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麗華
(華僑大學 文學院, 福建 泉州 362021)
沈從文詩歌中的小說元素
段麗華
(華僑大學 文學院, 福建 泉州 362021)
沈從文詩歌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小說元素,主要表現(xiàn)在小說化語言的運用、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小說化的情節(jié)設置三個方面。沈從文詩歌中小說色彩的濃厚也反映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對詩歌創(chuàng)作的影響。
沈從文; 詩歌; 語言小說化; 人物形象; 情節(jié)設置
沈從文先生的底子是一個詩人,這早已為沈從文研究者所肯定了的。誠如李健吾所言,“沈從文先生是抒情的,然而他不說教;是抒情的,然而更是詩的。”[1]201他雖不以詩歌聞名,卻早就與詩歌結下了不解之緣。在沈從文整個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詩歌創(chuàng)作數(shù)量不多,較之小說、散文之輝煌也黯然不少,然其創(chuàng)作時間之長、跨越幅度之大卻是其他任何文體所不及的。沈從文在未登文壇之前就已開始作詩,早在沅洲時就時?!白鳇c半通不通的五律七律”[2]132,并曾在回復張兆和信中如是說:“古體固懂典故多,讀古文熟,又對漢魏五言詩有興趣,過去十多歲時還被人稱為‘才子’,即為了寫詩”[3]279。初登文壇,不知是有意嘗試還是無意為之,沈從文小說、散文、戲劇和詩并重,各種文體兼顧,全面開花。在可搜集到的沈從文生前已發(fā)表未發(fā)表的詩作中,第一篇有確切時間的詩作是《春月》,作于1925年5月9日。次年出版的沈從文第一個作品集《鴨子》里又收錄了《春月》、《我喜歡你》、《殘冬》、《薄暮》四首詩歌。在陳夢家1931年所編選的《新月詩選》中,徐志摩、聞一多、卞之琳等詩歌大咖云集,但這絲毫也不影響沈從文詩歌的入選,且一選就是七首,其地位可見一斑。更有甚者,在1949年封筆隱退文壇之后,沈從文仍時有詩作產(chǎn)生,直至20世紀70年代中期才終告一段落,詩歌創(chuàng)作可謂是貫穿了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始終。
當然,沈從文詩歌創(chuàng)作并非只是單純的持續(xù)時間長而已,由于詩人氣質(zhì)與小說家意識兩者在他身上的完美結合,使得其詩歌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而突出的審美特征——蘊含著豐富的小說元素:在詩歌中大量植入方言與對話,極大增強了詩歌的趣味性與生活性;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塑造為詩歌平添了幾分真實性;對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更顯示了沈從文詩歌的巨大包容性。就是這種小說筆法的運用自如使得沈從文迥異于當時其他眾多詩歌創(chuàng)作者。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沈從文在小說和散文領域所取得的輝煌成就,極大遮蔽了其詩歌本該散發(fā)出的光芒。然就沈從文個人與眾不同的文學體驗來說,詩歌創(chuàng)作仍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中不可剝離的一部分,也是后人還原一個更血肉豐滿的文學家沈從文繞不過的一道坎。本文暫且不論其詩歌質(zhì)量的高下優(yōu)劣,僅就其詩歌的小說化特點提出筆者的些許淺顯想法,意在拋磚引玉,以期能引起同行專家學者以及沈從文研究愛好者的關注與討論。
