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莉，謝 謙

(佳木斯大學外國語學院，黑龍江佳木斯154007)

獨特的日本文化支配著日本人獨特的思維方式，也形成了日本人獨特的表達方式。其所要表達的真正用意，很多都隱藏于日本文化的規(guī)則及其價值之中，像是被括號括起來一樣，明確括號里的內(nèi)容，才能理解他們的用意。當然，沒有一個民族在表達時會將自己和盤托出，日本人也是如此，而且較之其他民族，日本人陳述或表達時會略去更多的內(nèi)容，略去更多主觀的判斷。盡管話說一半，日本人之間卻能領(lǐng)會得游刃有余，他們對這樣的表達方式也如空氣一樣習而不察。毫無疑問，含蓄表達是日本凹型文化的一大特點，研究日語的含蓄表達，并在教學中適宜地導入對促進學生掌握日語語言表達和理解日本文化具有重要意義。

一、含蓄表達在日語中的體現(xiàn)

1.日本文學中的含蓄表達

在當今生活或研究中都主張要科學客觀準確地敘述事物。這就相當于文學中的寫實主義，對所見所聞刨根問底，然后用文字毫無保留地表達出來。但是這樣的文學未免會讓人感覺缺少了幾分趣味，實際在大多數(shù)的日本文學表達中，更被人接受的還是那些有深意有伏筆的部分。對于含蓄這一概念，谷崎潤一郎曾在其著作《文章讀本》中做了如下解說，含蓄即謹言慎行，謹慎措辭。換言之，即拐彎抹角，隱約其辭，只言片語，言不盡意。含蓄表達的內(nèi)涵與余味表現(xiàn)在語言的話外音處。把失禮的話說得像隔層紙一樣，一捅即破卻不去捅破，既保全了對方的面子也表明了自己的意圖，這便是日本人的含蓄性格。從古代開始，日本人說話時就講究要委婉有節(jié)制。這在古典文獻中大有體現(xiàn)，王朝時代的很多物語里，時間、地點、主要人物的名字都不予明示的例子很多。以《伊勢物語》為例，其中無論哪個故事，只要是以“從前有個男的……”開頭的，其下文都不會對這個男子的姓名、身份、住所、年齡等有任何記述。其中對女性人物的描述方法也如此。如《源氏物語》中出現(xiàn)過夕顏和桐壺之類的女性人物，但那不是真正的名字，是作者取材于房屋名稱或花草的名字用來為小說創(chuàng)作服務，并賦以此賦予角色鮮明的個性?！对词衔镎Z》對男性的描寫更不盡相同，在原業(yè)平在書中被寫作在五中將;菅原道真被寫作北野、天神、菅相丞;源義經(jīng)被寫作御曹司，九郎判官，源廷尉;藤原兼實被寫作月輪關(guān)白等等，用人物的官職、地位、宅邸等名稱婉轉(zhuǎn)暗示人物，從而避開人物實名。另外對感情和景色的描寫時也用到了這樣隔層紙的表達方式。這樣的表達不但表現(xiàn)出了對人物的尊重，也描述出了真實人物的個性與命運。

2.日本書信中的含蓄表達

含蓄，在更多的時候，是指用只言片語將想要表達的整句話用更簡潔的短句或詞語來表達，這樣的表達形式看起來更具內(nèi)涵，同時這也是模糊語義的一種手段。在日本古代的書信文章中侯文的使用就是極為典型的例子之一。下面舉賴山陽的一封簡短書信為例進行說明。

御遠遠しく御座候、春寒頗退候、如何御暮し被成候や

山陽是當時文人中人氣很高的書信體文的寫作高手。其妙筆之處，主要就在其語言間隔的安置處，也就是在一些句子中合理的欠缺意思銜接，就像把一個完整的句子打了幾個洞一樣。如此的話，下面將每個洞填滿再看此文，用括號表示省略部分。

(この程は)御遠遠しく御座候、春寒頗退候(ところ、足下には)如何御暮し被成候や

引此例便是說明含蓄表達在文章寫作中擔當?shù)闹匾饔?。書信體文章只是人們之間信息交換的一種方式，因此在內(nèi)容理解方面不會節(jié)外生枝，互信雙方彼此相通所以閱讀便無障礙。因此在合理范圍內(nèi)省略部分相對更多。也正是這種含蓄的省略使結(jié)構(gòu)冗長的日語表達變得更有韻味更有空間。

