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鈞
我?guī)е赣H下館子,吃完了飯打包,她跟服務(wù)員說:“除了盤子不要,其余都要?!?/p>
我突然問了自己一個問題:“我有多久沒有饑餓感了? ”
我回答不上來,大概有好久了吧。總是飽飽的,來不及等到饑餓感光顧,就又開始吃東西了。我是一個熱愛食物的人,尤其熱愛谷物??吹綔p肥的朋友米面絲毫不敢沾,內(nèi)心充滿了對這些饑民的同情。
聽母親說,我的祖父在年輕的時候外出討飯,餓死在了路上。我常常抑制不住揣想那悲慘的情形,恨不得穿越時光跑到我年輕的祖父身邊,遞給他一個神圣的饅頭。我的母親也曾飽受饑餓之苦,她說:“有一回,我跟你二舅餓得要暈過去了,就一人喝了一碗涼水吃了兩瓣蒜?!?/p>
我的母親捍衛(wèi)起過期食品來十分賣力。我要扔掉一袋過期的餅干,她連忙奪過去,打開袋子,3塊3塊地吃,邊吃邊說好吃。我再執(zhí)意要扔掉某種過期的食品時,她就急了,說:“我也過期了!你把我也扔了算了!”
挨過餓的人,對食物懷有一種近乎畸態(tài)的珍愛。
電視上一個老紅軍回憶說,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他們吃皮帶充饑。妹妹的孩子好奇地問:“皮帶怎么可以吃呢?”妹妹說:“因為是牛皮的吧?!泵妹玫暮⒆永^續(xù)追問:“那他們?yōu)槭裁床怀耘H饽??”——這個孩子一向視食物如寇仇,以她現(xiàn)有的理解力,斷不會明白人何以可以餓到吃皮帶的程度的。
目下,“仇飯”的孩子可真多啊。蔣雯麗在一個廣告中對她的“女兒”發(fā)飆,因為女孩把盛了白米飯的碗狠狠地推到了一邊。還有一檔電視節(jié)目,索性就叫“飯沒了秀”,用這樣一個名字鼓勵想上電視或想看電視的小朋友好好吃飯。有個老教師向我訴苦:“早些年,我跟學生們說,今天你不努力學習,明天你就沒有飯吃,他們就乖乖低頭念書了;現(xiàn)在,我再這么說,他們居然鼓掌歡呼說,沒飯吃才好呢,誰愿意吃飯!”
在這些“仇飯”孩子的對面,站著一些同樣令人擔憂的孩子,我管他們叫“饕餮一族”。我有個朋友的孩子,酷愛肯德基的炸雞腿,一頓可以消滅6個。他的父母向我們描述起可愛的寶貝連吃6個炸雞腿時的情形,仿佛在夸耀一個戰(zhàn)功赫赫的將軍,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可憐這個小胖墩才剛剛過了13歲生日,卻已是個資深脂肪肝患者了。
仇飯與饕餮,都是對飯的不敬。
有一次,我和一位姓劉的女士對坐用餐。我們吃的是份兒飯。面對一個饅頭和一葷一素兩個簡單的菜,劉女士雙手合十,閉目默禱。我拿起的筷子倏然停在了空中……她吃得那么香甜,我甚至懷疑是她的禱告詞為那寡淡的菜蔬添加了別樣的滋味。據(jù)說僧人用齋時要“心存五觀”:“計功多少,量彼來處;忖己德行,全缺應供;防心離過,貪等為宗;正事良藥,為療形枯;為成道業(yè),方受此食?!庇谬S亦如用功,不可出聲,不可恣動。
我常想,對尋常的一飯一蔬都懷有神圣感的人,一定不會漠視造物主的種種賜予吧。
聽一個醫(yī)生說,適度的饑餓感是有益健康的。他說:“人在不饑餓的時候,巨噬細胞也不饑餓,它便不肯履行自己的職責;只有人有饑餓感的時候,巨噬細胞才活躍起來,吞噬死亡細胞,扮演起人體清道夫的角色?!彼踔琳f:“饑餓不是藥,比藥還重要?!北火囸I感長久疏離的我,多么想要這樣一種感覺——饑腸轆轆之時,捧起一個剛出屜的饅頭,吃出濃濃麥香。
尼采說:“幸福就是適度貧困?!币徊糠窒雀黄饋淼膰寺牭竭@話肯定很不爽吧?他們可能會罵尼采在胡說,罵他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我們好不容易富起來了,你卻跟我們扯什么“適度貧困”,去你的吧!
食物富足了之后讓人適度饑餓,跟鈔票寬裕了之后讓人適度貧困一樣,惹人不快。曾幾何時,貧困和饑餓恣意蹂躪無辜的生命;今天,走向小康的我們還不該報復性地揮霍一番嗎?就這樣,淺薄的炫富斷送了必要的理性,餐桌上的神圣感遲遲不肯降臨……
我多么喜歡為母親炒幾個可口的小菜,再陪她慢慢吃。那么享受,那么陶醉。我知道,我總是試圖替歲月償還它虧欠母親的那一餐餐的飯。菜炒咸了,母親說正好;菜炒淡了,母親說不礙。我?guī)е赣H下館子,吃完了飯打包,她跟服務(wù)員說:“除了盤子不要,其余都要?!?/p>
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的今天,為了銘記傷痛,為了留住健康,為了感謝天恩,我們太應該喚醒自己對一蔬一飯的神圣感,在珍愛中祝禱,在微饑中惜福,在宴饗中感恩——不是嗎?
(摘自《現(xiàn)代婦女·愛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