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未央

2014年4月28日，長沙市90歲高齡的空巢老人彭美蓮去世。家人清理老人的遺物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家中尚未拆封的各式保健品滿箱滿柜，聚攏起來竟堆了半個客廳。老人生前生活節(jié)儉，買東西精打細算，為何舍得花錢購買這些閑置無用的東西？

彭美蓮老人生前居住在湖南省長沙市雨花區(qū)韶山北路某小區(qū)，房子是一套123平方米的三室兩廳。老人育有一子，名叫彭云飛。在兒子的印象里，念過大學(xué)的母親年輕時精明能干，強勢有主見，退休后生活節(jié)儉，心態(tài)平和，樂觀開朗。

1999年，時年49歲的彭云飛與妻子離異后遠赴加拿大工作，在一家知名的跨國公司從事數(shù)控機床的研發(fā)。臨走前，考慮到父母年事已高，生活多有不便，彭云飛特意為父母請了一個名叫王婉玲的保姆照顧他們。同時，他叮囑在長沙某大學(xué)讀大一的獨生女兒周末時?；丶铱纯?，多陪陪爺爺奶奶。

從此，彭云飛與父母的聯(lián)系大多是通過電話或網(wǎng)上視頻。然而因為工作忙，他與父母的聯(lián)系并不太多。每兩年彭云飛休一次探親假，為期一個月。其間他盡管有很多應(yīng)酬，但總要想辦法抽時間陪在父母身邊，以盡孝道。

2003年7月，彭父突發(fā)腦溢血去世。得知噩耗，遠在加拿大的彭云飛立即請假奔喪。然而，當(dāng)他馬不停蹄地趕回家時，看到的只是父親冰冷的骨灰盒。他為沒能看上父親最后一眼而萬分懊悔……

俗話說：“父母在，不遠游。”可對彭云飛來說，連父親最后一面都沒能見上，他不禁在心里大罵自己是個不孝子，沒有盡到一個做兒子的責(zé)任。思來想去，他決定趁母親還健在，好好孝敬她，不能再讓老人家臨終前連兒子都看不到。

操辦完父親的喪事，彭云飛試探著問母親：“媽，爸走了，留下您一個人我不放心，要不您跟我去加拿大吧！那里空氣清新，環(huán)境又好，很適合老年人養(yǎng)老，您去了一定會喜歡的！”彭美蓮慈愛地看著兒子，說：“好男兒志在四方，你該以事業(yè)為重！你的心思媽知道，媽不怪你。再說，我都快80歲了，咱中國人自古講究葉落歸根，難道我這把老骨頭還要扔在國外嗎？你放心吧，我沒事！”

說服不了母親，自己的工作一時又難以舍棄，彭云飛只好作罷。思忖再三，臨行前他再三囑咐保姆王婉玲：“王姐，我媽從今往后就托付給你，拜托了！只要她老人家高興，想吃什么想買什么，你就由著她，別跟她計較。錢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我媽自己有退休金，我也會定時給她打些錢。”

彭云飛去了加拿大以后，他的獨生女兒也隨后離開長沙去了深圳工作。從此，年近8旬的彭美蓮每天與保姆相伴，過起了空巢生活。

老伴去世、兒子遠在海外工作、唯一的孫女也南下打工，彭美蓮心里空落落的，被前所未有的孤獨和寂寞包圍了。盡管有保姆相伴，但身邊沒有一個親人，恍惚中她有時覺得自己被拋棄了，成了一個多余的人。然而，心情好的時候她又特別能理解后輩，她知道兒子和孫女各有各的事業(yè)，不能為了她一個孤老婆子而犧牲他們的生活，讓他們整天圍著她轉(zhuǎn)。要真是那樣的話，她可就真的成了累贅，成了后輩們沉重的包袱了。

這么一想，彭美蓮覺得自己要保養(yǎng)好身體，平時少生病，才不會拖累后輩。為此，她堅持每天打太極拳，還要求保姆王婉玲每天陪她外出散步。天氣晴好時，她還會到離家不遠的廣場上跳集體舞。