3.日語中“…が…”的含蓄深意

日本人在打電話時會說「こちらは～ですが」，句末用接續(xù)助詞「が」來結(jié)句。因為直接斷言的表達會讓對方感覺太尖銳，「が」的作用就是害羞于自己說的話，或者有意避開絕對或斷定的態(tài)度，同時給對方留有回旋余地。甚至有學者曾說，日語中即使可以缺少主語，也不能缺少「が」，沒有「が」就無法張口說話。從中可見其在表達中的深意。

又如，人們在交流或相處時會出現(xiàn)隔閡或心生不滿，怎樣委婉的表達出自己的不滿，此時的表達方式尤為重要。好比運動鞋減震氣墊，又好比井水是通過管道過濾處理才變成供給的飲用水一樣，在日語表達里也存在這樣的“緩沖器”或“過濾器”。日語表達中很少直接使用“yes”或“no”來用于回答。為了讓氣氛更融洽，日本人經(jīng)常會用到「…が…」。例如，「お手亻云いできるといいんですが……」「やらせていただきたいと思っていたのですが、あいにく……」。前半部分自然地說出來，真正的用意和態(tài)度也自然地透露給對方了，與此同時還很好地將“no”的字樣隱藏了?！袱胜毪郅伞扦悉ⅳ毪?、しかし……」這樣的表達技巧在日語中很普遍。有時前半部分委婉敘述很長，而說話者的本意則展現(xiàn)于“しかし……”之后。通過較委婉的語句表達出自己真正的心意來拒絕對方。也正是在這種含蓄的表達過程中使對方和自己的意圖得以同步，同步的部分正是說話者的本意，日本人的語言意識正是如此細致含蓄。而日本人的這種含蓄表達往往也會成為與外國人交往交涉中產(chǎn)生摩擦及誤解的重要原因。

用含蓄委婉的表達方式向?qū)Ψ絺鬟_心意時會有產(chǎn)生誤解的可能。但是即便是不能完全將自己的意圖傳達給對方，也比用直截了當?shù)谋磉_傷害了對方的面子要好，這就是日本人的思維方式。因此像「が」「であろう」等能起到緩沖作用的含蓄表達便由此產(chǎn)生，含蓄表達讓日語的曖昧感更具獨特性，也更具內(nèi)向性。

二、“ある”語言之日語

金谷武洋以“ある”語言與“する”語言對日語與英語進行了對比，指出了日語的客觀性?！挨ⅳ搿奔础癇e”，“する”即“Do”。英語中，萬能動詞“Do”活躍，而日語中，萬能動詞“ある”活躍。“ある”語言的日語在文化類型上表現(xiàn)為內(nèi)斂含蓄的內(nèi)向型，即凹型文化。此外，金谷武洋還將日語與英語的視點分別比喻為“蟲的視點”與“神的視點”?！吧竦囊朁c”指說話人的觀察角度和思維方式是由上至下，脫離時間推移及事物發(fā)展的過程，瞬間把握事態(tài)。然而，“蟲的視點”與之相反，這種視點有如蟲在地上緩慢爬行一般，說話人時刻存在于事物發(fā)展過程中，隨時間推移去適應事態(tài)發(fā)展。

與英語相比，日語中表示有目的有意識的行為的用語甚少。日本人一向不擅長英語的原因之一或許就在于此。兩種語言的表達形式往往完全相反，對日本人來說，把相反的思考意識進行語言化就比較困難。在日語表達中，較少出現(xiàn)英語中的“誰(為了…)而做…”的表達方式，多數(shù)都是用“…(自然而然的)發(fā)生了…(做了…)”的表達方式。由此可看出英語語言更具一般性和普遍性，而相比之下，日語語言更內(nèi)斂不具普遍性，英語中的主語換做日語表達時往往會省略，即日語強調(diào)省略人稱代詞，英語強調(diào)指出主語，沒有主語時也要用it這樣的形式主語代替。

