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孝榮

在農(nóng)家所有的容器中，黃缸是最默默無聞的一件容器。它始終蹲在一個角落里，不發(fā)出任何聲響。它唯一能做的就是大肚能容，能夠容下農(nóng)人的豐收、快樂和他們的殷實(shí)，更能容下無邊的寂寞，和歲月對它的打磨。更多的時間，它就待在角落里被人遺忘，只與寂靜為伴。只有當(dāng)它和豐收握手的時候，它才會露出快樂的容顏，高興那么一會兒。但是那個時間卻非常的短暫，就是秋收以后的那么幾天時間。當(dāng)農(nóng)民們把收回來的糧食曬干揚(yáng)凈之后，裝進(jìn)它的大肚子之中儲存起來，它就又得回歸到寂寞的狀態(tài)中去了。被人想起的時間也非常短暫，就是農(nóng)民需要食用、喂豬，或者是出售糧食的時候，他們才會走近它，打開黃缸的蓋子，從里面挖出糧食。那個時間最多也就是幾分鐘的時間，當(dāng)那個蓋子被合上的時候，它就又處于了被遺忘的狀態(tài)。但是我們從來都沒有看見它露出過痛苦的神色，也沒有聽見過它的任何抱怨，它就一直默默無聞地待在那個角落里。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它處于極度的痛苦之中，因?yàn)楝F(xiàn)在的黃缸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用處，它們大多劈掉做了柴禾，或者是從房屋中搬出來，放到屋外爛掉了。這其中的原因，就是現(xiàn)在農(nóng)村已經(jīng)很少有人種那么多糧食了，大家都愿意涌到城市去打工，掙現(xiàn)錢。即便種糧食的人家，一般也只是滿足于自給自足。那些種出來的糧食，也一般不食用，主要是用來喂豬。因此，無論是苞谷、紅薯，還是其它的糧食，都無需儲存起來了。喂過豬后，糧食就幾乎所剩無幾。因此黃缸失去了它的用武之地，它作為用于儲存糧食、豐收和幸福的容器，再沒有了它應(yīng)有的作用?，F(xiàn)在農(nóng)民們最大的幸福，就是裝在口袋里的鈔票，或者是存在銀行里的數(shù)字。糧食在農(nóng)人的心目中，已經(jīng)漸漸地淡去，只留下了一個模糊的背影。他們思維的天地里，只留下了一條道路。那就是有了錢就有了一切。錢是通往任何一個方向的通行證。只要手里有錢，隨時都有糧吃。沒有糧吃了，只要有錢，去附近的商店就可以購回大米和白面。這就是黃缸之所以痛苦的主要原因，盡管在它們的詞典里，能容是它們最重要的一個詞匯，但是它們?nèi)莶幌卤粧仐壍簟?/p>