然而，每當(dāng)彭美蓮一個人獨處，或是夜深人靜時，她就期盼著家里的電話鈴聲響起?？梢驗閲H長途資費較貴，兒子與她約定，每個周末給她打一次電話。而孫女呢，因為年輕貪玩，什么時候想起來了才會冷不丁地給她打個電話問個好。因此，每個周末就成了彭美蓮最期盼的日子。

每次電話響起，鈴聲不超過三下，彭美蓮就會拿起聽筒，然后以最快速度向兒子“匯報”自己的身體狀況和家里的情況，等自己說完，就是兒子向她“匯報”。每一次，彭美蓮都會叮囑兒子打電話時要言簡意賅，挑重點說，這樣才會節(jié)省話費。既然是母親要求，兒子只好照辦?？蓲鞌嚯娫捄?，彭美蓮總是意猶未盡，心里的失落感反而會更加強烈，她多么希望兒子能在電話里多跟她聊幾句??！于是，她會在心里嗔怪道：“這個飛伢子，還真是的，就不能跟我多說說話嗎？”

黯然神傷中，等待下一個周末接聽兒子的越洋電話，就成了彭美蓮心中最大的期盼。

2005年8月24日，彭美蓮所在的小區(qū)里來了幾個年輕人發(fā)傳單。正在晨練的彭美蓮和幾個同住一棟樓的退休老同事出于好奇，湊了過去。幾個年輕人說他們是長沙俊逸電子科技有限公司的員工，公司正在搞一項公益活動，免費在門店幫中老年市民做足療服務(wù)。聽說是免費服務(wù)，彭美蓮和幾個鄰居來了興致。很快，幾個年輕人打電話叫來了公司的服務(wù)車，非常熱情地把彭美蓮等人接到了公司。

第一次體驗免費足療，幾個老人都感覺很新奇，也很享受。體驗過程中，當(dāng)初發(fā)傳單的幾個年輕人一邊圍著老人們不停地噓寒問暖，一邊向他們介紹他們正在使用的足浴盆保健效果如何好，如何具有潛在投資價值。介紹到最后，幾個年輕人甚至拍著胸脯保證：只要購買了他們公司的足浴盆，公司會跟購買者簽合同，不但每個盆每月可分紅80元，一年后還將退還購盆本金。

免費體驗變成了現(xiàn)場推銷，大多數(shù)老人心里有了疑問，也有了戒備?？膳砻郎弲s被幾個年輕人奶奶長奶奶短地叫得心花怒放，她想，自己的退休金加上兒子每月的匯款，自己又能花得了多少？倒不如把這些閑錢用來投資，這樣既能有收益，自己也能享受足浴，何樂而不為？

最后，在幾名年輕人的輪番鼓動下，彭美蓮一口氣買了8個足浴盆，每個1500元，共計花了1.2萬元，并與公司當(dāng)場簽訂了租賃合同。見彭美蓮出手大方，幾個年輕人異口同聲地奉承她：“彭奶奶80多歲了，可我們怎么看都像是60歲！說來說去，是奶奶有眼光，心態(tài)好，懂得養(yǎng)生之道！”一番話說得彭美蓮心里美滋滋的，比喝了蜜還甜。

回去的路上，幾個老同事提醒彭美蓮，足浴盆要是真能租出去，他們又何必賣給你呢？你可要當(dāng)心啊，小心上了他們的當(dāng)！可彭美蓮笑笑說：“我跟他們白紙黑字簽了合同呢，還怕他們跑了不成！等著吧，我還盼著分紅呢！”

誰知一個多月后，到了約定領(lǐng)取分紅的時間，彭美蓮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那家公司了。無奈，她只好讓保姆王婉玲陪著她上門去找。可找到那次現(xiàn)場體驗的足浴店，又按照合同上留的公司地址尋找到辦公樓，結(jié)果都是人去樓空。

這次被騙，彭美蓮深受打擊。她時不時地自言自語：“怎么會這樣呢？那些年輕人一個個看起來挺好的啊，圍著我奶奶長奶奶短地叫得那么親熱，還跟我拍胸脯保證，誰能想到他們會騙人呢！”一番長吁短嘆后，她特意叮囑王婉玲和幾個知情的老同事，一定要替她保密，千萬不能讓兒子和孫女知道。