沈從文湘西小說語言被評論者譽為“詩化的語言”,飽含“無窮抒情詩的風味”[1]186,無獨有偶,其詩歌語言也是極具小說特色的,口語方言與對話的運用在他詩歌中屢見不鮮。大量植入方言,并不時夾雜日常口語,是沈從文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顯著的特點,也是其詩歌蘊含豐富小說元素之重要體現(xiàn)。
撇開沈從文有意為之的“土話詩”不言,就是其單純的新詩里,方言口語的運用也俯首皆是。“若是把蟈蟈兒放到百靈鳥群中去,/蟈蟈兒聲音便不會逗人感到焦枯單調(diào)的煩厭了?!盵3]70諷刺名士們的虛偽造作,一個“蟈蟈”足矣,抒情達意還接地氣。又如在另一標題極為詩意的《月光下》:“為追趕月光,聽任田坎上跑,/這牛勁是哪里來的?我都不知道!/聽到田壩里的蛙聲我全不吃驚,/聽到村砦的狗叫它不會咬人?!盵3]119只讀題目還好,細讀內(nèi)容會發(fā)現(xiàn)“牛勁”“狗叫”“雞叫”“豬叫”等日常口語層出不窮,更有極具“泥土味”的罵人耳背是“塞了兩粒豆”,令人讀完不禁會心一笑。正如沈從文自己所言,“除了麻雀同蟈蟈兒外,委實沒聽過什么夜鶯?!鄙驈奈脑姼鑴?chuàng)作中絲毫沒有避諱“非詩意”的湘西方言,蟈蟈兒、麻雀、青蛙等眾多“鄉(xiāng)土特產(chǎn)”遍布其詩歌,語言全然沒有經(jīng)過文學用語的加工,無精心安排,無刻意雕琢,自然質(zhì)樸,生活氣息濃厚,卻也情真意切。
沈從文詩歌中語言小說化特點不僅體現(xiàn)在毫不避諱地植入口語,更表現(xiàn)在對話形式的運用上。如《春》通篇由一對青年男女的對話構成,外鄉(xiāng)男子有意于放羊少女便花言巧語對其死纏爛打,一問一答間少女倍感無奈,終被氣得哭著發(fā)出“頭發(fā)亂了實難梳,冤家結了實難丟”[3]48之哀嘆。當然,該詩所受湘西民歌之影響也是顯而易見的。同樣以對話統(tǒng)領整個詩篇的還有作于1941年的《看虹》,詩中對話實乃沈從文與自己的對話:用想象折磨自己的人,“你要什么?”/輕輕地回答,“一點孤單,一/點靜,在靜中生長,一點狠?!盵3]145-146由此也可見昆明時期的沈從文對于生活與生命的深沉思考。人物對話是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沈從文卻在詩歌中使用得得心應手,為詩歌揉進了豐富的小說元素。在詩歌中夾雜方言與口語甚至是直接運用對話形式,看似古怪笨拙,實最能顯示出創(chuàng)作者的能力來,而這也是沈從文詩歌中的一個重要特點。
恰如沈從文的詩人氣質(zhì)一直影響著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多年的小說創(chuàng)作也使其詩歌創(chuàng)作打上了深深的小說家烙印。他時不時就會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擺弄小說百寶箱中的道具,使詩歌汲取小說元素的豐富營養(yǎng)。因此,與同時期其他大多數(shù)詩人相比,沈從文的詩歌并非主要通過意象與象征等藝術手法來表達思想與主題,而是通過人物形象的刻畫展現(xiàn)出來,極具小說色彩。
作于1927年3月26日的《瘋婦之歌》本是一首典型的抗議社會不平之作,但沈從文并沒有直接進行揭露與批判,而是塑造了一位狂人般異常犀利的“瘋婦”形象,借她之口對社會之不公平從物質(zhì)生活到上層建筑都進行了尖銳的批判,對上流社會中的貴人、老爺、太太、小姐的貪欲與矯情作了毫不留情的嘲諷。同樣是對黑暗現(xiàn)實的控訴,敘事抒情長詩《曙》則通過一位同情心未泯極具人情味的年青嫖客之口,為我們展現(xiàn)了一個天真?zhèn)ゴ髤s備受摧殘的女娼形象?!澳茄劬Γ@時這樣睜大了帶著/驚奇樣,小孩子對新來的客人樣/”,女娼倍受踐踏與蹂躪,不得不以出賣身體為生,可她們的身上仍存留著真正的人情,以致沈從文不得不慨嘆:“在你們面前,/男子們的渺小,成了微塵,/如同巨石前的秕子,/于此人間世,我找不出比你這樣更其偉大崇高的人格!”