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旗

(中共云南省委黨校，云南 昆明 650111)

1937年，日寇全面侵華，在半壁河山日漸淪陷的民族災難中，一大批著名高等院校先后南遷云南的昆明等地，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教育移民浪潮，各地的莘莘學子、名流教授一時云集，與昆明本地的院校一道，促進了昆明教育風習的嬗變。使昆明等地有幸蒙受了這樣一次特殊的教育洗禮，真是“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它折射的是西南邊陲的抗戰(zhàn)情愫，在云南歷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頁。

一、移民文化的開放勁風

云南素為封閉之地，自古便有“蜀道難、滇道更難”之說，其39萬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山地占94%，山川阻隔，交通不便。明代以來雖然有“南京填云南”的移民浪潮，那是在數(shù)百年間一種緩慢的外力注入，本質上是“移民屯邊”，文化的沖擊力有限，這種閉塞狀況一直延續(xù)到清末。20世紀初以來，廢科舉、興學堂、派游學以及滇越鐵路的開通，使云南的閉塞狀況有所改善，但辛亥革命前，云南人到歐洲留學的僅有三人。［1］(P601)“七·七事變”前，云南官派或私人出洋留學者也不過數(shù)百人而已。其間，1923年東陸大學在昆明建立，由內地或由留學歸來的執(zhí)教鞭者，最初也只有二十余人。［2］(P13)

邊疆、民族、山地、壩子 (山屏嶺圍下的高原小盆地)，交通的艱澀、信息的稀薄、教育的不發(fā)達、風氣的非開通是20世紀30年代中期以前云南的總體狀況。但是抗日戰(zhàn)爭的形勢格局卻使昆明城獲得了一次教育與文化的提升。

1.前所未有的教育移民?？箲?zhàn)的烽煙一起，民族的危機使云南的政治血脈與全國緊密地聯(lián)為一體，數(shù)十所高等院校落腳昆明:中山大學、同濟大學、中正醫(yī)學院、華中大學、國立藝術?？茖W校、中央政治學校大理分校、北平中法大學、國立國術體育?？茖W校、唐山工學院、上海醫(yī)學院，尤其是西南聯(lián)合大學等，使云南的文化風氣訇然驟變，西南聯(lián)大在這個變化中產生令人矚目的作用。衡量一個地區(qū)的文化開化程度，一個通常的指標就是該地操外地口音的人有多少，如果一個地區(qū)全是本地口音，那么一是表現(xiàn)了它缺乏對外來民的吸引力;二是顯示了當?shù)厝吮夭豢擅獾男畔⒍倘?、目光閉鎖。移民的涌入，尤其在昆明八年中，大體“與抗戰(zhàn)相始終”的西南聯(lián)大，這所抗戰(zhàn)時期規(guī)模最大、著名學者聚集最多的學府，對昆明的文化風習的開化與沖擊作用最為顯著。數(shù)以千計的知識分子如此集約地匯集在面積僅僅5平方公里左右的小城，本身就是一種文化沖擊，就是一股教育強風和開放標志。

2.空前絕后的文化能量?！堵?lián)大八年》一書在前言中有一個統(tǒng)計:“聯(lián)大179位教授中，97位留美，38位留歐陸，18位留英，3位留日，——5位院長全為美國博士，26位系主任除中國文學系及兩位留歐陸，3位留英外，皆為留美?！苯淌趥儗W術視野開闊，教育信息靈通，與域內外學人聯(lián)系較多，學養(yǎng)相當深厚。在非網絡時代，他們的海外求學治學經歷是文化視野與全球眼光的重要根基，他們的學養(yǎng)使他們成為開通滇省風氣的重要介質。他們在中外比較研究基礎上形成的學識襟抱與教育風范，使得西南聯(lián)大本身就成為昆明乃至云南文化開放的大窗口和颶風源。西南聯(lián)大的貢獻，不僅在于她為戰(zhàn)時及后來的中國培養(yǎng)了許多專業(yè)人才，更在于她融匯東西文化的優(yōu)長，為中國現(xiàn)代化進程提供了一個范例，對于教誨學子、引領社會有不可小覷的潛在作用。昆明和昆明人的意識在南遷院校 (當然也包括滇省的著名院校如云南大學等)聚集成的文化合力的沖擊下，在八年中，相當意義上有了質的飛躍。

3.沁人心脾的社會洗禮。在昆高校以著作、刊物等傳播自己的人文靈魂與社會關懷，如西南聯(lián)大就辦有《當代評論》、《今日評論》、《戰(zhàn)國策》等色彩不盡相同的時評周刊，促進了校園內學生以各種形式的壁報來表達自己的觀點，并影響到社會的時局關注心態(tài)。形成了一個較為活躍的思想空間，自覺地抵制了國民黨試圖強加給學生的思想控制，成為那個時代自由精神的堡壘。以西南聯(lián)大為代表的在昆高校，實際上成為昆明人心目中的精神火炬與開放楷模，甚至影響到市井風習。如聯(lián)大女生因為清貧穿旗袍而不著長襪，昆明市民以服膺的心態(tài)進行效法，女青年幾乎一律不穿長襪;又如西南聯(lián)大一些教授的夫人在鳳翥街售賣的一種串糖餅竟被昆明人譽之為“摩登粑粑”，成為一種經濟而時髦的小吃。

