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江
郁達夫的人生經(jīng)歷算不得最復雜,卻稱得上最“清白”,因為他的“隱私”都擺到桌面上了,是非功過,任人評說。
他的自傳體小說,惹過不少“口水”。可如此坦率、真誠的文筆,使他的“自畫像”遠比許多作家作品里的虛構人物更鮮活。
試想,倘有編輯善意地指導他做些刪改,他的作品倒是變得“干凈”了,但他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也許就無足輕重了!
一
郁達夫從小失去父愛,在祖母、母親和婢女的呵護下成長。假如他的智力平庸,“女人圈”的影響也許微乎其微。恰恰倒是他的天性聰慧,隨著年齡的增長,對女性的肉體有了日甚一日的好奇,并漸漸演化為一種近乎變態(tài)的癡迷。特別是,他還有著詩人的浪漫情懷,正如他《自述詩》所描繪的:“九歲題詩驚四座,阿連少年便聰明,誰知早慧終非福,碌碌瑚璉器不成?!本艢q的小詩人,可歸之于“神童”。而所謂“神童”,大概不光智力早熟,心理也早熟。他已經(jīng)不滿足于國學經(jīng)典,青少年時代就悄悄閱讀了若干“少兒不宜”的名著,諸如《石頭記》、《西廂記》、《牡丹亭》、《西游記》、《水滸傳》以及《花月痕》、《西湖佳話》等閑書,其中才子佳人的愛情故事,潛移默化地滲透他的靈魂,如絲如縷地激起他的性幻想,也釀成了他的憂郁癥:沮喪、憂傷、自卑,常會陷入莫名其妙的沖動,行為難以自控。
青年郁達夫的初次“發(fā)作”,是隨大哥在上海觀看名旦賈璧云的演出,戲院“四周的珠璣粉袋,鬢影衣香,幾乎把我這一個初到上海的鄉(xiāng)下青年,窒塞到回不過氣來,我感到眩惑,感到了昏迷”,而“色藝雙絕”的賈璧云,“也的確是美,的確足以挑動臺下男女的柔情”,讓他回到旅館之后,還久久回味“這一位旦角的身材,容貌,舉止和服裝”,恍恍惚惚地做起了色情的夢……
1914年7月,郁達夫考取了日本東京第一高等學校,成了一名官費留學生。在國內(nèi),見慣了女人守身如玉,長袖大褂,包裹得嚴嚴實實,而日本女人,則如他在《沉淪》中的描寫:“原來日本的婦人都不穿褲子,身上貼肉只圍著一條短短的圍裙。外邊就是一件長袖的衣服,衣服上也沒有鈕扣,腰里只縛著一條一尺多寬的帶子,后面結(jié)著一個方結(jié)。她們走路的時候,前面的衣服每一步一步的掀開,所以紅色的圍裙,同肥白的腿肉,每能偷看。這是日本女子特別的美處……”他一方面因受到日本女人的歧視,而生出了強烈的“復仇”欲望;一方面又抵擋不住心頭“魔鬼”的誘惑,偷窺、嫖妓。對于自己的沉迷酒色,郁達夫以無奈的口氣解釋說:“人家都罵我是頹廢派,是享樂主義者,然而他們哪里知道我何以要去追求酒色的原因呢?唉唉,清夜酒醒,看看我胸前睡著的被金錢買來的肉體,我的哀愁,我的悲嘆,比自稱道德家的人,還要沉痛數(shù)倍。我豈是甘心墮落者!我豈是無靈魂的人?不過看透了人生的命運,不得不如此自遣耳……”
他的表白并不令人信服,反而容易被認為是“得了便宜賣乖”,越描越黑。實際上,把郁達夫當作正常人來審視,倒不如把他當作一個病人來分析。憂郁癥只是他的病狀,而性變態(tài)才是他的病根。正因為他的“性蕾”比普通人更旺盛,故此,他對女性的肉體特別敏感,“暗暗的聞吸從她們發(fā)上身上口中蒸發(fā)出來的香氣”,夜里常做銷魂色夢,白天又害怕接近女人,因為那會加重他的想入非非,“所以他一見了這兩個女子,呼吸就緊縮起來”。他的腦子盤桓最多的是這個念頭:“若有一個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她要我死,我也肯的……”
據(jù)好友易君左在《我與郁達夫》中描述,一次郁達夫進城,發(fā)現(xiàn)城里一家小雜貨店的老板娘尚有幾分姿色,便設法買下了老板娘別在頭上的一口舊針,和掛在襟間的一塊手帕?!坝暨_夫從容將針包在手帕中,珍重而別,回到校內(nèi),晚飯懶得吃,歡天喜地跑上樓,到自己臥室里,對著鏡子,用那口針刺破自己的面孔和手指,讓一滴滴鮮紅的血液浸印的那張小手帕放在鼻孔前拼命地嗅,覺得越嗅越香;一個大哈哈,正把上樓來的公役吃了一驚,還以為大教授發(fā)神經(jīng)病呢……”
二
受多年的封建意識影響,有著性變態(tài)癥狀的“病人”,往往會受到周圍的輕蔑和鄙視。他們總覺得在人前抬不起頭來,或自卑或自暴自棄,或恪守“家丑不可外揚”的祖訓,掩飾自己的變態(tài)行為。幸而這種病狀不像咳嗽、嘔吐那么明顯,只要你不說,別人根本無從知曉。即使有作家涉及這個題材,也許就是寫的親身經(jīng)歷,卻往往貼上“虛構”的標簽,或把真的寫成假的,或把假的寫成真的。只要他自己不透露真相,誰也猜不透那些“寶葫蘆的秘密”!