我記得我們家曾經(jīng)有那樣一口大黃缸的。它的大小需要四五個大人才能圍抱，裝的糧食夠我們一家吃到第二年接春荒的時候。但是我們家的那個黃缸也同樣消失掉了，只是在我們家與其他的人家有所不同，因?yàn)槲覀兗依锊]有人去外地打工。留在家里的父母仍舊以種地為生，他們照樣把那些田地種上苞谷、土豆、紅薯等。我記得我小時候，當(dāng)生產(chǎn)隊(duì)里給我們分了糧食，我們將那些苞谷——扭成苞谷籽，然后放外面的曬席上曬干，就裝進(jìn)了那口大黃缸里。我們的興奮和黃缸的興奮，都是同時出現(xiàn)的，當(dāng)大人們把曬干的糧食背到樓上倒進(jìn)那口大黃缸的時候，聽到糧食在黃缸里發(fā)出愉快的聲響，我們心里的快樂也就盛開了，我們就跟著大人一起上樓，去看黃缸里盛的糧食多少。那個時候，我們總是情不自禁地將我們的小手伸進(jìn)那些糧食之中，糧食在我們手里摩擦?xí)r，就像是發(fā)出的輕聲的細(xì)語，令我們心里愉快無比。因?yàn)橛羞@個大黃缸給我們裝著糧食，我們心里就不再慌了，就覺得非常的有底氣。倘若糧食吃完了，大人們吩咐我們?nèi)S缸里挖糧食，我們都非常愿意去做。因?yàn)槁犚娂Z食倒進(jìn)容器之中所發(fā)出的那種輕快的聲響，在我們聽來就像一首音樂一樣，令我們感到非常暢快。可是我不知道，我們家的那個黃缸為什么就消失了？我也不知道它是什么時候消失的？二十多歲的時候我就離開了我的鄉(xiāng)村，每年也只是在過年過節(jié)的時候回到老家一趟?？墒怯幸荒晡一厝サ臅r候，卻發(fā)現(xiàn)我們家已經(jīng)沒有那口大黃缸了。望著那個空空的角落，我內(nèi)心的失落在不停地翻騰著，洪水一般沖開了我最美好的記憶。記得小時候，每到生產(chǎn)隊(duì)里分了糧食，幸福、安寧和忙碌也就進(jìn)到我們的家。我們一家人就會坐在堂屋里，整夜整夜地在那里扭苞谷。那是我們最快樂的時刻，我們總是一邊扭著苞谷，一邊講著故事，或者是唱著歌。快樂就像是一只聽話的小貓，就那么乖巧地待在我們的身邊。我們鄂西以產(chǎn)苞谷為主，少量的水稻只夠當(dāng)年吃。我們的主糧就是那些苞谷，因此黃缸里盛著的也就是那些苞谷。那些年還沒有加工苞谷的機(jī)器，我們把苞谷磨成面，主要是靠石磨。當(dāng)苞谷面不夠了，我們就爬到樓上，從黃缸里挖出苞谷籽，放到石磨里把它磨成苞谷面。所以每一次，當(dāng)我掀開黃缸蓋子的時候，看著那滿滿一黃缸苞谷籽兒，我的心里就充滿了一種踏實(shí)感。那種踏實(shí)就像大地鋪在我的內(nèi)心之中，它讓我覺得日子可以像波濤一樣，可以一波一波地向前了。因?yàn)槭种杏屑Z，心中不慌，糧食給我們打好了最牢固的地基，我們就可以心無旁騖地做我們想做的任何事情?？墒乾F(xiàn)在，那口為我們家做出了重大貢獻(xiàn)的黃缸，卻在不知不覺中從我們的視線中淡出了。

發(fā)現(xiàn)黃缸消失之后，我沒有作聲，沒有追問父母那個黃缸到底去了什么地方。因?yàn)槲抑?，現(xiàn)在確實(shí)不需要黃缸了。但是那口大黃缸卻永遠(yuǎn)地安放在我的內(nèi)心之中，它那種大肚能容、安守寂寞、永遠(yuǎn)低調(diào)的高尚品質(zhì)已經(jīng)深入到我的靈魂深處。

“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這是魯迅先生說的。魯迅先生的話透視著深刻的哲理。

路是需要走的，走靠什么，靠一雙靈便的腿腳。那么腿腳失去靈便呢？這路還怎么走呢？這是一個令人思考的問題。

還有，腿腳靈便，那路突然斷裂，不再叫路，人站在斷裂一邊，腿腳開始失去原有的膽略。即便前行，也不叫走在路上，傾斜的身軀，邁步的提心與吊膽，構(gòu)成對行走的威脅。

人的明智是，走在路上，繞開曲折、繞開崎嶇、繞開陷阱危途，走出平直，走出平坦，走出便捷的輕松?？墒聦?shí)往往背離著心愿。

你不知你天天走的那條路斷了，你和往常一樣出門上路，走著走著，眼睛搶先一步看到?jīng)]有路了，于是大腦發(fā)出指令停止了邁動的腳步。你站在路的斷裂處，倒退和前行成了你舉棋不定的選擇。你提前知道你每天走的那條路要斷開，你走出家門時，改變了路途的方向。知與不知，只多一個字，只少一個字，卻使你有了選擇繞道躲避，消除了你的陷阱危途。