值得強調的是，昆明這座在戰(zhàn)爭烽煙與文化熏陶洗禮下的城市又以它所形成的這種時代精神錘煉、鍛打著它的居住者，直到今天在中國思想文化領域中依然能見到西南聯(lián)大知識分子群活動的身影。殷海光先生晚年談到自己的人生經歷，認為主要“受五四的影響和五四后期的西南聯(lián)大的熏育。”他在《殷海光遺札》中深情地說:“昆明七年的教誨，嚴峻的論斷，以及道德意識的呼吸，現(xiàn)在回想起來實在鑄造了我的性格和思想生命?！逼鋵?，西南聯(lián)大和昆明也在改造、提升著教授和城市。比如聞一多先生在昆期間就否定了自己曾經信奉的“國家主義”，喊出了:今天只有“人民至上”，才是正確的口號。并鮮明地表示，自己“變定了，我已經上了路，摸索了幾十年才成型，定了心，再也不會變了!這些顯示了西南聯(lián)大等以他們的文化前沿眼光和抗日民主胸襟，將學術、文化、民族大義、民主思想等在時代的酵化下形成了一種精神力量和文化共識。于是很少“敢為天下先”的邊陲昆明，在1945年底毫不偶然地爆發(fā)了著名的“一二·一運動”，昆明的學生喊出了“反內戰(zhàn)，爭民主”的時代呼聲，全國響應，成為國統(tǒng)區(qū)反蔣愛國民主運動新高潮興起的標志，這是在滇高等院校，尤其是西南聯(lián)大將近八年帶來的文化沖擊與教育開化同其他社會作用相化合的結果?！敖逃泼瘛眳R入了昆明、沖擊了昆明、也提升了昆明，“一二·一”運動就是種種文化合成的結晶，這在相當意義上是移民文化的開放勁風吹拂的結果。

二、教育提升的強烈激蕩

西南聯(lián)合大學在抗戰(zhàn)期間是國內院系設置較多的綜合大學，擁有文、理、工、法商、師范五個學院，26個學系，兩個專修科，一個先修班，最初有教師350人，其中教授、副教授約占一半，到抗戰(zhàn)后期的1945年，教職工達600余人，教員423人，擔任院長的均為知名學者，如馮友蘭任文學院院長，陳序經擔任過法商學院院長，吳有訓任理學院院長，施嘉煬任工學院院長，黃鈺生任師范學院院長。同時著名教授濟濟一堂，有國寶級的大師陳寅恪，語言學大家王力，楊振林的父親、著名教授楊武之，物理學專家周培源，法學家王贛愚，經濟學家陳岱孫，社會學家潘光旦等，而且許多著名教授都較為年青。西南聯(lián)大甫建之時，后來任文學院院長的湯用彤不過46歲，吳宓教授44歲，朱自清41歲，聞一多40歲……“大部分教師多在30歲與40歲之間，若用今天的話來說，不都是一批‘中青年教師’嗎?”［3］(P32)這是一個充滿活力的群體，這是一個充滿生機的年齡結構人群。云南大學的博士生導師李埏先生曾贊嘆:“西南聯(lián)大教師中著名學者之多，水平之高，是并世無與倫比的。”［3］(P75)

這些教授的文化影響不僅在校園內，而且在某種程度上影響了整個昆明的教育風習。每年暑期，以西南聯(lián)大為主，出動六七十名教授、學者，開出近百個專題，為云南六十多個中等學校的教員舉辦為期一個月的“暑期講習討論會”，專題如《地球與生物之演化》、《國文與科學方法》、《作文的題目與修改》、《幾何作圖問題》、《初等函數(shù)之討論》、《性的問題》等。多層面的知識與多角度的啟發(fā)，無疑大大地有裨于云南中等教育質量的提高，同時也提升了昆明人的文化眼界。

以后凡有文化名人來昆，西南聯(lián)大都敦請其進行公眾講座，如1941年8月老舍由重慶飛抵昆明，聯(lián)大就安排老舍在昆演講6次，聽眾非常多。并經常舉行紀念演講，如1944年9月，聯(lián)大教授朱自清、聞一多就在云大至公堂舉行的魯迅逝世八周年紀念晚會上，發(fā)表了熱情洋溢的演講，思想的深刻、言詞的鏗鏘、情感的真摯，風度的倜儻，給四千多聽眾留下了恒久的震蕩。甚至在西南聯(lián)大的蒙自分校，朱自清、張佛泉、羅常培、錢穆等也在五四紀念日對校內外聽眾進行演講。各種社會聽眾，有的是來瞻仰教授的風采，有的是來汲取思想的養(yǎng)料，有的是來領略教授的口才，……但無論怎樣，都是某種文化品味的提升。