看著老人一天到晚失魂落魄的樣子，王婉玲很同情。她知道，老人雖然平時省吃儉用，衣著樸素，但被騙后并不是心疼那些錢，而是擔(dān)心親人知道了會笑話她，那樣就太沒面子了。因為，在兒子和親友眼里，老人年輕時一直是精明能干的，她不想到老了被人說成老糊涂，被人取笑。

可旅居海外的兒子每兩年才回家一次，在深圳打拼的孫女一年到頭也難得回來一趟，彭美蓮實在太寂寞了。雖說年事已高，但她仍非常希望能外出走走，四處看看，家里能經(jīng)常有人出入串門。物質(zhì)生活可以平淡，但精神生活絕不能貧乏。說到底，她喜歡后輩繞膝、充滿生機的熱鬧家庭生活，可這些都成了她遙不可及的夢想。

2006年5月的一天，彭美蓮與王婉玲早餐后外出散步。一走出小區(qū)大門，一個小伙子不由分說就給她們每人塞了一張傳單。彭美蓮接過一看，原來是沈陽某科技有限公司湖南服務(wù)中心的免費健康講座宣傳單。反正待在家里也無聊，聽聽講座興許還能學(xué)到一些保健知識，彭美蓮當(dāng)場決定去聽講座。

第二天，在王婉玲的陪同下，彭美蓮早早地來到了講座現(xiàn)場。工作人員十分熱情，給每位聽講座的人發(fā)了飲料、筆、筆記本和一些宣傳資料，還給每人發(fā)了一份袋裝小禮品。主持人一一介紹起幾位穿白大褂的保健專家，然后保健專家輪番上場，宣講了一些基本保健知識后，開始介紹一款玉石保健床墊的保健功效。由于主講者口若懸河，聲情并茂，再輔以幻燈片、音樂以及實物展示，現(xiàn)場氣氛非常熱烈。最后，在保健專家的極力鼓動下，很多老人紛紛上前下單求購。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彭美蓮帶著王婉玲又接連參加了這家公司的5次講座，每一次，她跟王婉玲都會得到一份與以往不同的小禮品，而且公司還會請聽講座的人到附近的酒店吃一頓四菜一湯的工作餐。第6次聽完講座，彭美蓮終于經(jīng)受不住誘惑，購買了這款實價28800元、特惠價16800元的玉石保健床墊。

自從購買玉石保健床墊后，這家公司隔三岔五就會派人登門回訪彭美蓮。每一次登門，工作人員都會購買一些精致的小禮品或提點時鮮水果，拉著老人的手不停地噓寒問暖，詢問她使用玉石保健床墊后的感受。漸漸地，彭美蓮對兒子電話的期盼轉(zhuǎn)變成了對這家公司工作人員來訪的翹首以盼。每一次工作人員走后，她都會開心地對王婉玲說：“這些年輕人可真體貼，每次來都不忘帶些禮品。要是他們能天天來看望我，陪我聊天，那該多好呀！”

2006年8月29日，工作人員給彭美蓮帶來了一份合同，大意是沈陽某科技有限公司為了宣傳和推廣健康工程，更好地服務(wù)廣大消費者，決定從一款玉石保健床墊使用者中選出100名產(chǎn)品代言人。合同約定：代言人購買產(chǎn)品每年享有600元補貼，但代言人需要積極參加公司組織的各種講座和聯(lián)誼會，維護公司的合法權(quán)益和良好形象，對有損公司聲譽的消極言論進行以理服人地反駁。

工作人員介紹完合同的內(nèi)容后，話鋒一轉(zhuǎn)，說彭美蓮口才好，思維清晰，精神矍鑠，很適合出任保健品代言人，因此公司已選定她作為100名產(chǎn)品代言人之一，如果她愿意，即刻可簽合同。聽對方這么一說，彭美蓮興奮不已，當(dāng)即在合同上工整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自此，每逢這家公司推廣新的保健品、開聯(lián)誼會、舉辦健康講座，彭美蓮逢會必去，去了必發(fā)言，并現(xiàn)身說法，激情洋溢地宣講自己用了公司的保健品后出現(xiàn)的各種神奇效果。