盲目與未知有關(guān)，改道與預(yù)知結(jié)緣。人的渺小與局限，分離出諸多幸與不幸。

我揮動著雙拐行走了很多年，道路給予了我很多考驗(yàn)。走在街上，突然沒路了，平坦的大街這里挖一個壕，那里挖一條溝，橫豎交織。這時一個最佳的選擇是：返程。這是路途的幸運(yùn)。不幸的是，走過時街道還是街道，路途還是路途，返程時，一段路已斷裂，就像破開了人的胸膛，看見內(nèi)里的“組成”。原有的水泥路面失去了平坦和完整，碎塊聚集，土石聚集，機(jī)器轟鳴，鎬頭、鋼釬舞姿翩躚。如果知道走過平坦，回程無路，你是否還會出行？那些年，街道不斷被挖膛破肚，修好、打破，打破、修整，街道像一個需要不斷開膛破肚的病人，需要經(jīng)過一次次手術(shù)，才可還原其健康的體質(zhì)、光彩的面容。endprint

日月走過，時光走過，推陳出新。一個舊的縣城經(jīng)過了三番五次的挖掘、填埋、修筑，總算變得街道平坦寬闊、新樓林立，煥然一新，頗具與時俱進(jìn)的氣魄。移動著雙拐走在街上，氣象萬千，神清氣爽，飄飄然，總想撂下腋下的雙拐，插翅飛上九天攬?jiān)隆?/p>

恍然如夢，這美好的感覺在瞬間熄滅。沒曾想，截癱后殘余的那點(diǎn)功能會不辭而別：雙拐依然，雙腿不再聽從指揮。每天困守在倒閉的福利廠幾平米小屋，耳聽來自街市喧囂的聲音，殘?bào)w抖動，像受到驚嚇，再也無力走出去，感受時代的氣息。

這路，眼睜睜在我眼前斷了。路還在腳下向前延伸，可邁步的艱難與恐懼，注定著走向前方的路真的是斷了。接下來的這么多年，我走的路不再有長度，不再有寬度，每天躲不過的是，必須艱難地移拐挪步走過那段通往廁所的很短的路。

心想，不再上路，就不再有威脅；不再出門，就不再有風(fēng)雨；少一種行走，少一份艱難。這樣的假想，真的是幻想。接下來，居住地相鄰的一個單位，很多年不停地修建改造，推倒房屋，推倒廳堂，寬闊的大院挖掘得坑壕遍布。挖起的土石堆積成座座山頭。一條路你繞不開，每天必須過去：福利廠與其共用著一個廁所。在那一年又一年的時光中，我每天都在禱告上帝賦予一種功能：只吃只喝不拉撒，或者不吃不喝不要命。

肚子發(fā)出警告的時候，我就像大難臨頭似的驚懼。移動拐杖，挪動不聽話的腿腳?？粗鴻M亙眼前的溝壕、堆積如山的土石，知道什么叫渺小、什么叫障礙、什么叫困境、什么叫無能。思維分離，豪言遁去。

看著除我之外的腿腳，面對溝壕一抬一跳，如走平地；看著那些腿腳在土石堆上敏捷地走動，我懂得了差別、距離、功能和無功能。一個在工頭手下打工的老人，手持一把鐵锨，環(huán)著土石堆的腰部為我挖開一條臨時通道。返回后，善良的老人匆忙將通道用土覆蓋，覆蓋成土堆自然的形狀。這樣才可不被工頭發(fā)現(xiàn)。老人告訴我，他是本地的鄉(xiāng)下人，因生活困難，六十多歲了，出來在這河南的工頭手下賣苦力掙錢。多年過去，我都難以忘卻那個給我不斷挖開應(yīng)急通道的老人。

一塊條形木板，橫在壕溝的上面，兩雙手扶著我慢慢地挪過去，又慢慢地挪過來。這樣我完成了一次必須的過程。那僅一墻之隔的單位里的看門人，都叫他老王，我尊稱他為王師傅。王師傅為了消除壕溝對我的威脅，專門找了塊木板。木板，成了他為我搭建的臨時通道。今天那塊木板已不知去向，王師傅也已回家安度晚年，但我難忘那塊踩在我腳下、形成我臨時通道的木板，難忘讓我度過陷阱危途的王師傅。

2013年，突然的一天，出門，沒有路了。門外的路被橫著切斷了。一塊面積不大的地帶，原來是缸磚鋪地。臨近的單位內(nèi)里已建設(shè)完畢，現(xiàn)在輪到這塊缸磚鋪地的地方。那些我走過多少年的缸磚，已完成了它的使命，一塊塊翹起，堆積在等待廢品處理的角落。

