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周國平的散文《靈魂是一個游子》里有一段文字，“如果你吃了一頓美餐，你會快樂。是什么東西在快樂呢？當(dāng)然是你的身體。如果你讀了一本好書，聽了一支優(yōu)美的樂曲，看到一片美麗的風(fēng)景，你也會感到快樂。是什么東西在快樂呢？顯然不是身體了，你只能說，是你的心靈、靈魂感到了快樂”。讀大偉的詩集《雪落林川》就給了我莫大的快樂。其實所謂靈魂，就是承載我們精神生活的一個內(nèi)在空間。

縱觀大偉的詩歌，讓我感受到了一個孤獨沉默的游子在林川與城市穿越的靈魂。他的組詩《心底的林川》正是這一心理歷程的真實寫照。“五石嘴，五座大地秀美的乳峰/甘醇來自雪線，一路叮咚作響/喂飽了莊稼和牛羊，喂飽我/貧窮的村莊，和饑渴的目光/多年后我將出走，那抔黑土粗糙/暗合了往昔以及我羞赧的模樣/……而今身處一個人的西寧/這里有水泥森林生長，遮蔽了心底/幽婉的歌/五石嘴就在遠方，再次/拒絕了攜沙的風(fēng)陣，他巍峨的神韻/就在昨夜，鋪滿我荒蕪多年的夢境?！痹诔砷L的過程中，我們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獨到的感受，幼小的心靈囿于家園荒僻的角落，而思想在漫無邊際的原野隨風(fēng)游走。而游走這個詞，最能概括我們在這個過程中的心理狀態(tài)。我在猜想多年前的詩人，依偎在山腳低矮的莊廓邊，望著空中盤旋的老鷹，享受著貧瘠的沒有多少奢侈玩具的童年，這些不曾讓詩人的眼睛黯淡，反而這種生活給了詩人無窮的斗志，遠離家園，遠離蝸居在泥土中的生活，成了詩人全部的生活。遠眺家鄉(xiāng)空曠的原野，倔強的青稞蜿蜒在高高低低的緩坡上，柳樹駐扎在雪原紛飛的凜冽中，一棵草拉著一棵草在黑質(zhì)的泥土間隨性而妖嬈，遠走的昏鴉在寂寥的黃昏尋找歸途的家園，所有的景象，牽絆著世世代代在這生活的人們的依偎，而詩人卻將遠行。

在我看來，人的靈魂是渴望向上的，就像游子渴望回到家鄉(xiāng)一樣，靈魂的故鄉(xiāng)在非常遙遠的地方，只要生命不止，他就永遠在思念，在渴望，永遠走在回鄉(xiāng)的途中。對大偉而言，故鄉(xiāng)無需尋找，成年后雖處在繁華都市的他，卻一直堅守著質(zhì)樸自然甚至于憨厚笨拙，故鄉(xiāng)林川正成為他靈魂的棲息地。他守望著林川，用詩人特有的豐富而細膩的敏感捕捉著故鄉(xiāng)“林川”的氣息，在他的筆下，故鄉(xiāng)的秋天“如浪起伏/在金蟬薄薄的鳴聲里傳遞/思緒如簾，隔開一秋薄薄的愁眠/我熟知鄉(xiāng)村所有細節(jié)/必須懷揣希冀和鐮刀/閱讀黑土地的沉默……”沉默如他，厚重如他的林川，正以另一種姿態(tài)進入詩人的生命，水之清靈，山之沉穩(wěn)，溫潤著詩人的心境，豐富著詩人的心魂，那些匍匐于鄉(xiāng)土的言辭，正揮動著飛翔的翅膀，敲打著世俗的心門。在另一首詩里，他說：“故鄉(xiāng)/這條路/安寧潔凈且沾染幸福/可供柔軟的良知款款深入?！碧幵趬m世里的詩人，更多的憂傷來自夜晚之城，來自霓虹深處，許多失卻淚腺的眼睛，不忍去看塵世里渾濁的自己。這不禁讓我聯(lián)想到哪個只愿活在“春暖花開”，不愿活在塵世里的海子。

