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化勤
遺世獨立。想不到,在位于蘇北平原的漢高祖故里,竟然隱藏著一片偌大的濕地。時至清明了,仲春的大地早已花紅柳綠,而它似乎被季節(jié)淡忘了,蒲葦仍未返青,一叢叢,一簇簇,焦稍枯莖,那高挺的葦穗,好像倒插在硯池邊的無數(shù)的毛筆,碩大無朋,擁擁擠擠,風(fēng)干的筆頭蓬松著,灰白、干澀,毛茸茸地殘留著冬的痕跡。不過,蒲葦?shù)男坌牟⑽淬郎?,細看,根部也萌生了盎然的春意,?dāng)一陣風(fēng)吹來,它們?nèi)疾患s而同地俯下身子,是想蘸水潤筆再抒豪情嗎?
濕地深處的湖泊叫二壩湖,據(jù)說,是當(dāng)年黃水泛濫時留下的遺跡。偉大而剛烈的母親河曾多次改道,從這兒經(jīng)過,即使按最后一次——1851年的改道算起,這湖也有160多年的歷史了,卻一直不盈不溢,不干不涸,雖然算不上浩瀚,不能用“一碧萬頃”或“茫無際涯”來形容,但它也橫跨蘇皖兩省,足以讓人游目騁懷。此刻,只見一湖的春波蕩漾,和她周邊的蘆葦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尤其她的水質(zhì),絕無任何的污染,顯得非同一般的清、凈——那清,清得透,清得能辨出魚兒游動的姿神態(tài)和種類。說來難以置信,我們中的一位游伴瞅準了一尾近岸的胖胖的鯉魚,突然出手,真的一把抓了出來,在大伙面前得意地晃晃,然后放生;那凈,凈得純,凈得一如剛剛匯聚的山泉,甘冽而靈性。因此同游的一位詩人禁不住詩興大發(fā),眺望著翩飛的水鳥,高聲朗誦道:“哦,二壩湖,你是一面明鏡 / 倒映著藍天、白云、鳥影 / 你是一塊碧玉 / 純凈無瑕,剔透晶瑩……”可我怎么總覺得她更像母親河沉淀下來的一汪思緒呢?要不,為什么會泛起漣漪層層?
只是,不知此刻她在思索什么?是回憶創(chuàng)造身邊大野的波瀾壯闊,是反思黃水一次次泛濫帶來的社會傷痛,還是在構(gòu)思新的傳奇篇章?可曉得她曾賦予了人們多少創(chuàng)作的靈感?連我——一莖會思想的蘆葦,站在蘆葦叢中,本來已經(jīng)葦穗樣干枯的腦海,也突然變得春潮洶涌,甚至有了“寫”的沖動。
但我遲遲不敢動筆,因為我知道,在這片黃水沖擊成的平原上,多少黃河兒女已經(jīng)寫出了足以留芳千秋的篇章,在那些光輝的杰作面前,我哪有資格胡亂涂鴉呢!
一部史著
毫無疑問,在此留下皇皇巨著的,首先是漢高祖劉邦。那位蘆葦叢中長大的黃河的兒子,滔滔黃水,給了他怎樣的胸襟、智慧和膽量,尤其身上遺傳著黃河最本質(zhì)的基因——善良。
是的,黃河是善良的,誠如老子所說:上善若水。雖然她也有發(fā)怒狂暴的時候,但就像一位偉大的母親,偶爾發(fā)次脾氣,并無損她大愛的心腸。千萬年來,正是她以百折不撓的勇氣,走過九曲十八彎的艱辛,移山填海,創(chuàng)造出了廣袤的田野,用自己的乳汁,哺育著一個民族成長。
是的,漢高祖是善良的。盡管太史公也曝光了他的某些缺陷,譬如貪酒好色,可瑕不掩瑜,每臨重大關(guān)口,他總能巍巍然,挺起一個大寫的仁者形象。不是嗎?做泗水亭長時奉命押民工去驪山為秦皇修墓——其實,那無異于鞭著牛羊進屠場。之前,多少精壯的漢子已經(jīng)有去無回,活活累死在了墓道里。因此,行至半路,有人開始逃亡,他發(fā)現(xiàn)了,非但不報官緝拿,相反,卻做了個石破天驚的決定,趁著夜色,把押送的人全部釋放。為此,他由堂而皇之的基層官吏,一下子變成了官府的通緝犯。
許是出身草根,對草民別具情感,、也更了解他們的處境和愿望吧?當(dāng)民眾不堪暴秦的凌虐,紛紛揭竿起義,而形勢尚未明朗,隨時有被鎮(zhèn)壓、身亡族滅的時候,他置身家性命于度外,義無反顧,勇敢地擔(dān)當(dāng)起家鄉(xiāng)父老擁戴的沛公,率領(lǐng)大家反壓迫、求生存,成為陳勝吳廣首倡的農(nóng)民起義的中堅力量。在幾經(jīng)浴血奮戰(zhàn),終于推翻暴秦,占領(lǐng)了其首都咸陽后,又立馬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且嚴明軍紀,令入城的士兵秋毫無犯,甚至謝絕了群眾自發(fā)送來的牛羊;同時,還宣布廢除秦的一切酷刑峻法,讓天下人看到了希望。
