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薇
(濰坊學院,山東 濰坊 261061)
貢禹是西漢宣、元時大臣,曾位列丞相(御史大夫)。他也是諸城歷史上最早的文學家之一,事見《漢書》卷七十二《王貢兩龔鮑傳》:“貢禹字少翁,瑯邪人也。以明經(jīng)絜行著聞,征為博士、涼州刺史,病去官。復舉賢良為河南令。歲馀,以職事為府官所責,免冠謝。禹曰,冠壹免,安復可冠也!遂去官?!笨梢娖鋭偭也粨系男愿瘛0喙虒⑼跫c貢禹同列一卷,不僅因這兩人曾同朝為官,籍貫同為瑯邪郡,更因他們均為儒學名臣,是瑯邪經(jīng)學的傳承和踐履者,立身行事一本于經(jīng)術,有著相同的政治理想和志趣情操,因而成為莫逆之交。《漢書》本傳稱:“吉與貢禹為友,世稱王陽(王吉字子陽)在位,貢公彈冠,言其取舍同也。元帝初即位,遣使者征貢禹與吉?!?/p>
貢禹在元帝時以學問精醇抗顏直諫而著稱,所以他的文學成就也主要體現(xiàn)在諫疏文上。諫疏也稱奏疏或奏啟,是大臣進呈給皇帝的匡時論政文字,屬政論文的范疇,意在針砭時弊,譏刺時政,闡述進諫者個人的政治主張,為統(tǒng)治者的施政提供合理的建議?!段男牡颀垺ぷ鄦ⅰ罚骸拔籼朴葜?,敷奏以言;秦漢之輔,上書稱奏。陳政事,獻典儀,劾愆謬,總謂之奏。奏者,進也。言敷于下,情進于上也。秦始立奏,而法家少文。觀王綰之奏勛德,辭質(zhì)而義近;李斯之奏驪山,事略而意逕;政無膏潤,形于篇章矣。自漢以來,奏事或稱上疏。儒雅繼踵,殊采可觀。若夫賈誼之務農(nóng),晁錯之兵事,匡衡之定郊,王吉之觀禮,溫舒之緩獄,谷永之諫仙,理既切至,辭亦通暢,可謂識大體矣?!敝G疏雖是朝廷應用文字,大多針對某一社會問題而發(fā),重在議論剴切說理透徹,但也注重文采和修辭技巧,以增強語言的氣勢和說服力。所以劉勰認為:“奏之為筆,固以明允篤誠為本,辨析疏通為首。強志足以成務,博見足以窮理,酌古御今,治繁總要,此其體也?!盵1]漢初大臣如陸賈、賈誼的奏疏,還秉承有戰(zhàn)國策士及申、韓刑名法術的馀風,縱橫捭闔言辭夸誕,而少儒者的醇雅氣象。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文臣上疏漸脫縱橫家習氣而歸中正醇雅,如董仲舒、匡衡等人以經(jīng)義立論,博古而通今,援古以證今,言必有據(jù),辭尚典雅,體現(xiàn)出西漢一朝學術風尚的轉(zhuǎn)變,即強調(diào)經(jīng)世致用,以儒術潤飾理道,貢禹的奏疏就典型地體現(xiàn)出這種淵懿醇雅的風格。如《漢書》本傳稱,“元帝初即位,征禹為諫大夫,數(shù)虛己問以政事。是時年歲不登,郡國多困?!庇谑秦曈砩鲜枳嘌裕?/p>
古者宮室有制,宮女不過九人,秣馬不過八匹;墻涂而不琱,木摩而不刻,車輿器物皆不文畫,苑囿不過數(shù)十里,與民共之;任賢使能,什一而稅,亡它賦斂繇戍之役,使民歲不過三日,千里之內(nèi)自給,千里之外各置貢職而已。故天下家給人足,頌聲并作。
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循古節(jié)儉,宮女不過十馀,廄馬百馀匹。 孝文皇帝衣綈履革,器亡琱文金銀之飾。 后世爭為奢侈, 轉(zhuǎn)轉(zhuǎn)益甚,臣下亦相放效,衣服履绔刀劍亂于主上,主上時臨朝入廟,眾人不能別異,甚非其宜。然非自知奢僭也,猶魯昭公曰:“吾何僭矣? ”
