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洪武，曹鳳彩，顏丙鋒

（1.濰坊學(xué)院，山東 濰坊 261061；2.濰坊第一中學(xué)，山東 濰坊 261205）

一、問題的提出

青州自古就是佛道修行的勝地，出現(xiàn)了眾多的石刻文化。劉序勤主編的《青州石刻文化》，從九個方面講述了青州豐富的石刻文化內(nèi)涵，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起到了宣傳青州地方文化的作用。但該書在“仰天山石刻”部分，有一篇《仰天山文殊禪院第十代祖師壽塔記》（以下簡稱《塔記》），其句讀及翻譯都存在著許多嚴重錯誤。這篇《塔記》由臨朐博物館供稿，《青州石刻文化》原文引用，同一篇錯誤文章被多處引用、傳播，很有必要對其修正。

二、問題的分析

（一）句讀錯誤

先看《塔記》的部分句讀：

原夫釋迦文佛闡三藏而于西天竺之天。達磨大師傳一心而于東震之國。自此花芳五葉，燈燦千光，立得皮得，髓之殊途，指亡跡口口(此二字字跡不清—作者注)之一，揆是以理，由心證，道不精生。[1]

這篇《塔記》，僅開頭就存在著五處句讀錯誤。要厘清這些錯誤，首先要對中國禪宗史作一簡介。

禪宗的起源，即禪宗史上“拈花微笑”的公案，“世尊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是時眾皆默然，唯迦葉尊者破顏微笑。世尊曰：“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實相無相，微妙法門，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付囑摩訶迦葉?！盵2]禪宗在印度一直傳達二十八祖菩提達摩。菩提達摩不但是西方二十八祖，而且也是中國禪宗的初祖，所以禪宗有“在西天二十八祖，到東土初創(chuàng)少林”之說法。

菩提達摩，印度南天竺人，剎帝利種姓，香至王的第三個兒子。他接法以后，師父般若多羅讓他以后去中國傳法。公元520年，達摩乘一艘商船從南印度航海東來，先到了中國南海（廣州）。廣州刺史蕭昂具主禮迎接，表聞武帝。梁武帝篤信佛教，得知印度來了一位高僧，非常敬仰，就派人到南海專程迎接達摩到金陵（南京）傳法。梁武帝一見達摩就向他請教佛法，但沒有領(lǐng)悟禪宗法要，達摩就渡過長江，來到了河南嵩山少林寺，面壁而坐，終日默然，人莫之測，被稱為“壁觀婆羅門”。古人曾寫有一付對聯(lián)，“一葦渡江何處去，九年面壁待人來?！逼刑徇_摩在少林寺等到了誰呢？禪宗二祖慧可！

慧可原名神光，幼童之時，志氣不群，長大以后，博覽詩書。后來皈依寶靜出家，遍學(xué)大乘與小乘所有的佛學(xué)。后聽從寶靜的教導(dǎo)，到少林寺去找達摩。神光見到達摩以后，一天到晚服侍他、跟著他，向他求教。但達摩整日面壁而坐，不發(fā)一言。神光并不灰心退志，在一個狂風(fēng)暴雪的嚴冬之夜，立侍達摩，絲毫不動，天亮之后，積雪已經(jīng)淹沒了膝蓋。達摩見他志心求道，說：“諸佛無上妙道”不是輕易就能得到的，神光一聽，就用一把刀把左臂砍下來，放在了達摩的面前，神光贏得了師父的接納。這就是禪宗史上二祖“斷臂求法”的公案。達摩在少林寺呆了九年，回國之前，讓自己的幾個弟子，各自談一下自己的禪學(xué)心得。

越九年，欲返天竺，命門人曰：“時將至矣，汝等盍各言所得乎？ ”時有道副對曰：“如我所見，不執(zhí)文字，不離文字，而為道用。”祖曰：“汝得吾皮。”尼持曰：“我今所解，如慶喜見阿閦（chù）國，一見更不再見。 ”祖曰：“汝得吾肉。 ”道育曰：“四大本空，五陰非有，而我見處，無一法可得。 ”祖曰：“汝得吾骨。 ”最后慧可禮拜，依位而立。 祖曰：“汝得吾髓。 ”[2]