我又無路可走了。困境降臨，危難降臨。舉步無路，攜拐站立，滿目濕潤的土石。鄰居告訴我，三四天就好了。十多天過去，二十多天過去，天挨著天向前延伸，陰雨綿綿，水土交匯，一地泥濘。相鄰單位的王師傅走了，現(xiàn)在來了個姓楊的師傅。我和楊師傅說：我又到了減吃減喝的時候了。楊師傅說：沒事，有我。楊師傅不忍心讓我陷入困境絕地，每天那段繞不開并挖斷的路，他每次都是連扶帶抱，讓我一次次越過那一地泥濘的路。

車到山前必有路，或者天無絕人之路。這兩句話的含義是什么，它的方向、坐標(biāo)、質(zhì)地，到底指向哪里？我想，它的方向是像向日葵一樣，始終面向給予人世溫暖的那輪太陽，始終指向大地母親溫暖的心臟，始終指向良善的胸膛。

懂得：一些路是必須斷的，一些路是必須走的；一些路是可躲避的，一些路是繞也繞不開的。坦途與危途，都是途徑之路。你沒有危途，剩下坦途；你有了危途，擁有了體驗(yàn)。一個人一條路，路途各異，如高低錯落的音符，組成人世的節(jié)奏和旋律。

都說好男人是山，陽剛著柔弱的歲月，沉穩(wěn)著浮躁的四季。

都說好男人是山，悲壯著狂囂的雷電，簡化著征途的迷茫。

自己的高度自己攀登，這是好男人的格言。自己的形象自己潤色，這是好男人的警句。

于是，在告別磨難走進(jìn)磨難而且永遠(yuǎn)也走不出磨難的跋涉中，好男人用骨頭支撐著自己。

除了好男人自己，很少有人知道他們背上的重量，除了好男人自己，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用骨氣飼養(yǎng)生命的涅磐。

沒有光明的黑夜，好男人用自己的眼睛當(dāng)作燈盞，沒有溫暖的歲月，好男人用自己的心臟當(dāng)作爐火，山重水復(fù)的盲途上，好男人用自己的血液當(dāng)作旗幟，躑躅徜徉的日子里，好男人用自己的汗水當(dāng)作翅膀。

這是純粹的風(fēng)景，隨便和好男人握手，都能抓到一把沉甸甸的理性，承載生命的之輕之重。

山登絕頂，好男人為峰。

海行無邊，好男人為岸。

土來，蹈之，火來，舞之。好男人用精神茁壯著一句志在千里的格言。超載的負(fù)重，壓不垮好男人對跋涉的堅(jiān)持，他們肩著明月頂著烈日馱著歷史扛著未來一生都在傳唱一首叫做粗獷的民歌。