[3]153這個既渺小又偉大的女娼形象,寄托了沈從文對腐朽賣淫制度的無情批判?!缎跣酢穭t直接塑造了一個真誠善良卻又卑微無奈的娼婦形象?!拔揖褪菫槭苋送媾派?如不是為小時我可以作丫頭/長大又可以當娼,/誰能讓我好好地活在這世界上?”[3]176“我還不曾見過一只狗身上有錢袋子。/若是有,/我相信它想我陪它也得陪陪?!盵3]182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人人都有,然作娼的身體卻不屬于她們自己。為了賺錢為了生活,就是異類需要她也無從抗拒。盡管飽受壓迫與摧殘,她們卻仍心存善意,充滿人情味。“我要仍然作我這生意。/當然總還有像你這樣可憐的人/我可以救濟他。人生是不拘在什么事情上都可以積德,/我相信這個也未嘗不是生活。”[3]193-194生活無情,婊子有義。受盡社會最底層的各種非人待遇,她們卻依然心存感恩,善待生活,靈魂深處依舊渴望關心呵護別人,散發(fā)著濃郁的美好人情與人性。
在有關人物形象的詩歌中,除了上述幾首,沈從文還為友人與自己作了刻畫像。《死了一個坦白的人》與《他》為悼念亡友徐志摩而作。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空難身亡,悲痛之余沈從文寫下了這兩首悼亡詩,《死了一個坦白的人》標題即突出了徐志摩的性格特點,并稱贊他“光明如日頭,溫柔如棉絮,/美麗炫目/如掛在天上雨后新霽的彩虹?!倍凇端分校驈奈母遣粎捚錈┑劓告傅莱鲂熘灸Φ母呱腥烁瘢骸八且粋€無仇敵而有朋友的人”,“他能發(fā)現(xiàn)人的一切長處”,“他從不使人難堪。從不使人討厭”[2]202,非但表達出了自己深沉的哀痛與惋惜之情,同時也使得一個親切熱心、年青灑脫且富于感情的徐志摩形象躍然紙上。有關卞之琳、何其芳的詩篇讀者也可從中窺測人物形象一二。最后在《一個人的獨白》中,沈從文則為自己作了幅愛旅行、喜散步、有熱情卻很孤獨的自畫像。
由于時代生活的動蕩不安,沈從文關注社會,時事入詩,他的詩歌成為那個時代的真實寫照,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對現(xiàn)實與歷史的深刻反思?!堕L河小橋》所寫即為1925年7月河北水災背景下的慘況,通過藍衣婦人與簾下少女對比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揭露出窮人與富人在災難面前境遇的強烈反差,諷刺了社會制度之腐朽?!兜綁災谷ァ放读恕拔遑K案”后,“在群眾一致對外的口號里”,社會上的一些不和諧的聲音和反動分子們“蛆蟲”般的行為?!杜f約集句》則通過引用《圣經(jīng)》的章句,抨擊了1925年北京女師大風潮中以楊蔭榆、章士釗等人為代表的專制校長、教育總長以及保守派教授們刻板專制、沆瀣一氣,與學生為敵,以“部令”欺騙輿論,鎮(zhèn)壓學生愛國行為的罪行,強烈地控訴了腐朽的教育制度[4]。
沈從文的詩歌不僅是當時社會時事的真實記錄,同時也是其自身生活的載體。1949年所作三首長詩——《第二樂章——第三樂章》、《從悲多汶樂曲所得》、《黃昏和午夜》就是通過一系列緊湊情節(jié)的設置來真實反應其由精神崩潰到病情好轉(zhuǎn)的獨特經(jīng)歷?!兜谝粯氛隆诙氛隆吩敱M記錄下了他許多破碎的理性片段,“繩子斷碎了”,“從那一堆散碎聲音中還起小小共鳴”,終于沉寂,隨著音樂的高低起伏他的情緒也上下波動,沉寂之后的沈從文又深深陷入了“我是誰”的迷茫泥淖中,正常時他清楚地明白自己“需要友誼,愛情,和一切好的享受”,可此時病中的他對每一個熟人皆生一種“生疏感”,并陷入“一切都不可解”的困惑中。參照《五月三十日下十點北京宿舍》,不難發(fā)現(xiàn)此詩正是病中沈從文情緒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時的真實記錄。