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慧
(安徽新華學院思政部,安徽 合肥 230088)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的思想啟蒙者,在文學、史學、政治、教育等領域卓有建樹,其言論思想啟發(fā)國人的革新思想,在當時的社會掀起了巨大的波瀾。以文化領域來說,一代熱血青年衷心感激他傳播西方進步文化,點燃了他們心中的革命火種,而不少名重一時的學者,也以任公門下為興,一再叨念這位才華橫溢的導師把他們引進了中國文化的寶庫。梁啟超對中西文化的看法在不同的時期有所側重,人們毀譽交加的“多變”,正是他畢生不斷上下求索的記錄。因此,剖析他關于中西文化的基本觀點,對深入了解梁啟超及其民族文化建設問題不無裨益。
梁啟超從卷入歷史風云之際起,在文化問題上便高舉中西結合的大旗。他在1896年《西學書目表》后序中寫道:“舍西學而言中學者,其中學必為無用;舍中學而言西學者,其西學必為無本。無用無本,皆不足以治天下?!保?](P38)縱觀梁啟超文化探索的軌跡,他的中西文化觀可以分為三個時期:維新時期、海外流亡時期、歐游歸國時期。盡管不同時期對結合內容的詮釋有所變化,但大體上說,他是一直堅持中西學結合的。
與同時代知識分子一樣,梁啟超早期接受的是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不知其外“更有所謂學也”[1](P375)。青年時,追隨康有為鼓吹維新變法,先后受康有為的“公羊三世說”、“大同說”,嚴復所譯《天演論》、傅蘭雅的《格致匯編》、麥肯西的《十九世紀史》等書的影響,文化觀發(fā)生了迅速的變化。中西兩種類型的文化同時熏染了青年梁啟超的思想面貌,中西文化的碰撞同時影響著梁啟超,他既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價值理念,也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
戊戌維新變法時期,梁啟超任《時務報》主筆,發(fā)表了《變法通議》和《釋革》等文章,以西方資產(chǎn)階級進化論為武器,以犀利的文筆宣傳維新變法的思想,由此成為名動中外的維新思想家。他認為阻礙中國社會進步的根源在于“舊學”,“舊學之蠹中國,猶附骨之疽”[1](P35)。中國貧窮落后的原因正在于此。他揭露并批判中國傳統(tǒng)文化帶給民族整體性格的負面影響:“西人明達,華人固陋;西人奉法,華人營私也?!保?](P12)梁啟超主張“全變”,全面引進“西學”來施行變法,“中國之行新政也,用西人者,其事多成;不用西人者,其事多敗”[1](P12)。梁啟超通過《時務報》大力傳播介紹西學,編匯《西學書目表》,編輯《西政叢書》,倡導西學。梁啟超撰寫了大量的文章,全面介紹和宣傳西方的新文化、新思想、新知識和新制度,解放人們的思想,力圖以西方為榜樣通過變法來徹底改造中國傳統(tǒng)文化。
然而,由于從小所接受的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梁啟超并未完全否定中國的正統(tǒng)思想,其學源決定其思想的雜糅。梁啟超認為“泰西與支那誠有天淵之異,其實只有先后,并無低昂,而此先后之差,自地球視之,猶旦暮也”[1](P41)。關于中西文化哪個優(yōu)哪個劣的問題,梁啟超并沒有肯定西方文化比中國文化優(yōu)秀,他認為兩種文化雖有差異,但也只有先后的區(qū)別。他既受西方文化的影響,要求變革,也沒有完全拋棄中國的傳統(tǒng)。維新時期可以用托古改制來概括梁啟超的中西文化觀,梁啟超雖然大力宣揚西方文化,批評中國傳統(tǒng)文化存在的弊端,但不是全盤拋棄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是主張有所改造創(chuàng)新,在傳統(tǒng)文化的外衣下,學習西方文化,論證著變法的必然性。
梁啟超認為,中國的古代思想蘊含近代西方文化的諸多要素。西學的所為無非是秉承了往圣“禮失求諸野”之意。談到西方議院制,他認為中古“雖無議院之名,而有其實也”[1](P32)。在談及科學思想時,他說“六經(jīng)之文,無一字不可見于用,西人今日所講求之而未得者,而吾圣人于數(shù)千年前發(fā)之”[1](P36)。在《孟子》、《春秋》等國粹中也都包含著基本的民主思想。
通過以上分析,可見維新時期的梁啟超對待中西文化的態(tài)度是“既接受了西方文化的價值理念,也繼承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正如他自己所說,“欲構成一種‘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學派”[2](P97)。
變法失敗后,梁啟超東渡日本,避開了在中國專制政體下的種種限制,同時有機會廣泛接觸西方各種社會政治思想,梁啟超在政治觀上發(fā)生了新的變化,政治上越來越激進。按照梁啟超自己的說法:“自居東以來,廣搜日本書而讀之,若行山陰道上,應接不暇。腦質為之改易,思想言論與前者若出兩人。”[3](P188)這一時期,梁啟超推陳除舊,主張創(chuàng)造一種新的文化形式。