日語表達中自動詞使用之多已經(jīng)是不爭的事實。自他動詞的說法，在英語語法中，即為不及物動詞與及物動詞。直接目的語發(fā)生的動作就是他動詞，其他則是自動詞。一般來講，在日語上的表現(xiàn)方式是「...を」接的是他動詞，「...が」接的是自動詞，當然也有特殊情況。自他動詞經(jīng)常成對出現(xiàn)，比如「開く」與「開ける」，「閉まる」與「閉める」等。

與從蟲的視點出發(fā)的“ある”語言相比，從神的視點出發(fā)的“する”語言對他動詞的使用傾向更強。金谷武洋在『英語にも主語はなかった』一書中舉例提到，他在加拿大的日語課堂上出了一道填空題:

而加拿大學生受母語影響把「風」看做主語，從而給出「風が」的答案，這樣一來剩下的部分就是他動詞和賓語，因此加拿大學生的答案是:

與此相同，日本電車發(fā)車時列車員在廣播中會說:「ドアが閉じまります。ご注意ください?！?/p>

而不說「ドアを閉めます」。諸如此類的例子很多。這就體現(xiàn)出日語傾向于自動詞的表達方式?！弗丧ⅳ]じまります」是從蟲的視點出發(fā)，給人感覺列車員和乘客是處于平面，這樣的表達會使乘客安心。而「ドアを閉めます」是從神的視點出發(fā)的表達，使列車員成為了關(guān)門的動作發(fā)出者，產(chǎn)生一種存在于乘客之上的感覺。

此外，從日語與英語強調(diào)句的表達中也可看出日語的客觀性。如，

I did think so.

そう思ったんです。

英語中，“I did think so.”譯為日語為“そう考えた”，是以動詞結(jié)句。而日語則多用“んです”“のです”的形式結(jié)句，即名詞化體言化。又如，

「北海道から母が來ました」

此句是表達人的行為的句子，而「母が來たんです」則變成表達人存在的句子，即「母が、來た(という狀態(tài))で、(既にそこに)ある」的含義。存在句往往表示既定客觀事實的成立。

從日語這種多存在表達形式及其自動詞表達之多可見日語的確是一種“ある”語言，能夠體會到日語這種表達中的含蓄之處，低調(diào)不張揚、更客觀更委婉。

三、日本凹型文化與日語含蓄表達

芳賀綏在《日本人的構(gòu)造》一書中如是說，從古到今孕育了日本人溫和的凹型文化的主要是自然界。溫帶，季風，暖流，使日本列島的天氣難以預測，天氣預報甚至有“每三小時一報”的說法。日本的樂器之一的三弦，其能夠產(chǎn)生的獨特調(diào)律變化的原因據(jù)說也是與細微的天氣變化不無關(guān)系?？梢钥闯?，日本人典型又敏感的自然感覺首先表現(xiàn)在對天氣的反應中。

印度詩人泰戈爾將日本人的特性總結(jié)為與自然相通。懷著一顆柔和的心面向自然，體會到的山清水秀就是自然界與人類的反饋。寺田寅彥提到過日本人的自然觀就是，被自然母親抱在懷中衣食無憂。各種意識調(diào)查顯示，日本人在被問到表達美的句子時，都不會忘記用有自然之美的詞語來舉例。比如，曙、朝ボラケ、朝霞、狹霧、五月晴れ、シオメリ、カゲロウ、夕映、夕霧、夜露、朧月、イザヨイ、淡雪、細雪、雪化米莊等等都是能夠讓人望文生境的詞語。就是這樣的國土環(huán)境孕育了如此的自然觀。同樣也可以說如此的自然觀也孕育了溫和含蓄的日本凹型文化。