誰把劉項混為一談,說他們都從來不讀書呢?由上述的事實可見,漢高祖絕不等同于霸道的楚霸王。他不僅讀懂了社會這部無字大書,也真正悟透了儒家“王道”的真諦,踐行著孔孟仁政的主張,所以,他——一個農(nóng)民的兒子,最終能夠戰(zhàn)勝不知比自己強大多少倍的秦王、霸王,完成一統(tǒng)天下的大業(yè),用刀槍刻下了一部恢弘的史書,書的封面上那個輝耀日月的“漢”字,黃河一樣,成為我們民族精神的又一源頭,奔騰千載,萬里流長。
直到如今,任誰一踏上蘇北這方熱土,仍不能不油然想起我們黃河子孫被稱作漢人的緣由,不能不想起那位創(chuàng)立了大漢基業(yè)的始祖——他才是真正的大手筆??!即使給自己的巨著畫上句號的即興一唱,也有著大河放歌般的氣勢。二壩湖,你聽見了嗎:“大風(fēng)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nèi)兮歸故鄉(xiāng),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千古余音悠然傳來,依舊昨日般激越高亢;你看見了嗎,在高祖的出生地——也是他當(dāng)初榮歸省親的地方——豐縣金劉寨村,一座大氣磅礴的漢陵園正拔地而起,他的已扎根故里的靈魂——書香漢韻必將越發(fā)地光大、弘揚。
一張考卷
如果把歷史上的朝代更替看做黃河的一次次改道,那么,地處黃水沖積平原的豐縣,真可謂地靈人杰了——既有洪水橫流時勇立潮頭、收拾山河的英雄,也有博學(xué)多識、交上了天下第一考卷的學(xué)人——他就是和高祖遠隔千載,又遙相呼應(yīng)的大清狀元李蟠。
不愧為文章魁首,300余年過去了,臨來豐縣的前夜,為了了解這位當(dāng)?shù)馗咐蟼円詾闃s的前賢,我找到并拜讀了他的《廷制對策》,讀著,讀著,情不自禁地,竟讀出了一種高山仰止般的崇敬感。
讓我仰慕不已的不僅僅是文中體現(xiàn)出的生花妙筆,更有作者的儒生情懷和真知灼見。
和日常從容地吟詩寫文不同,作者是在考場上,面對著“靖邊、吏治、河防”三大問題的命題作文,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內(nèi)交上答卷,其難度可想而知。
可以斷言,沒有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胸襟和抱負,沒有對現(xiàn)實社會的深入觀察和思考,即使整日鉆進故紙堆里,鉆成咬文嚼字的書蟲,抑或天生聰穎、無需苦讀便能文善賦的才子,都難以順利地答出這份考卷,更甭想再寫成什么流光溢彩的文章了。而我們的狀元公卻胸有成竹,揮筆3000余字,洋洋灑灑,準確地表達了自己對問題的剖析和觀點,寫得邏輯嚴謹又文采斐然,一若后人的概括評價:“陳述治國方略見解獨到,精深之至,且對答貼切,條理清晰;尤其河防,由于對身邊的黃河稔熟于心,陳策尤能切中要害……”
如今看來,囿于當(dāng)時科技條件的局限,倒是河防對策不曾、也不可能提出建立小浪底工程,顯得落伍了;其他兩項,如針對西北游牧族時常騷擾的情況,提出的安其身而服其心(幫逐水草遷徙的游牧人過上居有定所的生活,使他們心悅誠服地歸順朝廷),因其勢而變其俗(依據(jù)情勢,實行移民,讓關(guān)內(nèi)人影響、教化他們移風(fēng)易俗)的主張,以及對官吏的管理措施,確屬長治久安之策,直到現(xiàn)在仍不失其借鑒意義,難怪會受到康熙帝的欣賞,被欽點為鼎甲第一名了。
交了筆試第一卷的李蟠,同時也答出了人生的合格考卷。正是由于這后一點,我把他解讀成了純粹的儒者和晚生學(xué)習(xí)的標(biāo)桿。
也許,你不大清楚,受到皇帝首肯的李狀元,其實,仕途并不順暢。穿上朝服不足二年吧?便因一場鄉(xiāng)試案蒙冤離職,從此,再無意官場,曾賦《戶部山探梅》一首,表明心跡:“空山無伴已多年,獨有寒梅傍我妍。疏影偏宜閑散地,幽香不到艷陽天……”于是,就在故鄉(xiāng)的閑散地里,詩書自娛,終老一生,用寒梅的操守,詮釋了儒家“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的蘊意。多像我眼前這二壩湖,昔日洶涌澎湃的激流,后來全化作了一潭深沉的哲思,寧靜淡泊,一塵不染。
