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鈺
兒時,有幾件事讓我記憶深刻。那時“文革”剛剛爆發(fā)。
兩趟平房,每趟14間房子,相向而建,形成中間一條胡同。這其中就有我家一間。胡同兩頭本來沒有任何阻礙,人們出行很方便。可忽然有一天,兩頭都砌上了一人多高的墻,只在西墻開了一個小門,人們進出要彎腰。長大后才知道,是“文攻武衛(wèi)”中的“武衛(wèi)”開始了,“八三一”和“遼革站”兩派要動手。鄰居中幾位老人不想讓我們這兩趟人家被殃及,便動員青壯年撿磚頭、運砂子和黃土,大家動手,給胡同來了個半封閉。
與此同時,兩趟房的房脊上,每隔兩三米堆起一小堆鵝卵石。我同樣是后來才知道,砌墻畢竟屬于防御,而且還是被動防御。就有大人想出了這么一個辦法,一旦我們這28戶人家受到“武衛(wèi)”的沖擊,成年男人就全部上房,以鵝卵石為武器,用這些“沒羽箭”,御“敵”于胡同之外。
當時,幾乎隔幾天就有游街的。一個冬日,隔壁小伙伴喊我:快去看呢,又游街了。我們一起往西大街跑,遠遠的就看見游街的車隊過來了,有十幾輛,都是解放牌卡車,每輛車上都有警察和民兵押著兩個人。這些人都低著頭,雙手反綁,脖子上墜著大牌子,牌子上的名字打著大紅叉。我親眼看見,他們的鼻涕流出來,在寒風中被凍成兩根長長的冰溜兒。
長大后,父親告訴我,你爺爺?shù)拇蟮艿苣菚r就被游過街,只因說錯了一句話。后來我一直想,那些鼻涕被凍成長長冰溜兒的人中,會不會就有我的二爺爺?聽說現(xiàn)在有人要給“文革”翻案,真不知他們是咋想的,他們難道是來自星星的你,當時沒那種經(jīng)歷?或者是不肯撈起這段記憶?
1980年代初,我初中畢業(yè),什么也沒考上,便接了父親的班,進廠當了學徒工。最初幾個月,十幾個像我一樣的小青年上午接受培訓,下午到各個崗上,給師傅們打下手。有一天,領導把我和另一個人找去,讓我們明天去區(qū)武裝部報到,參加民兵訓練。我問能摸著槍嗎?領導說當然能。我倆樂壞了。從小就玩打仗游戲的我們,對槍有一種近乎天然的酷愛。
原以為,我們要在踢幾天正步之后才能摸到槍,沒想到,報到后第一時間,我們就一人分到了一把半自動步槍。老天爺,我們那個興奮啊,上肩、瞄準、扣扳機、刺殺,先自玩得不亦樂乎。還有女民兵呢,抬槍挺費力,但跟我們一樣興奮。那時沒幾個人有照相機,不然非攝幾張不可。
我們在訓練期間踢沒踢正步、走沒走隊形、練沒練向右看齊向前看,真的不記得了。我只記得,我們練了瞄準,在地上一趴就一個多鐘頭,教官隔一會兒過來,往你槍上放一個小東西,再趴在你旁邊,透過那個小東西,看你瞄得準不準;練了上刺刀,大家一起來,先把刺刀掰開一點兒,再往后一甩,咔,上去了。最初大家練得不齊,上刺刀那聲音總是有先有后,拖泥帶水的,練了半天后,再一聽那聲音,老齊了,真威武??!
