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新
一
2013年10月26日,我在杭州參加“海上絲綢之路”國際學術研討會,中途聽說劉新園先生病況不好,未等會議開幕便匆匆趕往上海看望劉先生。劉先生是在景德鎮(zhèn)因患急性胰腺炎送到上海治療的,由于病情嚴重,住進了上海瑞金醫(yī)院重癥監(jiān)護室。醫(yī)院的管理制度極嚴,我到上海的第二天下午才得以見到劉先生。當我悄聲進入病房時,只見他身上插著七八根管子,人雖然比平時瘦了些,顯得比較衰弱,但神情卻很淡然。他示意我?guī)退鲋绨蛳蛏献员惆胩砂胱粗?。他先向我伸出一根指頭,接著又伸出一根指頭。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俯下身子,耳朵貼近他的嘴邊,他細聲對我說:“十多天沒進一滴水,沒吃一粒米。”爾后又指指自己的腦袋說:“人都快崩潰了!”劉先生是個意志力極為頑強的人,不是十分痛苦,他不會說這種話的。由于他長時間沒有喝水,舌頭有些僵硬,說話顯得很吃力,口齒有些不清,為了減少他的痛苦,我盡量不說話,心想只要他盡快好起來,以后有的是時間聊。
當天晚上我又去醫(yī)院看他,劉先生的精神似乎好些,跟我交代了一些事情。他還是關心著他的品陶齋(景德鎮(zhèn)市陶瓷考古研究所雅稱)。品陶齋是他一手創(chuàng)立,就像是他的家,品陶齋的同事就是他的家人。最后他握著我的手不合地催促我:“你回去吧,等我病重了再來看我?!毕氩坏竭@句話竟是他對我的最后遺言。
劉先生這次來景德鎮(zhèn),主要是為湖田窯出書撰寫序言。發(fā)病的前一天中午,他和我們小聚,大伙圍攏他坐在一起,他很自然地侃侃而談起他一直關心的湖田窯。這一次劉先生很精要地對湖田窯的歷史、工藝成就、文化與學術影響進行了總結,短短幾分鐘的談話,大伙不約而同地拿起手機,對他的談話進行了錄音。萬萬沒有想到,這次談話競成為劉先生的最后一次學術發(fā)言。
劉先生的學術生涯起步于湖田窯的研究,他最早研究湖田窯的論文(《宋元芒口瓷器與覆燒工藝初步研究》,一發(fā)表便引起國內外學術界的關注,成為中國陶瓷考古研究領域經(jīng)典之作。爾后他一發(fā)而不可收,先后發(fā)表了《景德鎮(zhèn)湖田窯各期典型碗類的造型特征及其成因考》《高嶺土史考》《蔣祁<陶記>著作時代考辨》《元代窯事小考(一)》等論文,都成為我國陶瓷考古研究領域中的劃時代著作。不可思議的是,劉先生生命中的最后一次學術活動竟終止于湖田窯,這是一種巧合、偶然,還是冥冥中的一種安排呢?
劉先生10月12日來景德鎮(zhèn),17日發(fā)病去上海治療,11月4日便匆匆地離我們而去。他走得似乎很瀟灑,這使我想起徐志摩的詩句:“悄悄的我走了,就像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眲⑾壬幌袷呛臀覀冇绖e,倒像是一次遠行,我們感覺著他行走在灑滿燦爛陽光的路上,時時停下腳步,回眸遠望他熱愛的景德鎮(zhèn),灑下過汗水的湖田窯,他多么希望在他辛勤耕耘過的園地里綻放出許多絢麗的花朵??!
二
為了緬懷劉先生,景德鎮(zhèn)市陶瓷考古研究所的同仁搜集了先生的生平事跡和照片,在《景德鎮(zhèn)日報》作了專版介紹,茲據(jù)有關資料輯錄如下:
劉新園,男,1937年11月26日出生于湖南澧縣渡口鎮(zhèn)的一個平民家庭。1962年畢業(yè)于江西大學中文系,同年任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美術系教師,1965年即開始在景德鎮(zhèn)陶瓷館從事陶瓷考古工作。1987年任景德鎮(zhèn)陶瓷歷史博物館副館長,同年獲得由國家科委授予的“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稱號,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1989年至2011年任景德鎮(zhèn)市陶瓷考古研究所所長、研究員。1987年至2004年任景德鎮(zhèn)市政協(xié)副主席。2001年獲得國家文物局頒發(fā)的“鄭振鐸、王冶秋文物保護獎”,2002年獲得國家勞動人事部和國家文物局聯(lián)合授予的“全國文物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稱號。
劉新園先生先后被上海復旦大學、德國海德堡大學、南昌大學、中國科技大學聘為客座教授,被景德鎮(zhèn)陶瓷學院聘為名譽教授,被蘇富比公司聘為學術顧問。多年來,劉先生先后應邀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大英博物館、日本出光美術館、美國國立弗利爾美術館、美國西雅圖藝術博物館、底特律美術館、大阪東洋陶瓷美術館、日本根津美術館、臺北故宮博物院、香港藝術館、海德堡大學等館、校作學術報告累計達數(shù)十次。
劉新園先生70年代初開始就以景德鎮(zhèn)古陶瓷為研究對象,對五代至近代陶瓷以及有關問題展開多學科、多角度的研究。以出土考古資料和文獻史料相結合,在陶瓷工藝、藝術、經(jīng)濟領域以及文獻考證等方面取得重要的成果。成名之作有:
《宋元芒口瓷器與覆燒工藝研究》一文(在《考古》1974年第6期發(fā)表),第一次復原已經(jīng)消逝六百多年的裝燒技術,并闡述該技術的經(jīng)濟意義及產(chǎn)品的造型結構所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被我國研究宋瓷的學者們廣泛征引。
《元青花特異紋飾和將作院所屬浮梁磁局與畫局》一文(日本《貿易陶瓷》以中、英、日三種文字合刊發(fā)表),第一次揭示舉世聞名的青花紋飾由將作院下的畫局設計,被日本金澤大學教授左左木達夫譽為“富于魅力的考證”。
《蔣祈“陶記”著作時代考辨》一文(在中華書局《文史》雜志發(fā)表),第一次考證歷來被人們看成元人之作的《陶記》為南宋著作,被日本著名元史權威愛宕松男博士以五萬余言專評視為研究中國陶瓷史和南宋史的劃時代著作。
《高嶺土史考》,考證高嶺土在元代始被引進瓷胎,確立了瓷石加高嶺土的“二元配方法”,景德鎮(zhèn)瓷器在這時才有了質的飛躍——由軟質瓷逐步過渡到硬質瓷。該文還考證了元代文獻中的“御土”和明代文獻中的“麻倉土”就是高嶺土,而國際通用的kaolm的命名地——高嶺山的高嶺土則開采于明萬歷間。1712年法國神甫殷宏緒著文把它的名稱、形態(tài)與用途介紹到西歐,乾隆后期在國內始成專門術語。
此外,劉先生還對明洪武、永樂、宣德、成化官窯進行了專題研究,出版有多部研究圖錄,并先后在香港、日本、臺灣等地以中、英、日文發(fā)表,產(chǎn)生重大影響。
劉新園先生一生淡泊名利,嚴于律己,學術嚴謹,著述等身。他的逝世,是景德鎮(zhèn)的重大損失,也是我國古陶瓷學界的重大損失。
三
冬去春來。這幾天下雨,空氣有些潮濕而陰冷,品陶齋顯得有些陰暗而空蕩,天井上方四檐的溝瓦落下的雨水滴落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淅瀝的雨聲使人感覺憂郁。我記得劉先生常對我說,他就喜歡品陶齋的這種氛圍。和劉先生剛接觸的人都感覺他是一個很豁達、很開朗且不乏幽默的人。其實和劉先生深入接觸以后,便會感覺他是一個十分善感、有些憂郁質性格的人。這看似有些矛盾,也許與他的坎坷經(jīng)歷有關,與他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有關。劉先生不太善于場面上的應酬,這使人感覺他有些孤傲,有些遺世獨立,甚至讓人感覺有些偏執(zhí),有些瘋瘋癲癲,有些鋒芒畢露。他是一個既簡單又復雜,既平常又特殊的人,也許正是這樣一種性格反而成就了他,使他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進行學術研究。
幾十年來,他把品陶齋當成自己的家。在這里,他接待了國內外許多來訪的學者,接待了國內外多家重要媒體的專訪;在這里,他和品陶齋的同事們一道清洗、拼合官窯瓷片;他的許多重要論文,也是在這里構思、醞釀、撰寫完成。
我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劉先生接受香港藝術館之邀撰寫《景德鎮(zhèn)近代陶人錄》,他花了一年多時間,把相關陶瓷藝人的資料基本收集完畢,并在此基礎上綜合研究,大致寫完了論文。但他一直不滿意,覺得只囿于對陶瓷藝人的一般介紹,缺乏對他們這一時期在陶瓷史上的作用與地位的分析,所以遲遲不肯交稿。我記得有一天中午臨下班了,他還一個人坐在品陶齋堂前的大桌子旁埋頭寫東西,我催他回家,他擺擺手,要我?guī)退I幾個饅頭來吃。我到街上買來饅頭,他也寫完了,他一邊嚼著饅頭,一邊讀著剛寫好的文章給我聽,我看見他的眼睛里泛著一種光芒,似乎有點自我陶醉。這就是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景德鎮(zhèn)近代陶人錄》中的“幾點說明”和“清末淺絳派藝人”的部分文字,因為有了這部分的精彩論述,《陶人錄》看起來才有意義。劉先生每次改完稿子,都會對我說:“好好看看,我是怎么改的!”這一次也不例外。我?guī)退`清稿子后,有時他會把認為有意義的改稿簽名,留給我參考。
這些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在一起時他極少跟我談論學術,有時只是告訴我近期在看什么書——看書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喜歡跟我談論當今社會,說是要“考今”。他關心國事,憂國憂民,有著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特有情結,也具有傳統(tǒng)文人的深厚修養(yǎng),愛好書法和中國繪畫。他在品陶齋空閑時,喜歡用廢報紙寫毛筆字,卻合不得用宣紙。他的研究興趣是多方面的,不光研究古陶瓷,對古代硯臺、中國書、法和繪畫也都有很深入的研究。
劉先生工作生活在品陶齋這個古色古香的房子里二十多年,這是他人生中最輝煌的二十多年。品陶齋的同事們在他的帶領下,白手起家,經(jīng)過幾十年的努力,積累了大批珍貴的官窯遺物,品陶齋也因此而聞名。他時常囑我“要保護好這批遺產(chǎn),將來要交給可靠的人手里,千萬不要散失!”品陶齋碩大的梁柱框架巍然屹立了五百多年,我相信五百年后它仍將巍然屹立著,見證著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人帶領一幫人,在這里幾十年默默地做著同樣一件事,并繼續(xù)有人一直做下去。
(責任編輯:李珍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