流亡日本期間,梁啟超大量閱讀了各類政治、經(jīng)濟、法律和哲學等方面的日譯西書,對中西方的政治、思想有了更全面的認識,對比中西文化,努力尋找救亡圖存的道路。他先后主持創(chuàng)辦《清議報》和《新民叢報》,大量介紹西方資產(chǎn)階級社會、政治、經(jīng)濟、文化科學知識,在當時有較大影響。西方資產(chǎn)階級社會政治學說和文化主張以西方的思想改造中國的國民性,從而達到啟發(fā)民智的目的。梁啟超1902年發(fā)表了《保教非所以尊孔論》、《新民說》和《新民議》等文章向國人傳播西學,倡導開民智、興民權。在此期間,梁啟超與孫中山革命派接觸,受其影響,一段時間倡言破壞、革命之說。梁啟超宣傳西方自由、民權、民主思想,主張全面學習西方的政治思想文化理論,改變國人陳舊的觀念,認為只有這樣中國才有出路,才能走向富強。
梁啟超宣傳西學,自覺地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行了系統(tǒng)深入的評判,對以儒學為代表的舊理想、舊道德、舊習慣展開了全面批判。他認識到,中西文化有著本質的區(qū)別。他說:“中國先哲言仁政,泰西近儒倡自由。此兩者其形質同而精神迥異……言仁政者,只能論其當如是,而無術以使之必如是……言政府與人民之權限者,謂政府與人民立于平等之地位,相約而定其界也,非謂政府畀民以權也?!保?](P304)他也認識到中西文化有著本質區(qū)別的原因,是在不同的地域、不同的生活、不同的歷史和宗教等環(huán)境下形成的。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不同的民族積淀出不同類型的文化形態(tài),中西不同的文化鑄就了不同的國民性格,梁啟超從此入手更深刻揭示了中國積弱的原因——中國的封建文化、專制制度。梁啟超為號召國民革故鼎新,大力倡導破壞主義,對中國文化的弊病國民劣根性進行了首倡性的揭露和批判,他指出國民不僅存在身奴的現(xiàn)象,還存在心奴的傳統(tǒng),要想獲得自由,只有除卻“古人”、“世俗”、“境遇”和“情欲”等四種奴性。
在宣傳介紹西方文化、評判中國傳統(tǒng)的同時,梁啟超的目標是實現(xiàn)中西文化的交融。1902年,他發(fā)表《新民說》“茍有新民,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1](P207),把新國民視為強國的首要任務,主張用西方新思想來改造中國的國民性。梁啟超說:“余為新民說,欲以探求我國民腐敗墮落之根源,而以他國所以發(fā)達進步者比較之,使國民知受病所在,以自警厲、自策進?!保?](P391)“欲強吾國,則不可不博考各國民族所以自立之道,匯擇其長者而取之,以補我之所未及”[1](P212)。梁啟超從更深刻的文化層面上來判定中西文化的價值地位,這個時期雖然西方的文化在梁啟超思想中占主要地位,但他仍主張把西方資產(chǎn)階級文化和政治學說導入中國數(shù)千年的傳統(tǒng)思想文化中,他在《新民說·釋新民之義》中提出:“新之義有二:一曰淬厲其所本有而新之,二曰采補其所本無而新之。兩者缺一,時乃無功?!保?](P211)通過闡述新與舊的關系,意指在改善和培養(yǎng)國民性時,既要提煉繼承傳統(tǒng)文化的精髓,又要吸收西方文化新的精神,兩者是缺一不可的。梁啟超并沒有完全拋棄中國的傳統(tǒng)思想文化,而是試圖改造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要從中汲取智慧和力量,主張國粹成為新文化的一部分。
這一時期西方文化在梁啟超的意識里處于優(yōu)勢地位,但深厚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使其新民思想依托著中國文化的本根,“大抵一社會之進化,必與他社會相接觸,吸受其文明而與己之固有文明相調和,于是新文明乃出焉”。他堅持中西文化相互融合,意欲創(chuàng)造出一種新文化?!吧w大地今日只有兩文明,一泰西文明,歐美是也;二泰東文明,中華是也。二十世紀則兩文明結婚之時代也。吾欲我同胞張燈置酒,伢輪俟門,三揖三讓,以行迎親之大典,彼西方美人,必能為我家育寧馨兒以亢我宗也”[4](P219)。以中國文化遺產(chǎn)精髓和西方文化互補,中西文化滲透交匯,以西方先進文化的新鮮血液注入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促進變革創(chuàng)新。
一戰(zhàn)結束后,梁啟超到歐洲考察,目睹了歐洲的破敗現(xiàn)象,看到西方文化的弊端,轉變了對西方物質文化與現(xiàn)代文明的認知,一反先前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反而強調應樹立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信心,用中國文明前去拯救西方,實現(xiàn)東西文化的調和。