法國作家薩德(1740—1814)的性變態(tài)達到癲狂的程度,因被指控犯有性虐待罪而多次入獄。他寫了幾部世界有名的“禁書”,描述了諸如窺陰癖、戀尸狂、裸露狂等不少令人嘆為觀止的丑行,但他的真實經(jīng)歷卻融匯在“想像”之中,也就虛實難辨。莫泊桑憑借塑造有愛國正義感的妓女《羊脂球》一舉成名。讀有關他的傳記,發(fā)現(xiàn)他像中國婉約詞人柳永那樣是個“浪子”,成名后幾乎就以妓院為家。他的性變態(tài)也是不輕,直至演化為癲癇性痙厥而早逝。他的小說有不少自然主義描寫,卻對私生活幾乎沒有直接的“供述”……
其實,差不多每個人都有一些擺不到臺面的“隱私”,但幾乎秘而不宣,寧肯爛死在肚子里,也不能讓它丟人現(xiàn)眼。郁達夫并非不知道其中的利害關系,但是,他還是將它們寫成了自傳體小說,并不在乎暴露自己。郁達夫的小說,盡管寫得真實生動,卻遭到方方面面的指責。而指責他的群體中,也許不乏最無恥下流之輩。
1921年10月,郁達夫的第一本小說集《沉淪》問世。這是“五四”文學革命以來最早出版的白話文小說集,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其中收錄的三個中短篇小說,以中篇小說《沉淪》最有分量,受到了青年讀者的熱烈歡迎,成為風行一時的暢銷書。但它也遭到了某些偽君子和假道學者的攻擊和誹謗,甚至受到了一些新文學家的指責和非難。他們說郁達夫是“浪漫作家”、“頹廢文人”,說創(chuàng)造社的人“就和街頭的乞丐一樣,故意在自己身上造些血濃糜爛的創(chuàng)傷來吸引過路人的同情……”郁達夫眼看就要遭到無形的“封殺”,關鍵時刻,周作人挺身而出為《沉淪》辯護,指出:“這集內(nèi)所描寫的是青年的現(xiàn)代的苦悶,似乎更為確實。生的意志與現(xiàn)實的沖突是這一切苦悶的基本;人不滿足于現(xiàn)實,而復不肯遁于空虛,仍就這堅冷的現(xiàn)實中,尋求其不可得的快樂與幸?!,F(xiàn)代人的悲哀與傳奇時代的不同者即在于此。理想與現(xiàn)實社會的沖突當然也是苦惱之一,但我相信他未必能完全獨立,所以《南歸》的主人公的沒落與《沉淪》的主人公的憂郁病終究還是一物。著者在這個描寫上實在是很成功了……”緩解了郁達夫的困境??梢哉f周作人成了替郁達夫解圍的貴人。郁達夫后來回憶,當年他的《沉淪》慘遭眾口詆毀之時,“要不是周作人先生替我說了話,我真的被迫得要像《沉淪》的主人公跳海自殺了……”endprint
此后,郁達夫沿著“自敘傳”的路越走越遠,甚至直接使用第一人稱“我”,以便于讀者去“對號入座”。他直言:“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確的?!辈⑶覐娬{(diào):“我覺得作者的生活,應該和作者的藝術緊抱在一塊……”他尤其贊賞西方的自然主義表現(xiàn)手法,認為自然主義,比較空中樓閣的衰期浪漫主義,有許多好處,二十世紀的文明,可以說是有一半是過去的自然主義產(chǎn)生出來的,應該歸功于福樓拜、莫泊桑、屠格涅夫等文豪。郁達夫的理論,打著鮮明的個性烙印,難免以偏概全。但他的最終愿望,還是為了讓作品增加真實感人的力量。正如他在《什么是傳記文學?》的文章中指出的:“新的傳記,是在記述一個活潑潑的人的一生,記述他的思想與言行,記述他與時代的關系。他的美點,自然應當寫出,但他的缺點與特點,因為要傳述一個活潑潑而且整個的人,尤其不可不書。所以若要寫新的有文學價值的傳記,我們應當將他外面的起伏事實與內(nèi)心的變革過程同時抒寫出來,長處短處,公生活與私生活,一顰一笑,一死一生,擇其要者,盡量來寫,才可以見得真,說得像……”
毋庸置疑,他的自傳以及自傳體小說,都堪稱“見得真,說得像”的范本,便同時具有了文學與“人學”的雙重意義。這正是他的勝人一籌之處。
三
事實上,郁達夫的為人正直,有口皆碑。1924年11月上旬,郁達夫忽然收到了沈從文的一封來信,述說他從家鄉(xiāng)湖南來到北京,報考北大未成,學習寫作又無處發(fā)表,生活極為艱難,常常受到饑餓的威脅……
