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玉成

教育話題混亂，源自缺乏常識

《上海教育》：還記得前幾年您與王策三教授有關教育的爭論，在教育界內(nèi)和社會上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響。這幾年基礎教育話題的爭論與批判愈加熱鬧。但我有一個感覺，教育專家聲音小了，外邊的人聲音和意見都大了？

鐘啟泉：現(xiàn)在中國基礎教育領域話題很多，相關輿論很多，媒體對同一件事情可以反復炒作幾年，把教育當成新聞，有很多驚世駭俗的言論。我覺得一個主要原因是社會還沒有普及基本的教育常識，沒把教育當成專業(yè)，以為人人都可以是專家。如果從現(xiàn)實談起，我們周圍還缺乏基本的基礎教育規(guī)范，對教育話語揉捏得汪洋恣肆，已經(jīng)到了非常令人吃驚的程度。更為可怕的是，在這其中充斥著我們“最優(yōu)秀”的中小學校長、特級教師這些教育人士的身影。我覺得討論基礎教育，現(xiàn)在只能從基礎教育的性質(zhì)開始，要大家知道所言何物，就像孔子說的“正名”，西方哲學的下定義，這些都是討論問題的第一步。

《上海教育》：記得您曾經(jīng)批評過這幾年北京和上海的一些名牌中小學紛紛提出口號，要把中小學建設成培養(yǎng)拔尖型、創(chuàng)新性人才的基地的現(xiàn)象，您不認同基礎教育中的這些做法嗎？

鐘啟泉：這些口號你覺得美國的哈佛大學敢說嗎？我只談談常識，可以再舉幾個近年來印象很深的例子。有一所名校在每年例行的壟斷性招生之余提出一個教育口號：辦“卓然獨立，越而勝己”的卓越教育。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在2000年“世界教育論壇”上提出了“全民教育行動框架”，要求“所有的學習者都有權接受卓越的基礎教育”。國際教育界對卓越教育的界定很清晰，使每位學生能達到他們自己所能達到的高度。是達到，而不是超越，是每位學生獲得卓越的基礎教育，而不是卓爾不群的“少數(shù)精英”。還有另一位名氣極大的校長在一段視頻上說：學生是分兩種人的，所以學校也分兩種。言下之意她們學校的宗旨是培養(yǎng)領袖，其他學校培養(yǎng)勞動者。這位名校長對普通高中的性質(zhì)功能和定位都模糊了。

我們已在大眾教育的時代

《上海教育》：您能談談您對基礎教育是如何描述的？

鐘啟泉：我們都知道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曾提出學會求知等“四個學會”，后來他們又加了一個學會，“學會改變”。我們都需要學會改變，順應時代的發(fā)展，我想這是對基礎教育發(fā)展最好的概括。今天已經(jīng)不是精英教育時代了，而是大眾教育時代。這是1985年在法國舉行的一次國際教育會議所提出的非常重要的概念，保障每個人的學習權利已經(jīng)成了基本人權?；A教育的第一大特性是公共性，教育具有公共的使命，要實行“有教無類”，使每一個人得到應當?shù)陌l(fā)展，這也是每一個人的追求。第二個特性是基礎性，基礎性是指基礎教育課程的設置與教學內(nèi)容一定是培養(yǎng)國家公民基本修養(yǎng)與核心素養(yǎng)。學校里教的，學生學的都是基礎性的東西，不是專業(yè)教育。

北京大學招辦主任秦春華先生在2013年2月《光明日報》上寫了《看美國教育要有中國視角》一文，幾個月后作者全文改名為《我們對美國教育的誤讀》發(fā)在自己的博客上，被大量轉載。文中提出了兩個觀點：其一是美國的大學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大學?！埃绹┑珡母旧险f，生源多樣性是為富裕階層的教育提供服務的一種方式，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教育制度。自然，這樣的教育制度培養(yǎng)出來的人，在價值觀上也就符合美國有錢人的利益了?！逼涠侵袊A教育不能學美國，因為美國是培養(yǎng)合格公民，中國老百姓望子成龍，公立教育要滿足功利?！爸袊撕兔绹说慕逃^不一樣。美國人的教育觀是通過教育做一個合格的社會公民，是一種公民教育。中國人的教育觀是通過教育改變命運，出人頭地，其目的性和功利性很強。所以中國人一方面特別強調(diào)受教育權利的公平——不患寡而患不均——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根深蒂固的東西；另一方面，又特別強調(diào)教育質(zhì)量的差異和教育質(zhì)量的競爭——只有我現(xiàn)在受的教育比你好，才能保證我將來在社會上比你強。這是一種相互矛盾的思維，但都是客觀存在的。這種歷史和文化是任何一個國家所沒有的?！?/p>

