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
《山有扶蘇》是一部長篇兒童小說,其顯現(xiàn)出的古典詩性氣象深深地震撼了我。黃子平在《“灰闌”中的敘述》中曾談到,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人們梳理出了一條“詩化小說”的線索,像廢名的《橋》,沈從文的《邊城》,師陀的《果園城記》,蕭紅的《呼蘭河傳》等,都屬于“詩化小說”的范疇。公允地說,劉耀輝的《山有扶蘇》正是這樣純美的兒童文學作品。
先不瞧“里”,就以“紅鞭炮”“柳皮哨”“黑鐵鐘”“麥秸籠”“凝露庵”“荷花燈”“雪羅漢”“狐貍雨”這些相互呼應的“外”來看,其中古典詩性的美學趣味就已似星光一般閃現(xiàn)出來了。《山有扶蘇》的“里”,“像是寬闊的浚河在月光下不疾不徐地流淌,又像是巍峨的蒙山在細雨中不緊不慢地呼吸”。難得的是,這種詩意的呈現(xiàn)并不造作扭捏,而是樸素之中有美閃現(xiàn)。再來看主人公簡簡這個人物,她扎著兩個羊角辮,白里透紅的鴨蛋臉兒一笑就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兩道像新月那樣細而彎的眉毛下,鑲著一對野葡萄一樣黑亮的眼睛。在她黑亮的眼睛里,仿佛還能看見翠翠、三姑娘、細竹的影子,她們觸目青山綠水,清澈靈秀,是詩化小說中不可或缺的女主人公。
能于作品中如此不疾不徐地流淌樸素的詩意,不僅與作者自覺繼承文脈和自身的審美趣味有關(guān),更與他選擇童年經(jīng)驗書寫有關(guān)。鄉(xiāng)土的根有著勾起遙遠記憶的魔力。在書中,作者家鄉(xiāng)的一切、童年的一切,也因了這篇小說而重新煥發(fā)出生命力:那些明明爽爽留在記憶里的熱騰騰的團圓飯、雪夜中的大紅燈籠、黃昏中趕鴨子的女孩、男孩之間的意氣打斗、金銀花枕頭等等都成了觸之生情的寫作經(jīng)驗,與血肉相連,含有一種之于故鄉(xiāng)和童年的熱愛和眷戀。詩化小說中不可缺的人情民俗,書中也沒有漏放,蒙山腳下的小村莊里的歌謠(“一年豐,雪打燈”“五黃六月天,哪有閑人站路邊?人人忙得一頭汗,小孩子也得把活干”)、豐水期“搬缸”的習俗都是作者在重拾故鄉(xiāng)記憶,化作自己的寫作資源。這些民俗歌謠并不只是點綴,而是小說整體的一環(huán),老柴頭“茅草青青月兒明,唱個歌子給你聽”的歌謠便不止出現(xiàn)一次,當?shù)诙纬霈F(xiàn)在陳金傘被困中之時,便不僅是呼應,而更是將它所存有的詩意力量予以升華了。
《山有扶蘇》不僅寫美,且更多地是在關(guān)注成長與人性。其中不僅有小女兒性的柔軟和淳樸,還有男孩子的皮實和陽剛。男主人公金傘不是感傷的,而是心有沉實的感情,對姐姐、對簡簡、對詩歌、對自然,對生命。我深信,這個男孩的形象熔鑄了作者的心血,是作者試圖到達最為深層、最為根本的地方,重新成為從前的那個自己,再經(jīng)由潛意識,與具有普遍性的兒童相逢的產(chǎn)物。不需要大開大合的宏大敘事,只需一個蘆雪場,就可以以金傘為核心輻射出去而成幾條線索——金傘與姐姐戴銀的姐弟情、金傘與潘家兄弟以及姜二有的恩怨、金傘與楊老師的師生情、金傘與簡簡的懵懂情。這些敘事線索很理性,將金傘真實地呈現(xiàn)在眼前,他會發(fā)了瘋似的跟小伙伴打架、鬧別扭;他會有走出大山的憧憬;他的“山有扶蘇”朗誦如交響樂;他會跑到大河灘上給大家撿硯臺,把那個最漂亮的留給簡簡;他會為了找姐姐只身翻越大山,甚至命懸一線。連金傘的夢都可細細琢磨,夢中有人最隱蔽的欲望和最深切的渴望,他的夢不是隨意胡謅,而是與情節(jié)暗暗相合。在大麥缸里的葵花夢中,對二有的報復就呼應了開頭金傘和二有的結(jié)仇,而金傘沉醉地陷入簡簡送的葵花盤的香味里,則是金傘與簡簡之間那種朦朧感情的折射。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論,這是說金傘在夢中實現(xiàn)了自己在現(xiàn)實中暫時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
李利安·H·史密斯在《歡欣歲月》中曾說道,“回顧密西西比河的少年時代的馬克·吐溫的作品,他所反映的并不是一個時代,而是普遍的,永恒的,不變的少年心。它雖然緊密地結(jié)合在密西西比河,不過卻是世界的一部分”?!渡接蟹鎏K》反映的也是一顆少年心,一顆古典少年心,它緊密結(jié)合著蒙山和浚河,顯示著童年的力量,顯示著美感的力量,也顯示著詩意的力量,從而必將抵達千萬小讀者的內(nèi)心深處,給他們帶去最可寶貴的滋養(yǎng)。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