那時尚屬無名之輩的沈從文受困京城,不得已斗膽寫信向幾位知名作家求助,并不敢抱多大奢望。想不到因《沉淪》而名噪一時的郁達夫讀了信之后,竟冒著大雪和風沙跑到了湖南會館。推開“窄而霉小齋”的房門,見到了凍得瑟瑟發(fā)抖的沈從文,心里難受極了,隨手將脖子上的一條羊毛圍巾摘下,披在沈從文身上。然后又領著沈從文一道出去,在附近飯店里吃了一頓飯。結(jié)賬時,郁達夫拿出五塊錢給收款人,找回三塊多錢,順手就塞給了沈從文。因為下午要講課,郁達夫關照幾句就分手了。沈從文獨自回到住處,摸出帶著體溫的三元多錢,想到郁達夫恐怕生活也不寬裕,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熱淚。
就在當天晚上,郁達夫給沈從文寫了一封信,一直寫到凌晨兩點鐘,這便是著名的《給一位文學青年的公開狀》。在信中,郁達夫先是訴說了當時社會怎樣黑暗,讀書人怎樣沒有出路,然后給沈從文指出擺脫困境的上中下三策……這封信于1924年11月16日《晨報副刊》發(fā)表后,引起許多青年的強烈共鳴。
郁達夫不僅同情沈從文,而且樂意幫助更多的貧困青年。他在給沈從文的信中慨嘆:“平素不認識的可憐的朋友,或是寫信來,或是親自上我這里來的,很多很多,我因為想報答兩位也是我素不認識而對于我卻十二分的同情的朋友的厚恩起見,總盡我力量幫助他們??墒俏业牧α刻∪趿耍蓱z的朋友太多了,所以結(jié)果近來弄得我自家連一條棉褲也沒有。這幾天來天氣變得很冷,我老想買一件外套,但終于沒有買成……”
郁達夫主編的《創(chuàng)造季刊》創(chuàng)刊號出版時,由于泰東書局校對員的荒疏,錯別字竟在兩千字以上。田漢一看自己的《咖啡店之一夜》錯處那么多,懷疑這是郁達夫“有意要陷落他,毀傷他在國內(nèi)的名譽”,便向郭沫若發(fā)泄他的不滿。郭沫若“相信郁達夫決不做那樣卑劣的事情的”,特地索取了田漢的原稿,發(fā)現(xiàn)“他沒用原稿紙,只是在隨便的紙頭上乘著自己的興趣揮寫出來的。筆下的龍蛇已經(jīng)飛舞得有點駭人,他那時做文章還沿著舊時刊物的習慣,凡是得意的文句要在字旁加以密圈胖點,因而愈加是滿紙的云煙。那是不折不扣的真正的草稿,涂抹添改很不少,而他在紙上又是寫著兩面”,而刊出的文章,“那原稿上除掉為保持雜志的統(tǒng)一,把那密圈胖點刪除了外,絲毫也沒有更改”。這期雜志郁達夫并沒有親自勘校。田漢重翻郭沫若寄還的原稿,所有的懷疑都蕩然無存,反過來贊嘆郁達夫的磊落!
四
郁達夫所敬重的學者周作人曾令他大失所望。1938年4月底,上海出版的《文摘·戰(zhàn)時旬刊》,譯載了日本“更生中國文化建設座談會”的消息,并刊登了照片:穿著長袍馬褂的周作人,躋身于日本特務頭子與一幫漢奸文人之間。周作人的行徑激起文藝界人士的義憤。郁達夫和茅盾、老舍、胡風、丁玲等十八人聯(lián)名發(fā)表了《給周作人一封公開信》,義正辭嚴地表達了他們的痛惜:“先生出席‘更生中國文化座談會之舉”,“實系背叛民族,屈膝事敵之恨事,凡我文藝界同人無一人不為先生惜,亦無一人不以此為恥?!蓖瑫r,也向周作人發(fā)出忠告,“民族生死關頭,個人榮辱分際,有不可不詳察熟慮,為先生告者”,“希望幡然悔悟,急速離開,間道南來,參加抗敵建國工作,則國人因先生在文藝上過去之功績,及今后之奮發(fā)自贖,不難重予愛護。否則惟有一致聲討,公認先生為民族之大罪人,文藝界之叛逆者。一念之差,忠邪千載,幸明辯之”!
這封公開信,是由樓適夷起草并經(jīng)過郁達夫修改而成的,其中“忠告”更是表明了郁達夫的嚴正立場,既有對周作人變節(jié)行為的憎恨,也特意給周作人留有某些“余地”,希望他能幡然醒悟,悔過自新……在對待周作人的態(tài)度上,郁達夫也是有禮有節(jié),既體現(xiàn)了他的寬厚,又表達了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
1945年抗戰(zhàn)勝利后,郁達夫在避難的蘇門答臘神秘失蹤,他的生平最后一筆因此而成了千古之謎。1952年真相大白,經(jīng)中央人民政府批準,郁達夫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選自《文學自由談》2014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