我們還練了進攻小山包,拎著槍,彎下腰,S形跑一段,再匍匐前進一段,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沖上那個小山包就算勝利。當然,也練了投彈。
十多天后訓練結束,武裝部用大卡車把我們拉到一個地名帶“普”字的地方——實在想不起來了——進行實彈考核,一是投彈,手榴彈一枚;二是射擊,子彈5發(fā)。你把手榴彈扔出去,教官就會把你按下,怕出危險。有趣的是,女民兵個個比男民兵打槍準,她們瞄準時,比男民兵有耐心多了。男的啪啪啪就給摟出去了。我也及格了,打了40多環(huán)。
前不久,我跟當合同制警察的兒子說,那時我們民兵訓練,中午可以把槍帶回家,吃完飯,再扛著槍去訓練場。兒子嚇壞了,是嗎,還帶這樣的呀!就不怕你們攜槍逃跑?要是誰再有幾粒子彈,那還不得出事?
想想真是怪不是滋味兒的,那時人多純、多厚道啊,武裝部就那么相信我們,敢讓我們把槍帶回家。放現(xiàn)在,誰敢??!那天看鳳凰衛(wèi)視的鏘鏘三人行,聊起美國槍擊事件,嘉賓許子東感慨,要是中國允許公民擁有槍支,你想想,還不得天天出人命?。∈前?,30多年過去,社會和人都徹徹底底地變了,變得不那么純、不那么厚道,變得不再敢相信別人了!
轉(zhuǎn)眼到了八十年代末,那時企業(yè)效益還可以。我們廠歸五金公司管,五金公司歸二輕局管,兩級部門的黨務和工會口兒經(jīng)常搞活動。記得那是1989年春節(jié)剛過,二輕局宣傳部要搞演講選拔賽,公司給了我們廠一個名額,廠組宣科就選上我了。演講稿我自己寫,由領導審閱,過關后,我就開始背。那背的真叫滾瓜爛熟。廠里先搞預演,公司再搞預演,來來回回修改,詞句啦、表情啦、聲調(diào)啦、動作啦,都摳得很細。那時我還沒坐辦公室,還當工人干活呢。這下有了不干活的理由,練得可有熱情了。
選拔賽是在沈陽燈泡廠舉行的,就鐵西區(qū)那個?,F(xiàn)在這廠還有沒有,我真不知道。賽前,選手抓鬮,確定演講順序。我還真就抓了第一個。心情那個沮喪啊。都說第一名得不了高分。工作人員還逗我呢,當不了第一名,第一個講也好哇!這話刺激了我,我就不信進不了復賽,走著瞧。
偏偏還是出事了,觀眾后面一照相的,照相機上閃光燈的扣可能是松了,本來仰角45度,突然啪地一聲,掉下來了,成90度了。我正很有激情地講著呢,現(xiàn)場很靜,就這啪地一聲,把我干擾了,一下子忘詞兒了,說啥想不起來了。我還行,沒慌,也就兩秒鐘,多說三秒鐘,我馬上接上了,一直到結束。過后我告訴單位陪我來的科長,那一小自然段實在想不起來了,我干脆就跳了過去,直接奔下一段。如果細心聽,內(nèi)容上可能有點兒銜接不上。那又如何,總比干立在臺上好多了,那多尷尬?。?/p>
還好,我進了復賽。別看忘詞兒了,可演講稿棒啊,評委有檔次。接下來的日子,我和單位幾位領導修改演講稿,力爭更有思想、有感染力,我也繼續(xù)練,每天自己一個人關在一間辦公室里,嗷嗷的,可歡實了。
但很不幸,那天,二輕局下來通知,演講選拔賽取消,什么復賽、決賽,全都無限期取消。我不說你肯定不理解,好好的干嗎取消?。∥腋嬖V你,那個時段太敏感了,1989年5月末,你知道那是什么日子。在那樣一個日子里搞演講選拔賽,誰知道講著講著會生出什么事兒來。真要是出了事兒,可能都把控不住。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想想真是遺憾。
活動雖然取消了,但二輕局也算善始善終,通知進入復賽的選手,來局里宣傳部領獎品。我記得好像是一條床單,面料挺厚實的。
然后就進入了九十年代了,工人大規(guī)模下崗和失業(yè),我也難逃噩運。我不服,就領著一些工人上訪……唉,這是又一個話題了,不提也罷??傊液芟肽畎耸甏?,還是那句話,那時的社會和人很純、很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