弟子們匯報完禪學(xué)心得，達摩對弟子們進行評論。達摩對道副的評論是“汝得吾皮”，尼持是“汝得吾肉”，道育是“汝得吾骨”，慧可“汝得吾髓”。

達摩建立的禪宗，在佛教各宗派中是一種特殊的修行途徑和法門，“得皮”、“得肉”、“得骨”、“得髓”是指弟子們對禪宗的領(lǐng)悟程度。

我們再看原文的句讀：

立得皮得，髓之殊途，指亡跡口口（此二字缺）之一，揆是以理，由心證，道不精生。

所以正確的句讀應(yīng)該是：

立得皮得髓之殊途，指亡跡口口（此二缺字應(yīng)為“得月”，論文筆者注）之一揆。

“立”與“指”是動詞，“殊途”與“一揆”是名詞，這樣一改，不僅符合禪宗歷史原貌，且語言也有了對仗之美。

禪宗講究“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一切萬法不離自性”，神秀曰：“一切佛法，自身本有，身外覓法，舍父逃走”，永嘉玄覺曰：“窮釋子，口稱貧，實是身貧道不貧。貧則身常披縷褐，道則心藏?zé)o價珍?！盵3]“三世諸佛、十二部經(jīng)，在人性中本自具有。”[4]禪宗反覆強調(diào)“即心即佛”，“心外無佛”，認為深奧的佛理在自己的心中就能證得。

所以，碑記上原來的句讀：

揆是以理，由心證，道不精生。

應(yīng)該改為：

是以理由心證，道不精生。

這樣不僅意義正確，顯豁，而且語言更加流暢。

（二）譯文錯誤

《塔記》不僅句讀有許多錯誤，翻譯上的也有不少錯誤。先看譯文：

起始，由釋迦氏在西方天竺國創(chuàng)立了佛教，闡明了教義、戒律等，后來達磨大師又一心致力于佛教的傳抪，把佛教傳到了東方一些國家。 從此，猶如花的芳香，猶如黑暗里的明燈，使社會得到美好和光明，給人們指出特殊的前途，揣度其理，由心可證，道不是由人們的情智產(chǎn)生的。 ……[1]

這段翻譯有三處錯誤。

1.對“東震”翻譯錯誤

“震旦”是古印度對中國的稱呼，許多佛經(jīng)都把中國稱作震旦?！斗鹫f灌頂經(jīng)》：“閻浮界內(nèi)有震旦國，我遣三圣在中化導(dǎo)。”《五燈會元》：“待吾滅后六十七載，當(dāng)往震旦，設(shè)大法藥，直接上根?！鸬╇m闊無別路，要假兒孫腳下行。”這里的“震旦”，都是指中國。太虛大師《震旦佛教衰落之原因論》說：“震旦佛教，非始于漢明，周穆王時既有之。《穆天子傳》洎《列子》，皆稱西極有化人來?！屪鹇暯讨罢鸬┱撸?dāng)在佛寂百年后、印度無憂王布教之時。由東印度至北印度，經(jīng)衛(wèi)、藏諸國，轉(zhuǎn)輾而至。”太虛認為，佛教傳入中國——“震旦”的時間，并不是從漢明帝開始而是更早，可以上溯到周穆王時期，《穆天子傳》和《列子》中都有記載。

《翻譯名義集》卷三（大五四·一○九八中）：“東方屬震，是日出之方，故云震旦，華嚴音義翻為漢地?！薄洞髽翘拷?jīng)》云：“蔥河以東名為震旦，以日初出耀于東隅，故得名也?！薄痘墼芬袅x》卷下：“震旦一詞，翻為思惟，以其國人多所思慮，多所制作之故，即指漢國?！?/p>

佛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對國人影響很大，因為許多佛典稱中國為“震旦”，所以中國的許多典籍以及文人的著述中，也稱中國為“震旦”?！杜f唐書》：“‘自古曾有摩訶震旦使人至吾國乎？’皆曰：‘未之有也’”。唐代王勃《益州德陽縣善寂寺碑》曰：“蛟臺蜃閣，俄交震旦之墟；月面星毫，坐照毗邪之國”。明代宋濂《西天僧授善世禪師誥》：“大雄氏之道，以慈悲愿力導(dǎo)人為善，所以其教肇興于西方，東流於震旦”。魯迅《書信集·致蔣抑卮》：“近數(shù)日間，深入彼學(xué)生社會間，略一相度，敢決言其思想行為決不居我震旦青年上”。

由此，“東震”是指“中國”而不是“東方一些國家”。

2.對“花芳五葉”翻譯錯誤

禪宗在中國的傳播，開始都是單傳，一個師父只傳一個徒弟，達摩→慧可→僧粲→道信→弘忍→慧能，從慧能開始，中國的禪宗才開始發(fā)揚光大?；勰軅饔袃纱笙盗?，南岳懷讓和青原行思，南岳懷讓傳馬祖道一，青原行思傳石頭希遷，這就是菩提達摩的師父般若多羅偈語中所說的“二株嫩桂久昌昌”。發(fā)展到后來，禪宗形成了五個宗派：溈山靈佑、仰山慧寂開創(chuàng)了“溈仰宗”；黃檗希運、臨濟義玄開創(chuàng)了“臨濟宗”；洞山良價、曹山本寂開創(chuàng)了“曹洞宗”；云門文偃開創(chuàng)了“云門宗”；清涼文益開創(chuàng)了“法眼宗”。以后的禪宗發(fā)展，大抵不出這五家范圍。