秋天深了，神的家里鷹在集合

神的故鄉(xiāng)鷹在言語

秋天深了，王在寫詩

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

該得到的尚未得到

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海子是孤獨的，詩人也是孤獨的。詩人的孤獨是根植于對鄉(xiāng)土情結(jié)的留戀、失望和回歸。我們可以在他的《走過林川寂靜的村莊》《一座村莊正在變空》《需要一些泥土》《板車》等作品中明顯地感覺到。在這些詩中，大偉把“林川”這一詩歌意象升華為內(nèi)涵豐富的想象，“空空的巷口/我觸到的是前所未有的寂靜/偶爾三兩聲犬吠/一匹馬單音節(jié)的嘶鳴/這熟悉的村莊啊/早已淡去了炊煙裊裊的背影/……于是，一座村莊開始變空/喜歡和晨光斗嘴的麻雀也難覓蹤影/只是垂手而立的青稞/思忖著小河將流向何處?！痹谶@首詩中，詩人無處不在的孤獨，在三兩聲狗吠馬嘶的單調(diào)的回音里，在村莊裊裊炊煙的背影里，沿著老莊廓斑駁的土墻，在林川一棵草的周遭，扮演著傾聽者的角色。他認為，“需要一些泥土/尤其在四月/可以把萌芽的青稞埋好/把祖先的墳頭壘高/讓吹散的影子/找到一種土質(zhì)的依靠?！边@種依靠是堅實的，故鄉(xiāng)的青稞依舊謙遜垂首，田野的風(fēng)擴散了芬芳的綠暈，低矮的西坡浸潤著小河潺潺的漣漪；這種依靠也是舒緩和悲傷的！鐮刀，連枷，還沒碰到秋，就已在時光里銹去；舊風(fēng)匣，中秋的冷月，在孤寂的月光之下早已無人守候，這樣的一種能依靠卻無從依靠的孤獨，無疑是大偉詩歌的一種特質(zhì)。

在大偉的眼中，林川即是游子精神的承載體，也是用來慰藉苦難心靈的良藥。四年前的詩人，遭受了孿生子中寶寶夭折的劇痛。他說“隔著一座山的距離和兀巖/它低下去的坡度/是我人生必逢的暗處/失重、狹窄、刻骨?！彪m然詩人在遭受命運打擊時，內(nèi)心能了知一切，但他還是不能了知“懸掛在萬里晴空中的月亮，倒影在清澈的湖面，雖然月亮不曾來到湖面”的闡釋。因此在他的詩中，失子的劇痛隨處可見，“多么冷，那個黃昏/從紛亂的醫(yī)院到寧靜的塔爾灣/是什么遮蔽了天空的湛藍/你黑黑的眼睛，讓我心痛/一直看著我/看著世間的水/急速涌向浮光的冰層/不會再有什么了/擔(dān)心、疾病、希望、絕望/塔兒灣窄窄的路上，鋪滿月光……，”詩人用文字表達著內(nèi)心深處的痛楚。寶寶的夭折，對第一次做父親的人的打擊是多么巨大啊。九月的陽光在湛藍的天空下肆無忌憚，而詩人的內(nèi)心正遭受著沒頂?shù)耐闯?，聲聲呼喚，喚不回寶兒遠走的身影，婆娑淚眼，挽不住寶兒無聲的足音。

“我抱著你走啊走/走的我雙腿打顫/淚水在中秋蔓延/寶兒，我真的失去了你，痛楚像臘月的風(fēng)，自每個清晨入侵/我走在大街上，回到家中，都會想你/想你浮腫的小臉，黑葡萄的眼睛/想你在遙遠的塔爾灣，迎來怎樣的早晨。”那個安葬寶兒的虛構(gòu)的“塔兒灣”也成了詩人心魂常常游走的所在，沒有了言辭，沒有了期許，虛空的心無處安放，也不忍心打聽，羸弱的想象只能在暗夜里被時間清算。