好男人的真諦是什么？

是滴水穿石的箴言？是集塵為山的絕句？是釋放生命的全部熱能燃燒社會？還是用碧血丹心澆灌真理之樹？

其實(shí)，好男人是一種說不出的經(jīng)典——站立是一座山，倒下是一條河。低頭搬得動過去，昂頭舉得起未來，即使爬著前行，仍然是一條棱角分明的漢子。

多少回，女人的柔弱都淹死在你深深的風(fēng)景里起伏成幸福的鼓點(diǎn)，把自己的動脈唱成永世奔流的河水。

多少次，失去健康的季節(jié)都被你的意志搖滾成一只翔空的大鳥，馱著生存的意義去驗(yàn)證那些流血不流淚的諺語。

沒有風(fēng)景的地方好男人耕耘出風(fēng)景。

沒有花香的地方好男人耕耘出花香。

即使時光風(fēng)干成干涸的沙漠，好男人也會將腳插進(jìn)深深的泥層，長成一片繁茂的希望之林。

于是，好男人的莊稼年年茁壯，好男人的命題歲歲芬芳。endprint

都說好女人是流動的風(fēng)景，文化著生活的空間，藝術(shù)著美的園林。

都說好女人是線裝的字典，舞蹈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詮釋著一種絕美。

借史為鑒。芬芳永遠(yuǎn)是好女人的專利，深淺著歷史的折皺，絢爛著抒情的詩歌?？烧l知道：在好女人的背影里，搖魂蕩魄的都是牽動生命基因的律動。

多少年來，好女人始終與鮮花同質(zhì)同量，披著一件美麗的虛名成為男人一生傳唱的作品。

何止一次，許多人都樂談好女人的話題，何止一次，許多人都以拙劣的姿勢叩問好女人遠(yuǎn)行的方向與消息。

其實(shí)，好女人都是樸素的作品，銅臭與她們無關(guān)，粉飾與她們無關(guān)，容顏與她們無關(guān)，虛榮與她們無關(guān)。

惟有一種歸于燦爛。

好女人把苦難讀成成功，把挑戰(zhàn)讀成機(jī)遇，把平凡讀成崇高，把青春讀成財(cái)富，把時間讀成糧食，不管好女人出自哪一個驛站，她們都能找到一個支點(diǎn)站出一種陽光的形象。

歲月的陣容瘋長。

好女人左手生產(chǎn)著格言，右手生產(chǎn)著絕句，肩著美麗的形式和公理，在艷麗的紅塵中撐住一半的天空。

在我十四歲那年，外婆因患腰病，無藥可醫(yī)，竟自撒手人寰。全家沉浸在哀痛之中，靈柩前我坐在院內(nèi)捶布石上，緊緊挽住外公的一只胳膊，好像生怕他也離我而去。外公則變得木訥起來，他癡癡呆呆地絮叨著一句話：“你就這樣狠心，撂下我們爺孫倆……你就……”那神情沮喪且凄然。

外公膝下無子，僅一個女兒，那就是我母親，我們兄妹三男五女，排行老二的我，按父母承諾，過繼給外公。外公外婆我們?nèi)讼嘁罏槊?，他們嬌慣我喚我乳名龍娃。我們雖和父母僅一路之隔，但畢竟兩個鍋里攪稀稠。

每個人來到世上，都是匆匆過客，有些人與之邂逅竟擦肩而過，轉(zhuǎn)瞬即逝，有些則刻骨銘心至死不忘。外婆走后，在清理外婆的遺物時，外公含著淚刻意從中撿出一件衣服，視若珍寶，愛不釋手。那是一件黑色小領(lǐng)子的、綠色小格子里的、大襟薄棉襖。他小心翼翼地將其撫弄得平平整整，折疊成長方塊，無比珍重地放在了枕頭下。我心存狐疑。一切都過去了，爺爺依舊到生產(chǎn)隊(duì)干活，我則上學(xué)讀書。晚上熄燈后，透過木板隔墻，我聽到外公在喃喃自語：“你怎么這就走了呢？你這沒福的……”此后每晚入睡前，他老人家總是時不時地把外婆的棉襖放在腿上，睹物思人酷似在和外婆促膝暢談，與其訴說著每天遇到的人和事。他那守候著外婆棉襖、守候著緣分的小屋里，彌漫著潮濕而又溫暖的氣息。這種氣息似乎承擔(dān)著歲月帶給他們的滄桑，并且還彌漫著余溫猶存的夢，這夢維系著他們的一生。所以相遇和回眸都是緣分。

參加工作后，第一個月領(lǐng)到工資三十元零五角，這是我有生以來，憑工作拿到的第一桶金，欣喜之余，破天荒給他老人家買了兩瓶寶豐酒（他愛在晚上咕嚕一口）、五盒前門煙（不帶咀）、兩斤糖（免證）。他從枕頭下取出外婆的棉襖，恭恭敬敬地放在床上，斟酒三杯，“來！這是咱龍娃買的，陪我喝兩杯，高興高興……”我兩眼一紅，喉嚨發(fā)緊。掌燈時分，我懇求他“爺，咱睡一床吧？”我想借此溫暖他?！安?！”他撫了撫外婆的棉襖，“你還睡隔壁吧！”夜深了，我沒有一絲睡意，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床上、地下，像鍍了一層白銀，四周顯得格外寧靜、清澈。良久，傳來外公熟睡了的鼾聲。我輾轉(zhuǎn)反側(cè)，不能入眠，棉襖??！假如你真的能和外公說說話該有多好！此時此刻他還能有什么奢求呢？