一幅畫卷
別以為漢高祖的功業(yè),李狀元的才學(xué)空前絕后,再無人能望其項背了。告訴你,二壩湖,昨天我采訪了一位漢子,雖然他很文弱,不!很虛弱,患有重病,長時間說話都會氣喘,。然而,我敢說,他是一位真正的漢子,鐵骨錚錚,甚至每根神經(jīng)都有著針的剛性,。幾十年來,就是憑著這種鋼鐵的意志和一顆善良的心,他和鄉(xiāng)親們一起,完成了無愧于前賢們的作品——繡出了一幅用糧棉果蔬組成“?!弊值氖掷C。
他叫梁立強,和狀元公一樣,也是顆讀書的種子,也遺傳有儒家經(jīng)世濟用的基因,也在描繪著理想的藍圖,區(qū)別只在于:一個寫在了考卷里,是呈給帝王們看的廷試對策,;一個播進了黃土中,成長為鄉(xiāng)親們笑上心頭的五谷豐登,、瓜果飄香。
二壩湖,你一定記得,1988年秋天,梁立強剛從農(nóng)學(xué)院畢業(yè)歸來時的情景。分到了責(zé)任田的莊稼漢,一度燃燒的種糧熱情驟然降溫了,甚至出現(xiàn)了將田地拋荒的現(xiàn)象。因為,在黃河分娩的這片平原上,有良田,也有沙堿;沙堿窩自不必說,那本來就種不成莊稼,即使相對肥沃的土地,無論怎樣再施化肥,也不像前二年猛地增產(chǎn)了。成本高,收益少,還不如進城打工劃算。
此時,梁立強站出來了。就像當(dāng)年的高祖勇于擔(dān)當(dāng),他加入政府組織的攻關(guān)團隊,主動挑起了改造中低產(chǎn)田的重擔(dān)。而且全身心地投入,又似狀元公聚精會神地答卷?!贿^,答卷的時間更長,一答就是20多年。
開初的幾年,條件非常艱苦,甭提吃住了,那時,鄉(xiāng)間還不通油路,光坎坎坷坷,曲曲折折,加上時常飛沙揚塵的阡陌小道,一天下來,也把人顛成了腿疼骨散的“土猴子”。而梁立強竟然騎著自行車,兩年間跑遍了全縣360個村莊,走進63萬畝田地里,一塊塊地把脈問診、取土化驗;然后,對癥下藥,拿出了具體的醫(yī)療方案:沙窩植果樹,堿地種田菁,大田增施農(nóng)家肥……幾年過后,效果十分明顯:果樹鎖住了風(fēng)沙,田菁改良了土壤,農(nóng)家肥則康復(fù)了化肥過量造成的土地板結(jié),使糧棉又開始增產(chǎn)。如今,昔日荒涼的沙堿地,全成了一方方的桃園、梨園、蘋果園,蜂飛蝶舞,碩果累累,與大野的禾苗和諧成一幅天然的畫卷。
當(dāng)然,這是鄉(xiāng)親們共同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品,并非某個人的功勞。但就像時下流行的十字繡,首先是梁立強構(gòu)出了圖案,接下來才有一雙雙巧手的飛針走線,才出現(xiàn)了一軸軸光鮮漂亮的絲繡畫啊!他常年奔忙于田間,從莊稼的選種、施肥、防治蟲害,到果樹的管理,每一項他都不惜耗力費神,而為了給鄉(xiāng)親們準確地提供噴藥殺蟲的時間,流火的7月,他竟頂著烈日,鉆進玉米地里或果樹園中,一連幾天觀察害蟲的活動規(guī)律。近年來,為了人們的餐桌安全,又舍己忘我,搞起了生態(tài)農(nóng)業(yè),。二壩湖,你可以作證,直到他腎瘤手術(shù)前兩日,還來到這湖邊的生態(tài)觀測點,忙個沒完。
現(xiàn)在的梁立強,完全靠透析維持生命,可給人的感覺并無些許的悲觀。面對我的采訪,他很少提及自己的病,卻不止一次地告訴我,他們縣成了國家十大無公害糧果示范縣。談到生命,也只淡然一笑,說:“毋庸諱言,誰都有到那一天的時候,人生在世,只要能留下點事業(yè),就可以死而無憾……”
說得真好!事業(yè),造福于民的事業(yè),才是一個人價值的體現(xiàn),也才是黃河文化——準確地說,是儒家文化留給黃河兒女的真?zhèn)靼??所以,有了漢高祖的千秋功業(yè),有了狀元公的不朽答卷,有了梁立強們繡出的豐收畫展……
此刻,站在湖邊環(huán)顧四周,只見一塊塊麥苗,綠油油,長勢喜人;一壟壟蔬菜,清凌凌,又嫩又鮮;一園園果樹,花累累,爭奇斗艷……我欣賞著,突發(fā)奇想,不敢著文,干脆,就用湖邊的蘆葦做畫筆,蘸著湖水,畫一幅傍河的瓜園,空白處題上兩行字:“高祖故里,民族之源;藤肥葉茂,瓜瓞綿綿?!?/p>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