今大夫僭諸侯, 諸侯僭天子, 天子過天道,其日久矣。 承衰救亂,矯復古化,在于陛下。 臣愚以為盡如太古難, 宜少放古以自節(jié)焉。 《論語》曰:“君子樂節(jié)禮樂。 ”方今宮室已定,亡可奈何矣,其馀盡可減損。 故時齊三服官輸物不過十笥, 方今齊三服官作工各數(shù)千人,一歲費數(shù)鉅萬。 蜀廣漢主金銀器,歲各用五百萬。 三工官官費五千萬,東西織室亦然。廄馬食粟將萬匹。 臣禹嘗從之東宮, 見賜杯案,盡文畫金銀飾,非當所以賜食臣下也。 東宮之費亦不可勝計。 天下之民所為大饑餓死者,是也。 今民大饑而死,又不葬,為犬豬食。人至相食,而廄馬食粟,苦其大肥,氣盛怒至,乃日步作之。 王者受命于天,為民父母,固當若此乎! 天不見邪? 武帝時,又多取好女至數(shù)千人,以填后宮。及棄天下,昭帝幼弱,霍光專事,不知禮正,妄多臧金錢財物,鳥獸魚鱉牛馬虎豹生禽,凡百九十物,盡瘞臧之,又皆以后宮女置于園陵,大失禮,逆天心,又未必稱武帝意也。 昭帝晏駕,光復行之。 至孝宣皇帝時,陛下惡的所言,群臣亦隨故事,甚可痛也!故使天下承化,取女皆大過度,諸侯妻妾或至數(shù)百人,豪富吏民畜歌者至數(shù)十人,是以內(nèi)多怨女,外多曠夫。 及眾庶葬埋,皆虛地上以實地下。 其過自上生,皆在大臣循故事之罪也。
唯陛下深察古道,從其儉者,大減損乘輿服御器物,三分去二。 子產(chǎn)多少有命,審察后宮,擇其賢者留二十人,馀悉歸之。 及諸陵園女亡子者,宜悉遣。 獨杜陵宮人數(shù)百,誠可哀憐也。廄馬可亡過數(shù)十匹。獨舍長安城南苑地以為田獵之囿, 自城西南至山西至雩皆復其田,以與貧民。 方今天下饑饉,可亡大自損減以救之,稱天意乎?天生圣人,蓋為萬民,非獨使自娛樂而已也。故《詩》曰:“天難諶斯,不易惟王。 ”“上帝臨汝,毋貳爾心。 ”“當仁不讓”,獨可以圣心參諸天地,揆之往古,不可與臣下議也。 若其阿意順指,隨君上下,臣禹不勝拳拳,不敢不盡愚心。
這道奏疏剖析犀利,言辭懇切,深刻揭露了西漢中葉的朝政弊端及日益嚴重的社會危機,表現(xiàn)出貢禹敏銳的政治洞察力和忠君愛民的儒家情懷,無疑給那些沉溺于聲色犬馬之中的統(tǒng)治者敲響了警鐘,具有振聾發(fā)聵的警世作用。而他用《詩》《書》《論語》等儒家經(jīng)典立論,也體現(xiàn)出西漢以經(jīng)義治國的學術風尚,使其議論剴切而不偏頗,言辭激烈而終歸雅正,完全是一派淵懿雅正的醇儒氣象。清末劉熙載評西漢文章:“董仲舒學本《公羊》,而進退容止,非禮不行,則其于禮也深矣。至觀其論大道,深奧宏博,又知于諸經(jīng)之義無所不貫?!薄皾h家制度,王霸雜用;漢家文章,周、秦并法。惟董仲舒一路無秦氣?!薄皠⑾颉⒖锖馕慕员窘?jīng)術。向傾吐肝膽,誠懇悱惻,說經(jīng)卻轉(zhuǎn)有大意處;衡則說經(jīng)較細,然覺志不逮辭矣?!盵2]其實,貢禹的奏疏文風與董、劉、匡諸人一脈相承,只是其位望稍遜而已。
這道言辭懇切的奏疏打動了漢元帝。《漢書》本傳載:“天子納善其忠,乃下詔令太仆減食谷馬,水衡減食肉獸,省宜春下苑以與貧民,又罷角抵諸戲及齊三服官。遷禹為光祿大夫?!笔盏搅苏D風俗補察時政的作用。不僅如此,這道奏疏所反映的社會問題,確是西漢中葉政治的縮影,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將之與同一時期的其他文獻相參,有助于后人更全面更深刻地認識西漢社會。如疏中所提到的當時服飾僭越、統(tǒng)治者荒淫奢侈、貧民轉(zhuǎn)死溝壑等社會現(xiàn)象,在其他文獻中也有大致相同的記載?!尔}鐵論》卷六《散不足》:
古者,庶人耄老而后衣絲,其馀則麻枲而已,故命曰布衣。及其后,則絲里枲表,直領無袆,袍合不緣。 夫羅紈文繡者,人君后妃之服也。 繭綢縑練者,婚姻之嘉飾也。 是以文繒薄織,不粥于市。今,富者縟繡羅紈,中者素綈冰錦。 常民而被后妃之服,褻人而居婚姻之飾。夫紈素之賈倍縑,縑之用倍紈也。
古者, 夫婦之好, 一男一女而成家室之道。及后,士一妾,大夫二,諸侯有侄娣九女而已。 今,諸侯百數(shù),卿大夫十數(shù),中者侍御,富者盈室。 是以女或曠怨失時,男或放死無匹。
古者,不以人力徇于禽獸,不奪民財以養(yǎng)狗馬,是以財衍而力有馀。 今,猛獸奇蟲不可以耕耘,而令當耕耘者養(yǎng)食之。百姓或短褐不完,而犬馬衣文繡。 黎民或糠糟不接,而禽獸食粱肉。[3]