次日，兄妹們聽說我回來了，都聚攏在外公身旁，嘻嘻哈哈逗外公樂。二妹偶然看見了外公枕頭下、那個臟兮兮的棉襖，“爺，讓我把它給拆洗了吧？看臟的！”外公執(zhí)意不讓拆洗，這個陪伴他度過了21個春秋的薄棉襖，他是怕洗去棉襖上外婆那僅存的一點(diǎn)余溫呢？還是怕洗去這么多年來，他對外婆的依戀之情？不得而知。

再后來，母親悉心照看著的這位耄耋老人，在八十歲上走完了他的人生旅程，無疾而終。彌留之際，他合不上眼，母親含著淚說，“父親，你放心走吧！我們會照顧好自己的?！彼c(diǎn)點(diǎn)頭，但仍不合眼。我忽然想起外婆的棉襖，“爺，你是說我外婆那件棉襖吧？我會安排讓你帶去的?！彼劬σ涣粒⑽Ⅻc(diǎn)了點(diǎn)頭，慢慢合上了眼睛。我們兄妹幾個不約而同把質(zhì)疑的目光集中在母親的臉上，母親若有所思，一字一頓地說，“這件棉襖是有來歷的，50年代初，你外公歷盡千辛萬苦，放木伐做生意，口挪肚攢、省吃儉用，幾次生意下來，給你外婆買了這件來之不易的棉襖，你外婆是含著淚拿在手上的，她把棉襖珍藏著舍不得穿，只有在過年過節(jié)時才穿在身上?！蹦赣H頓了頓說，“你外婆常對我說“那不是棉襖，那是你父親的一顆心??！”這件看似不起眼的棉襖，卻承載著他們樸素的一點(diǎn)情，維系著他們彼此的兩顆心?！蓖夤吡耍@個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老人，帶著他所希望的樸素的溫情和思念，坦坦然然地走了！母親不讓我們大哭，她流著淚說，“讓他靜靜地走吧，別打擾他……”

入殮時，我特意將外婆那件黑色小領(lǐng)子的、綠色小格子里的、大襟薄棉襖，疊得方方正正的安放在外公的衾枕下面。

每當(dāng)心情不好煩悶的時候，我很少寫字。

我不想把自己的不快樂和痛苦帶給別人，文字是有情緒的，有靈性，有手感的。我想，寫文字，也是有責(zé)任的。我們的世界，已經(jīng)有太多陰暗，丑惡，卑鄙，無恥，和人性的惡，所以，我們的文字要給人心靈以陽光，就像梵高筆下的向日葵，那種張牙舞爪的激情，令人發(fā)燙的金黃。

夏夜，我時常穿一件寬大黑T恤，T恤后背縫有一只紅色手掌圖案，床上放一張小凳，小凳上放手提電腦，盤腿坐在蚊帳里寫字。蚊帳上趴滿蚊子，掛在外面靜靜看我寫字，那是我深夜最忠實(shí)的粉絲。黑T恤上紅色的手掌安放在我的左后腰，那是一只有形的手背，貼著皮膚下四處游走的靈感，延伸到我文字的手。黑夜里，我是那黑衣的游俠，衣袂飄飄，黑夜里，我想化妝成誰的造夢師。有時，文字的千軍萬馬在我的手感和意念里，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任意排列組合，呼風(fēng)喚雨，金戈鐵馬，縱橫千里，熱血沸騰，熱淚盈眶。有時，文字的豆子滾來滾去，我似那端著簸箕戴老花鏡的老奶奶，手拿針線，在簸箕里找出一粒粒豆子，穿在線上，穿成一個素樸的圖案，一串回憶的珍珠，一個安詳?shù)狞S昏，一個意向，一段隱喻。我希望，早晨醒來路過的人，發(fā)現(xiàn)它，并且愿意為它停留一會兒。endprint