菩提達摩在確立慧可為繼承人后，又留給了他一首傳法偈：“吾本來茲土，傳法救迷情。一花開五葉，結(jié)果自然成?！盵2]“一花開五葉”中的“一花”是指禪宗，“五葉”是指五個宗派，“一花開五葉”是指禪宗這枝花，后來分出五個宗派。

《塔記》把“花芳五葉”翻譯成“猶如花的芳香”，不但“花”指代錯誤，且“五葉”也沒有了，顯然不合禪宗常識。

3.對“燈燦千光”翻譯錯誤

“燈”喻指佛法，“傳燈”比喻指弘傳佛法，代代相傳如燈燈相續(xù)，輾轉(zhuǎn)不絕?！栋闳艚?jīng)》曰：“依所說法精勤修學(xué)，證法實性，故佛所言，如燈傳照?！薄毒S摩經(jīng)》曰：“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薄洞笾嵌日摗吩唬骸盀榱罘ú粶?，當(dāng)教化弟子，弟子展轉(zhuǎn)教，如燈燃余燈?！狈鹜咏逃鸾痰茏樱鸱ㄒ罐D(zhuǎn)相教，如一燈又點燃許多燈。記載禪宗法脈、祖師法語、悟道因緣的書，稱為“傳燈錄”，禪宗重要的燈錄有道原《景德傳燈錄》、李遵勖《天圣廣燈錄》、惟白《建中靖國續(xù)燈錄》、悟明《聯(lián)燈會要》、正受《嘉泰普燈錄》、普濟《五燈會元》等等。

譯文把“燈燦千光”譯為“猶如黑暗里的明燈”，且“千光”的涵義沒有解釋，不但內(nèi)容不妥，也不全面。

4.對禪宗義理的翻譯錯誤

原來的句讀：立得皮得，髓之殊途，指亡跡口口之一，揆是以理，由心證，道不精生。

正確的句讀：立得皮得髓之殊途，指亡跡口口之一揆，是以理由心證，道不精生。

句讀錯了，翻譯當(dāng)然也就跟著錯了：

原來的翻譯是：揣度其理，由心可證，道不是由人們的情智產(chǎn)生的。

正確的翻譯應(yīng)該是：佛理應(yīng)該在自己內(nèi)心中尋證，而不是靠打坐或煉精化氣等方法而產(chǎn)生。

文殊禪寺信仰的佛教宗派是禪宗，但臨朐博物館與《青州石刻文化》對《塔記》的句讀和翻譯，全然沒有了禪宗內(nèi)容，這就失去了《塔記》內(nèi)容的獨特性。《青州石刻文化》說：“為幫助讀者了解佛教，現(xiàn)將這篇幢文譯述如下。”[1]但該書對這段文字的翻譯，不但沒有“幫助讀者理解佛教”，反而曲解了佛教。

古代對佛經(jīng)的翻譯比較慎重，玄奘曾提出著名的“五不翻”原則，即五種情況下用音譯而不用意譯：“秘密故不翻，多義故不翻，此無故不翻，順古故不翻，生善故不翻?！倍U宗大德有言：“依文解義，三世佛冤，離經(jīng)一字，允為魔說?！薄端洝冯m不是佛經(jīng)，但如果翻譯得正確、嚴謹，也是我們所馨香祝愿的，這樣更能體現(xiàn)出地方文化的獨特價值。

三、結(jié)論

地方文化都具有豐富性和多元性，其對象雖然是某一地區(qū)，但內(nèi)容卻十分豐富，如果知識結(jié)構(gòu)不夠豐富，就會出現(xiàn)一些知識性錯誤，用這樣的“研究成果”去宣傳地方文化，不但無益，反而有害。所以，地方文化研究要有整體文化意識，要把地方文化放進整體文化中來觀照，這樣的研究才會視野開闊，才能突現(xiàn)地方文化的價值，才能更好地為地方的文化建設(shè)服務(wù)。

[1]劉序勤.青州石刻文化[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2006.

[2]普濟.五燈會元[M].北京：中華書局，1984.

[3]石竣，樓宇烈，方立天，許抗生，欒壽明.中國佛教思想資料選編（第二卷第四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賈題韜.〈壇經(jīng)〉講座[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