這本書被大家接受的過程。最重要的是,夏氏何以能夠做到如此;而他人類似舉動,如“排座次”、“寫悼詞”等,全都成了笑柄。大而言之,那些只是私見,不能成為公論;夏著首先是“公正的論”,才成為“公眾的論”。史實已然存在,有待真正的史家予以發(fā)現(xiàn)、揭示,其間并無可以造作的機會。具體說來,尚須兩項支持:其一,前面已經(jīng)提到,擁有屬于自己的完整的文學史觀;其二,具有藝術(shù)感受力,此為接受乃至評價一部作品所必需,無論對于文學史家還是普通讀者來說,都是如此。二者分別關(guān)乎一部文學史的宏觀與微觀兩個方面,彼此又互為因果;缺乏一項,文學史都不會成功。
現(xiàn)在夏志清已經(jīng)去世,我回過頭來重讀自己這番話,覺得所說“作者的文學史觀至少有一部分先為普通讀者后為有關(guān)學者所承認”、“雖然作者的文學史觀也體現(xiàn)在對其他作家的論述之中”,還有一層意思有待發(fā)揮,如此或許才算周全。實際上,迄今為止《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只在有限的程度上為中國讀者所接受。這本書的貢獻,不止是對張愛玲、錢鍾書和沈從文的重新評價,書中談到其他作家如茅盾、巴金、老舍等,作者所下功夫同樣扎實,有關(guān)論斷同樣精當。如對茅盾,評價最高的是《霜葉紅似二月花》、《春蠶》,而以《子夜》、《腐蝕》等為失敗之作;對巴金,評價最高的是《寒夜》、《秋》,而以《家》、《春》等為失敗之作;對老舍,評價最高的是《駱駝祥子》、《離婚》,而以《四世同堂》等為失敗之作。這對論家和讀者似乎應該不無啟發(fā)意義,然而實際上并未產(chǎn)生明顯影響。
這里舉個例子。夏志清去世之后,媒體報道中有“他貶低老舍《四世同堂》”的話。我們且來看看關(guān)于老舍創(chuàng)作《四世同堂》,《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是怎么說的:“他所要描寫的,只不過是正義和投機取巧的對立,英勇和怯懦的沖突,以及大無畏精神和邪惡之間的斗爭而已。在表現(xiàn)這些課題時,老舍是很傳統(tǒng)的,因為他這種善惡二分法,是植根于中國通俗文學和戲劇的。不過在一本真正的小說內(nèi),任何道德上的真理,應當像初次遇見的問題那樣來處理,讓其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中,依其邏輯發(fā)展。我們在讀《惶惑》、《偷生》和《饑荒》時,愈來愈為書中懲罰罪惡原則的機械運用,為那些漢奸和壞蛋們所遭遇的天外橫禍或者暴斃等等感到尷尬。這樣一種幼稚的愛國心以及憎恨罪惡的表現(xiàn),使小說讀來毫無真實感?!绷私馕膶W批評的人便可看出,這是相當深刻的分析,其意義已經(jīng)超出對某一部具體作品的評價—從文學史的角度看,《四世同堂》的問題不僅僅是失敗,更重要的在于倒退,甚至可以說,它一直退到了整個新文學之前。另外我要補充的是,老舍從未在日據(jù)北平生活過,《四世同堂》的故事和人物都是胡編亂造的?,F(xiàn)實主義作家分為兩類,其一可以借助想象,其一必須依靠觀察。老舍屬于后一類,如果非要去寫自己沒有親身經(jīng)歷或只草草看了幾眼的東西,不可能取得成功。不僅《四世同堂》如此,此前的《火葬》,此后的《無名高地有了名》,以及《春華秋實》、《青年突擊隊》、《紅大院》等一干劇作,概莫能外。由此反觀“貶低老舍《四世同堂》”,我深深感到,夏志清所面對的是一個惰性與盲目使然的世界,要想予以改變,他還是勢薄力單。
除《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之外,夏志清另有一部《中國古典小說》(The Classic Chinese Novel: A Critical Introduction),也是卓見迭出。他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的“作者中譯本序”中,曾預告計劃要寫“抗戰(zhàn)期間的小說史”和“《紅樓夢》之后和‘文學革命’之前的中國長篇小說研究”,并說:“假如這兩部預告的書十年之內(nèi)可以完成,至少可說我對中國長篇小說的研究(從羅貫中到姜貴)已告一段落。”遺憾的是,直到他去世,這兩部著作均未完成。不過他說:“我仍在繼續(xù)研究中國古今小說,你若看了我的新著《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C. T. 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哥大出版社二零零四年版),就知道我已寫了不少篇明清小說的論文,不僅是《中國古典小說》里那六大名著。我評論《鏡花緣》、《老殘游記》、《玉梨魂》等近代小說的文章,皆見《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早已有中譯本,可惜一般訪問者都沒有看過。一有空,我即要寫一篇評論《海上花》的文章。我的研究主題早已不是張愛玲、沈從文這些現(xiàn)代作家了?!保ā断闹厩澹褐v中國文學史,我是不跟人家走的》,載二零零八年七月三十日《南方都市報》)也許對夏志清的最好紀念,就是盡快把《夏志清論評中國文學》一書完整地譯為中文出版。
二零一四年一月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