案《鹽鐵論》是桓寬根據(jù)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召開的鹽鐵會議整理而成,成書于宣帝年間,與貢禹上疏基本同時,兩人所記卻驚人的相似,足以說明當時社會的貧富分化和階級對立到了何種程度。被后世史家吹噓為“承平之世”的宣、元時期,卻潛伏著如此嚴重的社會危機,這也是貢禹留給后人有關漢代社會的真實記錄。
宣帝即位時,貢禹已年逾八十。他受宣帝倚重,被任為光祿大夫,但自覺精力衰竭,因此上書請求致仕。宣帝認為貢禹“有伯夷之廉,史魚之直,守經(jīng)據(jù)古,不阿當世,孳孳于民,俗之所寡”,是國家的棟梁之臣,不但沒有準許他致仕,反而提拔他為長信少府,“會御史大夫陳萬年卒,禹代為御史大夫,列于三公”,正式當上了丞相。“自禹在位,數(shù)言得失,書數(shù)十上。”他上疏的內(nèi)容都是針對國家施政不當而發(fā)的,都在不同程度上起到了糾謬補闕匡救時弊的效果。如當時官府與民間競相開銅礦鑄錢,嚴重影響到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造成了通貨膨脹和貧富分化,于是貢禹上疏論道:
今漢家鑄錢,及諸鐵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銅鐵,一歲功十萬人已上,中農(nóng)食七人,是七十萬人常受其饑也。 鑿地數(shù)百丈,銷陰氣之精,地臧空虛,不能含氣出云,斬伐林木亡有時禁,水旱之災未必不繇此也。 自五銖錢起已來七十馀年,民坐盜鑄錢被刑者眾,富人積錢滿室,猶亡厭足。 民心動搖,商賈求利,東西南北各用智巧,好衣美食,歲有十二之利,而不出租稅。 農(nóng)夫父子暴露中野,不避寒暑,捽草杷土,手足胼胝,已奉谷租,又出稿稅,鄉(xiāng)部私求,不可勝供。 故民棄本逐末,耕者不能半。 貧民雖賜之田,猶賤賣以賈,窮則起為盜賊。何者?末利深而惑于錢也。是以奸邪不可禁,其原皆起于錢也。 疾其末者絕其本,宜罷采珠玉金銀鑄錢之官,亡復以為幣。市井勿得販賣,除其租銖之律,租稅祿賜皆以布帛及谷。 使百姓壹歸于農(nóng),復古道便。
雖然貢禹禁用銅錢、改用布帛及谷物作為流通貨幣的建議是迂腐不切實際的,但其中強調(diào)的重農(nóng)抑商的農(nóng)本思想,卻是儒家一貫的政治主張。這篇奏疏行文酣暢,議論激切,而語言不事雕琢,有漢初賈誼、晁錯政論文的遺風。疏中流露的天人感應、陰陽災異思想,也是西漢儒學的特色。在此前董仲舒的對策中,就處處體現(xiàn)出這種陰陽五行哲學的迷信色彩。如董仲舒在著名的《天人三策》中,就宣稱:“國家將有失道之敗,而天乃先出災害以譴告之;不知自省,又出怪異以警懼之;尚不知變,而傷敗乃至?!薄疤斓乐笳咴陉庩?,陽為德,陰為刑,刑主殺而德主生,是故陽常居大夏而以生育養(yǎng)長為事,陰常居大冬而積于空虛不用之處,以此見天之任德不任刑也。天使陽出布施于上而主歲功,使陰入伏于下而時出佐陽。陽不得陰之助,亦不能獨成歲。終陽以成歲為名,此天意也?!保ā稘h書·董仲舒?zhèn)鳌罚┪鹩怪M言,這種迷信思想是時代的局限,但也是我們民族傳統(tǒng)的哲學思維方式。在君權(quán)至上的封建專制時代,國家缺乏制衡君權(quán)的有效手段,只有借助于神權(quán)假天示誡,才能對君主起到威懾作用,迫使其對自己的行為有所約束,部分接受大臣的建議,這樣做比正言直諫,往往更有效果。
[1](梁)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421-423.
[2](清)劉熙載.藝概:卷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11-14.
[3](漢)桓寬.鹽鐵論[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