時間真的被割成了一綹綹的風(fēng)，文字難以阻擋的寒冷，詩人把它安放在了這個與“林川”相并列的虛構(gòu)的“塔爾灣”里，“誰將告訴我世界寒冷/寂靜的塔爾灣/……只好將你所有的痛，埋進我襤褸的心靈……并在幻想中將自己漸漸抹平?！痹诖嗽娙吮磉_著他對生死的極度體驗與感悟。正因為如此，大偉這一階段的詩充滿了宿命的意味和凄愴的底色。同時在傷痛里他開始思索生命的真諦，他開始走出自我，開始用一種普世情懷，關(guān)愛在塵世里艱難生活的小人物，《用身體行走的人》《你的世界如此多褶》《街角的鞋匠》等，在這些詩歌中，有一首詩是特別打動我的，“你的童年囿于命運的暗盒/夢里蒲公英抵達未知之岸/在特教學(xué)校，這座城市的孤島、時?？吹酱善餍迈r的缺口/還有風(fēng)，拉長十指連心的疼痛/你，趴在校園的柵欄上/想些什么？努力伸向門外的手？欲抓住什么？雪花無聲落下？/滿眼的白，潔如春花/這個世界很近，足以讓你用手/觸摸、比劃。這個世界很遠/對面是家，是媽媽，你的哀樂/卻無法得以清晰的表達/也許，這個世界過于安靜/生活的諸多詩篇和謊言/你真的一句也沒聽見/你的詞典里，從未有過平坦/雪中，你蹣跚而去的背影/越過有一道溝坎。”大偉以一種悲憫的情懷，來關(guān)注社會中活在最底層的人，在他的詩中，有一個熟悉的場景，就是他每天上班要經(jīng)過的聾啞學(xué)校，詩人用敏銳的目光捕捉到了那個站在無聲世界的孩子趴在柵欄上的畫面，將孩子努力伸向門外的手及無聲落下的雪花，幻化為孩子眼中美麗的春花。是啊，孩子的天空即使殘疾，怎么會沒有春天呢？但孩子卻無法得以清晰地表達。詩人期盼世人鄙夷的目光不要給孩子純潔的心靈以傷害，也希望無聲世界里的孩子，在沒有平坦過的詞典里，堅強地走下去，越過一道道無形的溝坎。我想這時的詩人應(yīng)該是走出了囿于個人悲歡離合的圈子，開始關(guān)注蒼生，對蒼生冷暖的觸摸與悲喜的感知里，對蕓蕓眾生的細微撫摸和吝惜中，傳遞出了一個詩人的普世情懷和人性光澤。正如詩人所說：“每當(dāng)夜晚來臨，溫暖的血液找到韌性的骨骼，詩歌的靈魂如月顯現(xiàn)，我便感動了自己，或許因此也能感動世界。”

大偉的詩，透著詩人樸實的氣質(zhì)，而“林川”正是詩人這一氣質(zhì)的承載體，林川正佇立在家鄉(xiāng)那片厚重的泥土上，也靜靜地佇立在詩人的心魂中。因此，在家鄉(xiāng)這片沉默的土地上，一個沉默的歌者，正用心魂尋找著自己的精神家園，用一顆感恩的心回報這片厚土給予自己的精神承載，用一種普世情懷悲憫著蕓蕓眾生的生死哀樂。詩人也說：“用寬大的衣裳聆聽過往的季風(fēng)/青草慢慢撫平我躁動的心神/一個人站在泥土里/原來可以這樣干凈?！笔堑?，大偉是一個心靈干凈的人，更是一個用心靈走路的人，即使用最短的翅膀，也會飛向遙遠的夢——《雪落林川》便是明證。

【作者簡介】寧豐玲，青海貴德人，現(xiàn)居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