世界哪里有凈土，連珠穆朗瑪峰都污染了，人類還有哪里不能涉足染指。香格里拉從來沒有具體地址。有博友在鏈接里鏈接我的博客時注明：空氣一樣清新的菊農(nóng)。我非常感激，并以此自律。我想用自己的文字圍起一個小小的花園，干凈的花園。有的文字以痛苦還原于痛苦，以傷口裸露于傷口。有的文字則把痛苦冶煉醞釀，流出的是芬芳的陳釀。把自己的心靈作為酒缸，看痛苦在內(nèi)里起落沉浮，憑眼淚在胸膛溫暖冷卻，任熱血在心中奔涌翻滾。把粗糙的糧食和平淡的水，釀成香醇的美酒。我們要原諒那些丑陋，我們要寬恕那些卑鄙，我們的文字要引領(lǐng)人走向高貴，所以只有回報(bào)罪惡以寬容和饒恕，回報(bào)苦難以堅(jiān)韌和忍受，冷風(fēng)吹出了我們的眼淚，我們要用溫暖的手擦去，我的文字就是那沾著眼淚的手背。

我們的心靈要像那土地，過濾了污染和垃圾，流出的是清泉。我們的文字就如有人所說：喝下一杯冰冷的水，然后一滴一滴流成熱淚。我們要用熱淚去溫暖這個越來越冷漠的世界。寫作的人，常常是最無能為力的人，對自己無能為力，對這個世界無能為力，只能把自己的身體和熱血擰搓成小小的筆尖，一筆一筆地，一滴一點(diǎn)地，希望點(diǎn)下的地方能長出些精神的谷粒，覆蓋那些裸露和骯臟，喂養(yǎng)一些貧瘠的腸胃。即使不能點(diǎn)石成金，筆尖勾連的藤蔓上，如果能開出一朵淡紅的牽?；ǎ嗍窃绯恳粋€最卑微的喚醒。木心說：文字是一種對抗，對抗外界，也對抗自己內(nèi)心的黑暗。文字更是一種自我拯救，把自己拯救了，透析干凈了，才能流出清泉。自我透析其實(shí)也是痛苦的，文字不僅僅是為了那個小我的申訴陳情，文字更廣泛的意義是美。

文字屬于每個人，文字又從來不屬于每個人?！对娊?jīng)》《易經(jīng)》都沒有具體的作者。那些無我和大我的人才會寫出流芳千古的文字。從結(jié)繩記事甲骨文，漢字除了是人類精神的DNA，從來都是浪漫唯美主義理想主義的靈魂象形，五千年那些高貴的靈魂就架在一橫一豎一撇一捺之上。所以書寫漢字時，那些已逝的、書寫《易經(jīng)》、《詩經(jīng)》、《道德經(jīng)》、《論語》的手指都會在字里行間的間架結(jié)構(gòu)里鮮活起來，掌握著你的手勢和運(yùn)筆。從來沒有漢字這樣古老的密碼，破譯著五千年華人血脈里最神秘的河流。當(dāng)你下筆時，你就和這河流接通了，與這河流的神性接通了，你不敢投下石子和垃圾，你只想放進(jìn)花朵。

文字是承載靈魂的密碼，當(dāng)我們破譯了那些密碼，就走近了那些圣靈?？鬃?，屈原，那些永不消失的靈魂，是因?yàn)樗麄兊奈淖衷谌祟惖木裨吧先f古長青。所有被時間淘洗下來的文字都是美玉和珍珠。李白把悲情的人生釀成白云邊的月亮，王維讓苦難的人生流成石上的清泉，沈從文的邊城永遠(yuǎn)站成華人文字的理想和田園牧歌的豐碑。有了他們，我們才會更熱愛方塊字，就像熱愛母親面龐一樣，這些方塊支撐起民族的脊梁，堆壘起我們靈魂的長城。

漫長的人生，飛揚(yáng)的紅塵，讓心靈遭受了太多傷害，太多苦難，可是，我們所認(rèn)識的文字教我們要以德報(bào)怨，站在生活之上。當(dāng)災(zāi)難降臨，不幸走近，當(dāng)我們的心靈痛苦得窒息痙攣的時候，要捂緊胸口，用顫抖的手，在我們五千年的文字里去尋找精神“圣經(jīng)”。我們的手，不要用來還擊，要右手翻找，左手輕輕擦去眼角的淚滴。清晨，太陽照常升起，把每一段苦難都慢慢揉進(jìn)生命里，做一次深呼吸，然后雙手在白紙的沙漠上，用文字碼出含笑的花朵。

責(zé)任編輯 譚 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