彭美蓮的能說會道讓公司很滿意，因此公司每次都是派車接送她。同時，彭美蓮也很喜歡這種被人關(guān)注的生活，特別是坐在講臺上，面對臺下黑壓壓的聽眾時，她覺得自己似乎又重新找到了年輕時的感覺，特別享受，特別充實。

漸漸地，彭美蓮的名聲在長沙保健品界傳開了。其他各類保健品公司聞訊后，紛紛上門推銷保健品，同時請她代言，并在他們的健康講座上發(fā)言。

2007年4月24日，上海某電子商務(wù)有限公司湖南分公司了解到彭美蓮的情況后，派人登門拜訪。那天，工作人員特地買了一束鮮花，還買了幾斤老人愛吃平時卻不舍得買的基圍蝦。一進門，工作人員就扶著彭美蓮一口一個“奶奶”地叫得可親熱了，把她哄得嘴都合不攏了。臨走時，工作人員還提出認彭美蓮為“干奶奶”，可把她樂壞了。

一來二去，“干孫女”、“干奶奶”走得越來越近，也越來越熱乎。很快，彭美蓮就從這家公司購買了一臺售價5980元的空氣凈化器和一床售價6000元而外表與一般空調(diào)被并無二致的遠紅外線保健被。

很多保健品公司上門推銷時還有多買多送的優(yōu)惠，比如十送八、十送十等。也許是抓住了部分老人愛貪小便宜的心理，彭美蓮就特別吃這一套，只要哪家保健品公司推出類似的優(yōu)惠，她必定中招。每買一次，就像是往家里搞批發(fā)似的。買的多了，短時間內(nèi)根本吃不完，又擔(dān)心產(chǎn)品過期，保健品推銷員就給她“支招”，由公司打個欠條給她，將產(chǎn)品寄存在公司，這樣可以隨時提貨。

對于母親省吃儉用卻熱衷購買保健品的事，遠在國外的彭云飛從親朋好友處也時有耳聞，他曾打電話勸母親不要購買那些所謂的保健品。有時勸得激動了，彭云飛就忍不住大罵那些保健品推銷員是騙子，結(jié)果彭美蓮氣得直接掛了電話。

為了讓母親放棄購買保健品，彭云飛煞費苦心，也沒少請當(dāng)醫(yī)生、做教授的親友給母親做思想工作，可收效甚微，有時候彭美蓮甚至趁機反過來向教授、醫(yī)生宣講保健品的所謂“養(yǎng)生”效果。

也許是為了避免親人干涉，彭美蓮再購買保健品時采取了“安全措施”：保健品的數(shù)量和價格她閉口不提，相關(guān)票據(jù)或提貨單之類的她全鎖進抽屜。與此同時，她出手越來越大方，購買的保健品種類也越來越多，幾乎囊括了衣食住行各個方面。因為買得實在太多，有些她一時吃不完，有機會她就拿出來送給親友。

2014年4月母親去世后，彭云飛清理母親的遺物時才發(fā)現(xiàn)母親生前的驚天秘密：母親保留下來的保健品購買票據(jù)及寄存單多達116張，累計購買保健品的花費達20余萬元，涉及保健品公司22家。直至去世，除了堆滿半個客廳的保健品，母親還有2萬多元的保健品寄存在外，沒有提回。

翻看著一張張泛黃的票據(jù)，彭云飛眼眶泛紅，心里五味雜陳：2009年12月25日，訂購10套中藥寶，花費2470元；2010年12月12日，購買5瓶海參液，花費2375元；2012年6月28日，購買6盒憶靈片，花費3000元……這一個個精準的日子，彭云飛都不在母親身邊，他不是在公司加班，就是在忙著慶祝圣誕夜，或是在參加同事的生日派對，而陪伴母親的則是保健品公司的推銷員。他不得不感嘆，在某些方面，他的確遠遠不如那些推銷員！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