一邊是北大強調(diào)中國教育特殊性，美國教育不公平，另一邊是基礎教育學校拼命大學化。前年我參加某地區(qū)一個教育論壇，一位名校長作為經(jīng)驗報告說：我校年年升學率提升，說明課程領導力提高了。我反問他：“對不起，你是憑著牌子搶生源，和課程領導力有什么關系呢？”理論混亂造成了不以為恥，理直氣壯地搞應試。另一位校長介紹說學校開發(fā)了三百多門校本課程，說明學校課程領導力很強，云云。我請他當場拿出課程目錄單。我敢說這些課程從教育觀點上看大部分是垃圾。

《上海教育》：所以您反對教育內(nèi)的“豪言壯語，花言巧語”。

鐘啟泉：我們一些中學光盯著國外學校有多少課程，反映了在我們的學校中存在著嚴重的狂躁。事實上，這些國外的“精英高中”，他們現(xiàn)有的數(shù)百門課程是經(jīng)歷多少年辦學、在歷史上逐步開發(fā)而來。這還是回到開頭所說，大家沒把開發(fā)課程當回事，認為人人都是專家。中學離開了基礎教育的定位，把基礎教育辦成專業(yè)教育，把大學課程下放中學，中學大學化等等，接著就有生造概念，“豪言壯語，花言巧語”。這種脫離教育的行為和語言，最終損害了教育的專業(yè)性，造成教育領域內(nèi)外都缺乏對教育專業(yè)起碼的敬畏感與責任感。

基礎教育，需要回到實事求是

《上海教育》：剛才說了很多現(xiàn)象，作為教育研究者，您覺得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們到底可以做些什么？

鐘啟泉：回到實事求是，圍繞基礎教育性質(zhì)功能做點事情。第一個問題是課程。前面談了學校校本課程的混亂，有些也不是學校的問題，比如對于三類課程的劃分，基礎型、拓展型、研究型課程之間的邊界本身就有重疊交叉。一所學校課程開發(fā)只要抓住兩組課程：一組是學科與活動劃分的課程，另一組是必修與選修的劃分。學科課程，其以知識概念編制；另一組活動課程，則以活動概念編制。我們?nèi)藶榘颜n程分為必修課和選修課，學科教學有主科副科之分。音、體、美學得差點無所謂，語、數(shù)、外學不好就要你命，那么對帕瓦羅蒂來說，音樂是必修課還是選修課？課程只要是列為基礎課程，都應該是等價等值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所以我們的學科教學目標應該是層級化的，可以分為四個層級：第一個層次是從興趣開始；第二個層次是思考判斷表達；第三個層次是各種技能，各種觀察、實驗技能；最后的層次才是知識點。一步一步慢慢來，所以我才說應試教育是一種徹徹底底的反教育。

什么是好的課程？我隨教育部代表團考察奧地利基礎教育，我們參觀了一所奧地利的中學，他們的課程設計給我一個最大的印象就是“簡約”，簡單但是清晰有效。校長對學校的課程十分自豪，所有的文本都是本校教師開發(fā)，課程結構呈現(xiàn)單條線，它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有關學生科學技術素養(yǎng)的相關課程，學校非常重視但是課時并不多。第二部分是有關人文素養(yǎng)，包括語文、歷史、地理、邏輯學、心理學、宗教等，他們的語文是一門母語加上三門外語。第三部分是專長課程，主要就是繪畫油畫與舞蹈芭蕾。這是一所普通的學校，面向所有的學生，奧地利也是一個小國，甚至都不屬于我們比較教育研究的國家范圍，但他們的課程簡約，突出基礎性，非常有特色。

第二個問題是，基礎教育需要有基礎研究。教育的基礎研究并不是要中學教師去研究華東師大、北師大教授研究的東西，教育學院研究的和大學研究的也應該不一樣?，F(xiàn)在搞研究的人很多，論文很多但是缺乏基礎研究。教師不研究教材，不研究兒童，教育研究等于自殺。比如，我們的兒童研究領域是受凱洛夫教育理論負面影響的重災區(qū)，原因非常好笑，因為凱洛夫的政敵是一位兒童研究專家，所以兒童研究就成了當時蘇聯(lián)的資產(chǎn)階級偽科學，我們就這樣把歷史的偶然完完整整地繼承了下來。再比如，對教材的研究，要從研究課標開始，新課程強調(diào)的是課程標準而不是課程大綱。課程標準是什么？一是成就標準，給每個年級制訂達到什么高度的標準；二是內(nèi)容標準，為了達到這樣一個高度，選擇所需要的內(nèi)容；三是機會標準，達到怎么樣的平臺，用怎樣機制手段達成。所以課程標準的高度和內(nèi)容可以是不一樣的，需要與時俱進。這種變化就需要我們校長教師們研究。