本尼迪克特在其日本文化研究名作《菊與刀》中指出，其本人作為一個西方文化學者在對日本社會和日本人的研究中感受到了強烈的文化差異，這種差異不僅表現(xiàn)在政治經(jīng)濟中，還深刻表現(xiàn)在社會生活和語言行為背后的思維方式和內(nèi)在的沖突性上，日本人的行為特性在于具有一種相反的對立性，他們彬彬有禮又蠻橫倨傲，無比頑固又極易革新，性格溫順又不服控制等等。本尼迪克特把這種由情感因素所表現(xiàn)的動力性的文化形態(tài)稱之為恥感文化而與西方罪感文化相對應。恥感文化影響日本人的思維形態(tài)和語言表達。用文化的觀點闡釋語言，語言的形態(tài)同時也是文化。受恥感文化影響，日本文化表現(xiàn)為一種含蓄內(nèi)斂式的接受型文化，芳賀綏在《日本人的構(gòu)造》一書中將其定義為凹型文化。

含蓄表達的定義在前面提到過，從人的品格方面進行解釋就是謹言慎行，言不盡意，隱約其辭的意思。含蓄表達是日語表達中極為重要的一個要素。含蓄表達傳達的就是一種柔和的感覺，表現(xiàn)的就是一種內(nèi)向式的凹型文化。聽說雙方在這樣的凹型文化氛圍里以心傳心。含蓄，以心傳心等表達習慣是日本人語言行動最明顯的特征，并已經(jīng)融入凹型文化之中。

四、含蓄表達在教學中的導入

在前幾節(jié)中對日本凹型文化影響下的含蓄表達進行了分析，下面針對前述內(nèi)容探討其在日語語言教學中的導入與應用。

眾所周知，學習一門語言，必須要掌握其背后的文化。日本文化的獨特性注定其語言表達的獨特性，在日語教學中也就勢必要更多的導入講解日本文化特征及其在對語言行為的影響。

首先，了解文學可以稱之為是了解日本文化的一個切入點。日本文學中大多蘊含著一種陰郁沉悶的氣氛，使中國學生覺得生澀難以理解。在教學中，除了講述日本文學這一特征之外，還應該與其背后的文化特征結(jié)合起來。深入分析作品中的語言以及語言文字以外傳遞出來的文化信息。例如，前面提到的《伊勢物語》與《源氏物語》這兩部經(jīng)典作品中的關(guān)于姓名、身份、住所、年齡等的記述及其當中蘊含的文化之微妙含蓄處。使學生在欣賞日本文學作品的同時，學習其文化中的底蘊，有利于對文學與文化的雙重理解。

針對日語中的接續(xù)助詞“…が…”的使用，在教學中，應多舉出生活中較為常見的實用例子加以說明其含蓄深意。比如，講明日本人在打電話時都會說「こちらは～ですが」這一現(xiàn)象的同時，必須及時說明日本人為什么會舍不掉句末的「が」;并且讓學生在深刻理解其含蓄內(nèi)涵的基礎(chǔ)上牢記并要熟練使用此表達。此外，同時還要聯(lián)系與其相關(guān)的一些關(guān)聯(lián)表達進行鞏固。比如，「……のですが、あいにく……」、「なるほど……ではあるが、しかし……」等這樣日語中很普遍的委婉表達。

日語中的自動詞與他動詞對學生來說是一大難點，在教學過程中，要詳細深入解析其與漢語表達的不同之處，以及其背后潛藏的日本人與中國人思維方式的不同;并多舉出實際運用的例子，多做與此相關(guān)的練習。比如「風でが開いた」，及「ドアが閉じまります。ご注意ください?！沟冗@樣的例子。相信在理解了日本文化凹型含蓄之處后，學生對日語自動詞的正確使用將會有一個質(zhì)的飛躍。

日本這種內(nèi)斂式的凹型文化的含蓄之處，體現(xiàn)在日本人生活及語言表達的方方面面，因而，在日語語言教學中必須要導入其背后的文化因素，只要隨時適時恰當?shù)貙肫湮幕卣骷捌鋵φZ言的影響，相信定會收到預期的教學效果。

[1]芳賀綏.日本人らしさの構(gòu)造[M].東京:大修館書店，2004.

[2]谷崎潤一郎.文章言殼本[M].東京:中央公論新社，2003.

[3]金谷武洋.英語にも主語はなかった[M].東京:講談社，2004.

[4]金谷武洋.日本語文法の謎を解く[M].東京:ちくま新書，2003.

[5]外山滋比古.日本語の個性[M].東京:中英館論社，1976.

[6]魯思·本尼迪克特.菊與刀——日本文化的類型[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