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題目叫“寫什么,怎么寫”。寫什么的問題確實也是一個很古老的問題。前兩年在上海有過一次討論,有批評家說寫什么是一個問題嗎?!無論是曹雪芹的時代,還是我們現(xiàn)代,一個作家在寫作的時候可以不去考慮寫什么。面對復雜多變的世界,面對像萬花筒一樣、令人頭昏眼花的現(xiàn)實生活,一個作家只能選取一點點素材來寫,不能寫出一本包羅萬象的小說。你也不能把你在社會上所看到、所經(jīng)歷的所有事件,你熟悉的所有人物都寫一遍。高明的作家就是選擇一個好的題材、選擇一個最適合自己的題材,講述一個能夠令人有切身感受的故事,這個選擇毫無疑問是正確的。如果選擇了一個盡管很熱門、很時髦但不適合自己的一個故事,我想,這很難寫好。
作家寫什么有時候也是身不由己的,有時候,本來選擇寫一部歷史題材的小說,盡管看起來寫的是歷史人物,但實際上寫的卻是當下人物。作家在選擇中、在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矛盾的現(xiàn)象,應該是經(jīng)常的事,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情。但是,我們在大學里學文學,或者我們在讀書、讀文學作品的時候,還是要去關注題材。我們在進行文學評論的時候,要把諸多的文學作品分成各種各樣的類型,如軍事題材、工業(yè)題材、農(nóng)村題材,等等。不過,作家在寫作的時候未必這樣想。我本來想,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時候會考慮寫什么?其實,他之所以要寫這些人物,是因為他熟悉這些人物。我很難想象蒲松齡寫《聊齋》的時候會考慮寫什么的問題,他寫鬼怪,寫他所生活的時代,只有寫出這種東西,才能讓他獲得安全感。
沈從文在云南昆明聯(lián)大教書的時候說過,文學要貼著人寫,不管寫什么小說,題材不是絕對的,絕對的是你要根據(jù)人物自身的邏輯和心理來寫。去年獲得“茅盾文學獎”后,我把沈從文的話改造了一下,改成了文學要“盯著人寫”,更加強調(diào)要把寫人當做文學作品最首要、最重要的內(nèi)容,把人寫出來,讓讀者難以忘記。這也是小說應該追求的最高、最理想的標準。一部作品,如果沒有把人寫活,就始終不可能成為好作品。怎么樣把人寫好寫活?我覺得只有一點,就是作家一定要寫自己熟悉的人,即便是虛構(gòu)的人,你也要熟悉。當你虛構(gòu)的人在頭腦里構(gòu)思許久,讓你像跟一個陌生的朋友慢慢相處最后變得很熟悉,熟悉得就像你自己的家人、親戚甚至你自己一樣,到了你能夠代替他思想的時候,寫這樣的人物肯定能得心應手。否則,在小說里處理一些情節(jié)的時候,你就不知道你的人物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作家只有對所寫作的人物了如指掌,對他的行為方式、心理特征非常熟悉的時候,才能夠完成所要創(chuàng)作的人物。
我本人從事寫作已經(jīng)30多年了,在前期的時候也走過很多彎路,主要原因也是受到了公式化和概念化理論的影響,認為小說一定要選擇重大事件,要寫社會上的熱點問題。社會上流行什么就去跟風寫什么,這樣的寫作肯定不會成功。我后來慢慢覺悟到,不管社會怎樣千變?nèi)f化,不管社會流行什么,不管寫出來是否可能引起轟動,我只是從我記憶的倉庫里去尋找那些在我頭腦里生活了幾十年、至今仍然難以忘卻的人物和形象,由這些人物和形象把故事帶進作品結(jié)構(gòu)中去。這樣的寫作,往往容易獲得成功。
[注]本文為作家莫言在華東師范大學的部分講演。
(選自《文匯報》2012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