《上海教育》：教育的未來是否可以依靠科技的進步？比如最近很熱的慕課，您怎么看？

鐘啟泉：談到慕課，首先它具有雙重性。慕課可以給學習者帶來更寬廣的眼界和更大的自由度，可以給課堂轉型帶來新的動力，但是不能因此否定人際互動的價值。我想起凡是技術手段有更新的階段，都會有一種聲音出來說新的技術會翻轉課堂，但是每一次的結局都是不可能的。技術終究是手段，我所看到的慕課離“轉型”還很遠。比如，現(xiàn)在慕課在發(fā)達國家主要應用于成人的高等教育，而不是基礎教育。在歐美國家的基礎教育領域?qū)τ谀秸n等新技術的應用并不風風火火，而是相對保守。我覺得這是有道理的，教育上需要把握基礎的東西，新的技術不能代替課堂教學，教學的過程一定是人際互動智慧碰撞。因為教育需要兩個過程：一個是認知發(fā)展和概念建構的過程，另一個是集體形成集團思維的過程。不同的學生有不同的看法，產(chǎn)生認知矛盾，推動集團思維不斷遞進。沒有思維碰撞，教育就無法完成。此外，慕課的火爆在我們這還有另一層被應試教育利用的原因。所謂名牌中學教案，在其他學校用甚至西部地區(qū)用，那么教師還有作用嗎，教育還需要考慮班級情況嗎？教育需要當面交流，課堂是不可復制的，這都是教育常識。所以，某些慕課還不如說是應試教育課堂搬家，應試教育精致化、普及化。

《上海教育》：所以最后還是要談到應試教育的危害。

鐘啟泉：應試教育的本質(zhì)是反教育。有一次我在學校聽課，一節(jié)高二數(shù)學課做題，只有一個學生解出來，但是他是悄悄地做出來，并不聲張。我問他為什么，他對我倒也坦承，說怕將來高考會增加一批敵人——知識要壟斷才能在競爭中取勝。豈止他一個人，我們的很多校長教師都是這樣思考教育的——“本校習題不得外泄”，這不就是一個根深蒂固的想法嗎？所以很多人在口頭上反對，但是在心里還沒看清危害。我覺得對應試教育我們應該有一個堅決的態(tài)度。最近正開展的新優(yōu)質(zhì)學校我覺得出發(fā)點非常好，“辦家門口的好學?！笔且痪湔嬲龑嵤┙逃椒浅：玫目谔枴２贿^，如果從邏輯上說，冠上“新”這個字，那還是承認原來那些重點學校“名牌”學校是優(yōu)質(zhì)的。這可能是推行新優(yōu)質(zhì)學校一種避免爭論的策略性做法。但是如果新優(yōu)質(zhì)學校要繼續(xù)發(fā)展，要繼續(xù)推廣，那就必然會面臨兩個標準的挑戰(zhàn)：新優(yōu)質(zhì)學校不爭資源，但是“老優(yōu)質(zhì)”學校還在搶資源，在這樣雙重標準的影響下，建設教育公平與提升素質(zhì)教育之路會走得很難。應該下決心把原來的“名牌”學校納入進來，新老之間各有優(yōu)勢，各有問題，讓他們互相促進、互相學習，但首先一定是要有一個公平的舞臺，要有一個標準，大家不能搶生源。我最近翻譯了日本學者佐藤學的一本觀察研究世界各國學習共同體的著作。盡管中、日、韓等儒家文化圈還是世界范圍內(nèi)最頑固的應試教育集中區(qū)，但也在開始變化，腳踏實地地去做，學校就會不一樣。佐藤學觀察的3000所學校都是二三流，但是改變之后都成為一流。

應試教育的危害，說得已經(jīng)很多了，它的危害往往比我們想的要可怕得多?，F(xiàn)在是一個需要知識分享的新時代，我們不需要知識壟斷的利己主義者，這樣的人、這樣的民族遲早是會被無情地淘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