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昆明栽秧時節(jié)通常是不缺雨的。雨季已經(jīng)來了,三天兩頭地下著。停停,下下;下下,停停??諝馐浅睗竦?,洗的衣服當(dāng)天干不了。草長得很旺盛。各種菌子都出來了,青頭菌、牛肝菌、雞油菌……稻田里的泥土被雨水浸得透透的,每塊田都顯得很膏腴,很細膩。積蓄著的薄薄的水面上停留著云影。人們戴著斗笠,把新拔下的秧苗插進稀軟的泥里……
但是偶爾也有那樣的年月,雨季來晚了,缺水,栽不下秧。今年就是這樣。因為通常不缺雨水,這里的農(nóng)民都不預(yù)備龍骨水車。他們用一個戽斗,扯動著兩邊的繩子,從小河里把渾濁的泥漿一點一點地澆進育苗的秧田里。但是這一點點水,只能保住秧苗不枯死,不能靠它插秧。秧苗已經(jīng)長得過長了,再不插就不行了。然而稻田里卻是干干的。整得平平的田面,曬得結(jié)了一層薄殼,裂成一道一道細縫。多少人仰起頭來看天,一天看多少次。然而天藍得要命。天的顏色把人的眼睛都映藍了。雨呀,你怎么還不下呀!雨呀,雨呀!
望兒也抬頭望天。望兒看看爸爸和媽媽,他看見他們的眼睛是藍的。望兒的眼睛也是藍的。他低頭看地,他看見稻田里的泥面上有一道一道螺螄爬過的痕跡。望兒想了一個主意:求雨。望兒昨天看見鄰村的孩子求雨,他就想過:我們也求雨。
他把村里的孩子都叫在一起,找出一套小鑼小鼓,就出發(fā)了。
一共十幾個孩子,大的十來歲,最小的一個才六歲。這是一個枯瘦、襤褸,有些污臟的,然而卻是神圣的隊伍。他們頭上戴著柳條編成的帽圈,敲著不成節(jié)拍的、單調(diào)的小鑼小鼓:冬冬當(dāng),冬冬當(dāng)……他們走得很慢。走一段,敲鑼的望兒把鑼槌一舉,他們就唱起來:小小兒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巴望老天下大雨,烏風(fēng)暴雨一起來。
調(diào)子是非常簡單的,只是按照昆明話把字音拉長了念出來。他們的聲音是凄苦的,虔誠的。這些孩子都沒有讀過書。他們有人模模糊糊地聽說過有個玉皇大帝,還有個龍王,龍王是管下雨的。但是大部分孩子連玉皇大帝和龍王也不知道。他們只知道天,天是無常的。它有時對人很好,有時卻是無情的,它的心很狠。他們要用他們的聲音感動天,讓它下雨。
他們戴著柳條圈,敲著小鑼小鼓,歌唱著,走在昆明的街上。小小兒童哭哀哀,撒下秧苗不得栽。巴望老天下大雨,烏風(fēng)暴雨一起來。
過路的行人放慢了腳步,或者干脆停下來,看著這支幼小的、襤褸的隊伍。他們的眼睛也是藍的。
望兒的村子在白馬廟的北邊。他們從大西門,一直走過華山西路、金碧路,又從城東的公路上走回來。
他們走得很累了,他們都還很小。就著泡辣子,吃了兩碗包谷飯,就都爬到床上睡了。一睡就睡著了。
半夜里,望兒叫一個炸雷驚醒了。接著,他聽見屋瓦上噼噼啪啪的聲音。過了一會,他才意識過來:下雨了!他大聲喊起來:“爸!媽!下雨啦!”
他爸他媽都已經(jīng)起來了,他們到外面去看雨去了。他們進屋來了。他們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斗笠和蓑衣上滴著水。
“下雨了!”
“下雨了!”
媽媽把油燈點起來,一屋子都是燈光。燈光映在媽媽的眼睛里。媽媽的眼睛好黑,好亮。爸爸燒了一桿葉子煙,葉子煙的火光映在爸爸的臉上,也映在他的眼睛里。
第二天,插秧了!
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出來了,到處都是人。
望兒相信,這雨是他們求下來的。
(選自《信誼原創(chuàng)圖畫書:求雨》,有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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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小說以望兒等一群孩子求雨為主線,用非常樸素的語言記敘了他們求雨的過程,再現(xiàn)了那個時代農(nóng)民的生活境況,以及人們蒙昧無知的情形。在表達了自然對人類生活的重要作用的同時,作者也告訴我們努力學(xué)習(xí)知識的重要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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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文章標(biāo)題是“求雨”,為什么開頭卻寫昆明雨季到來的景象?
2.望兒是一個什么樣的孩子?
3.文章結(jié)尾寫道:“望兒相信,這雨是他們求下來的。”你是如何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