梁啟超到達歐洲時,正值西方文化危機暴露之際,“考歐洲所以致此者,乃因其社會上政治上固有基礎,而自然發(fā)展以成者也。其固有基礎與中國不同,故中國不能效法歐洲。在此百年中可謂在一種不自然之狀態(tài)中,亦可謂在病的狀態(tài)中,中國效法此種病態(tài),故不能成功”[3](P900)。在《歐游心影錄》一書中,他對科學萬能的理論提出嚴厲的批評,宣布“科學萬能之夢”已經(jīng)破產(chǎn),“這回全世界國際大戰(zhàn)爭,其起源實由于此;將來各國內階級大戰(zhàn)爭,其起源也實由于此”[1](P721)。歐洲之旅他發(fā)現(xiàn)科學并沒有給西方社會帶來期待中的理想天堂,相反得到的是許多災難,信仰破滅,重新堅定了梁啟超對中華文明的信念。他在祖國文化遺產(chǎn)中挑選什么用以濟世呢?他提倡以中國哲學的圓融精神實現(xiàn)心與物(主觀和客觀)、靈與肉(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理想與實用、科學與宗教的一致與調和。意欲在這類哲學思想指引下,以和諧的發(fā)展取代生存競爭帶來的分裂和對抗。梁啟超還企圖用孔子的“均無貧”的主張比附社會主義去糾正資本主義的偏頗,防止對物質的過分追求和勞資的激烈沖突。他重新審視被他猛烈批判的中國文化遺產(chǎn),以東方文化濟西方文明之窮:“我們可愛的青年啊!立正!開步走!大海對岸那邊有好幾萬萬人,愁著物質文明破產(chǎn),哀哀欲絕的喊救命,等著你來超拔他哩!我們在天的祖宗、三大圣和許多前輩,眼巴巴盼望你完成他的事業(yè)……”[5](P428)
盡管此時期,梁啟超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作為保護對象和濟世良方,主張振興中國文化,光大中國文明。但梁啟超對西方文化的開放態(tài)度始終未變,在《歐游心影錄》中,盡管他說歐洲“科學萬能的大夢”破產(chǎn)、“物質文明破產(chǎn)”,但他注釋說:“讀者切勿誤會,因此菲薄科學,我絕不承認科學破產(chǎn),不過也不承認科學萬能罷了?!保?](P410)強調不要迷信科學萬能,但并不是反對科學。梁啟超仍以大量的篇幅介紹西方文化值得學習借鑒的地方,以理性的態(tài)度審視西方文化,他肯定西方自由思想,“歐洲百年來物質上精神上的變化,都是由‘個性發(fā)展’而來,現(xiàn)在還日日往這條路上去做”[5](P414),對比西方,中國社會卻“有一個模子,將中國人一式鑄造,脫了模就要在社會上站不住……天賦良能絕不能自由擴充到極際,近來中國人才智不逮歐西,都是為此”[5](P418)。中國國民缺少的就是發(fā)展個性,所以,要學習西方文化發(fā)展個性,“要個性發(fā)展,必須從思想解放入手”,而要思想解放,只有通過自由批評,“歐洲現(xiàn)代文化不論物質方面,精神方面,都是從‘自由批評’產(chǎn)生出來”[5](P419)。他對比中西文化的本質精神,希望中西文化互相取長補短,相互作用從而演變成一種新的文明?!澳梦餮蟮奈拿鱽頂U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補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來成一種新文明”[6](P35)。
本來一心想到歐洲借鑒的梁啟超親歷了戰(zhàn)爭給歐洲帶來的破壞,發(fā)現(xiàn)西方文明并非完美無缺,重新審視西方的文化,舉起中國文化再評價大旗。但他并未一百八十度地轉為國粹派,全盤否定歐洲已經(jīng)取得的成就,拒絕一切外來文化。他既反對墨守成規(guī)堅守中學,又批評沉醉西風全盤西化。在對這兩個極端的批判中,他強調“還有很要緊的一件事,要發(fā)揮我們的文化,非借他們的文化做途徑不可。因為他們的研究的方法,實在精密”[5](P428)。梁啟超設計出新的文化模式:“第一步,要人人存一個尊重愛護本國文化的誠意。第二步,要用那西洋人研究學問的方法研究他,得他的真相。第三步,把自己的文化綜合起來,還拿別人的來補助他,叫他起一種化合作用,成了一個新文化系統(tǒng)。第四步,把這新系統(tǒng)往外擴充,叫人類全體都得到他好處?!保?](P428)由此可見,梁啟超堅持中西文化融會貫通,提倡建立亦中亦西的文化觀。
梁啟超的中西文化觀在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內容,對西方文化由崇敬多批判少的仰慕到認識到西方現(xiàn)代文明的缺點,對中國文化由批判到贊揚民族自信不斷地加強。梁啟超在不同時期對中西文化褒貶不一,側重點有所不同,但他站在民族平等的角度一貫是主張中西文化的結合。梁啟超在國內時主張中西貫通,在海外流亡時側重西學主張結合,歐洲考察接觸了歐美文化后側重中學主張化合,他的中西文化結合論帶有創(chuàng)造新文化與造福全人類的鮮明意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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