而作《從悲多汶樂曲所得》時沈從文精神狀態(tài)稍有好轉(zhuǎn),理性得以初步恢復,“在樂曲的發(fā)展梳理中,/于是我由脆弱逐漸強健了,正常了,單純了?!盵3]221并漸漸意識到由于自己的“負氣與偏持”終于像一只失去方向的風箏,被“罡風高高送入云中,已不辨來處歸處”,繼而在音樂的強大啟示與粘合作用下對過去的“友愛與至情”進行咀嚼與回味:吳淞中國公學的波斯菊、嶗山翠翠般的小女孩、《邊城》創(chuàng)作之初的情形……逐漸恢復的沈從文“接受了愛,接受了人生”。及至《黃昏與午夜》,開頭便忠實記錄了自己參加“神武門”城樓上政治報告后的心得體會,緊接著便大篇幅敘寫了對“歷史的莊嚴與個人的渺小”之思考,同時也流露出對自己能否適應新時代的憂慮:“待春冰解凍,可不知春來時的風,/應當是向什么方向吹!”[3]228所幸的是沈從文終于在蘊藉溫和而又深厚悲憫的自然光景中“重新發(fā)現(xiàn)了自己,/從風雨中消失,又重現(xiàn)于風雨中。/我原只是人中一個十分脆弱的小點,/卻依舊在發(fā)展中繼續(xù)存在,/被迫離群復默然歸隊,/第一覺悟是皈依了‘人’”[3]235。于此,沈從文對于個人與歷史、時代、社會的關系終于有了一個細致入微而精煉深刻的認識,也標志著他已經(jīng)脫離病魔的惡爪。這三首于病中、病后所作長詩可以說基本還原了沈從文自精神崩潰到恢復正常的整個狀態(tài),其中非但有聽音樂、聽報告等事件的敘述,更有情節(jié)的具體發(fā)展及心理活動的微妙變化,帶有強烈的小說色彩,也增加了詩歌的敘事性與客觀性。
總而言之,多年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使得沈從文能夠較為自如地將小說元素雜糅進詩歌中,土話、口語甚至對話都被他毫無違和感地鑲嵌到了詩歌里面,質(zhì)樸親切;其詩歌背后蘊藏的故事情節(jié)復雜多變,且人物形象生動豐滿。如此這般,不僅拓寬了詩歌的題材且突破了詩歌固有的表現(xiàn)方式,豐富了詩歌的藝術表現(xiàn)手法,使其詩歌擁有獨特的美學特征,同時也顯示了沈從文駕馭多種文體的能力。
[1]劉洪濤,楊瑞仁.沈從文研究資料[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2]沈從文.從文自傳[M].長沙:岳麓書社,2010.
[3]張兆和.沈從文全集(卷15)[M].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
[4]王繼志.論作為詩人的沈從文[J].南京大學學報(哲社版),1999(2).
TheElementsofNovelinShenCongwen’sPoetry
DUAN Li-hua
(CollegeofHumanitiesofHuaqiaoUniversity,Quanzhou,Fujian362021)
Shen Congwen’s poetry contains extremely rich elements of novel,mainly in the use of language and the shaping of the characters,as well as the novelistic plot settings.The obvious novel elements in Shen Cong-Wen’s poems also reflect the influence of his novels on poetry.
Shen Congwen; poetry; novel language; character; real life
2014-10-13
段麗華,1990年生,女,苗族,湖南麻陽人,碩士生,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I206.6
A
1671-9743(2014)12-0082-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