西南聯(lián)大八年中，為培訓云南的中學師資，由沈從文、唐蘭、華羅庚等知名教授授課，開辦文史地和數(shù)理化等進修班3期，學習期限由3個月到1年不等，培養(yǎng)了一大批教育骨干力量，一般都達到甚至有部分學員超過了師范專修科畢業(yè)生水平。這是云南中等教育的運作母機，一?；鸱N結果也許就是云南中學教育的一片燦爛，一顆種子后來也許就是云南中學教育的一片綠蔭。

1941年起，西南聯(lián)大又以滇籍學生為主，招收師范專修科，每年兩個班。云南民族大學的馬曜教授說:“屈指一算，在半個世紀中，經西南聯(lián)大傳承已經培育出五六代、成千上萬的大中學教師，對云南的教育事業(yè)做出了重大貢獻?！保?］(P84)這對于僻遠閉塞的云南教育，真是無上的福澤。

在這樣一批高水平的先生教誨下，西南聯(lián)大“先后畢業(yè)學生二千余人”。①見《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紀念碑》但在抗戰(zhàn)后期的昆明，“工資比原先增加5倍，但物價據(jù)說已漲了300倍?！保?］(P318)“教授們的月薪，在1938年、1939年還能維持三個星期的生活，到后來就只夠半個月用的了?！保?］(P328)所以西南聯(lián)大學生與先生在外兼課成了一種普遍的現(xiàn)象。文科教授的副業(yè)最經常的是給中學兼課，幾乎人人同時都是昆明某所中學的教員?！奥?lián)大學生在外面兼差的，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二分之一以上，他們進入了昆明社會的各個階層，……其中最普遍的是中學教員和家庭教師?！雹谙嚷?兼差在聯(lián)大:聯(lián)大八年.當時“為了彌補基本生活的不足，(聯(lián)大)師生兼差的風氣特盛。昆明市的公私立中學幾乎都有聯(lián)大師生去兼課，不少人做了家庭教師?！保?］(P30)這樣，西南聯(lián)大的校風:北大“如海的包容”;清華“如云的智慧”;南開“如山的堅定”，匯而為強大的沖擊力，對云南的中、小學教育起到很大的促進作用。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還在邊遠地區(qū)創(chuàng)辦和幫助創(chuàng)立了諸如磨黑中學、陸良中學、遠征中學等學校，開拓了云南邊遠地區(qū)的文化教育事業(yè)，也使名牌學府的教風與學風，在無聲中滋潤三迤學苑。

西南聯(lián)大的實際主持人梅貽琦校長曾借用中國傳統(tǒng)經書《大學》里的概念闡釋現(xiàn)代大學的功用:在于“明明德”、“新民”。就是說大學教育的功用，就學校內部而言，是培養(yǎng)學生個人“明明德”，即“知、情、志”等方面的全面發(fā)展。就對社會外部而言，則為“新民”，所謂“新民”，就是要擔負起教化的功能， “大學儼然為一方教化之重鎮(zhèn)”，要“為社會之倡導與表率”。［7］(P25)西南聯(lián)大是把對所在地的文化熏陶作為自覺的文化功能的，西南聯(lián)大在昆明八年，以其強烈的文化激蕩之力在相當程度上提升了昆明、乃至云南的教育水準，熏濡了抗戰(zhàn)時期近30余萬人口［5］(P61)的昆明城的社會風習。

三、抗日救國的正義旋律

抗日救國，高等院校以它特有的方式發(fā)出自己的吶喊，學術與時政講座是抗戰(zhàn)時期云南高等院校張揚愛國熱情、影響社會風習的重要方面。八年抗戰(zhàn)歲月中，昆明被日本飛機濫炸過37次，但炸彈的嘶叫掩不住大學的正義之聲。

1938年，云南大學教育系特設戰(zhàn)時教育講座，第一講即由西南聯(lián)大羅廷光教授主講，他對形勢分析獨到，語言表述精彩，文以載道，扣人心弦，激發(fā)廣大師生同仇敵愾之心。為喚起民眾抗擊日寇，此時期富有愛國熱情的大學教授們有許多群眾性時政演講，如在云南各界民眾“討逆宣傳大會”上，云大教授伍純武、林同濟發(fā)表了激昂而深刻的演講，剖析漢奸產生的原因，論述鏟除漢奸之方法，表達了學者的愛國良知。又如在數(shù)千人云集的云南各界反侵略宣傳大會上，云大熊慶來校長、何德鶴教授等作了頗有撼動力量的演講，呼吁和平，反對侵略，會后，成百上千的學生涌上街頭，到廣大市民中宣講大會精神，激勵民族精神。演講的語言與內容，化為了群眾的精神與行動。同時，云大教授應邀到駐滇各部隊軍官中分期進行演講，曾昭倫、林同濟、何奎垣、肖叔玉諸教授赴軍旅慷慨陳詞，振奮軍隊的抗戰(zhàn)精神，他們的演講、語言，也成為抗戰(zhàn)的精神武器。

這時期，云大校園內的學術講座也極有聲色，著名社會學家吳文藻在校內作為特聘教授開設社會學講座;著名作家茅盾應聘在至公堂作《抗戰(zhàn)文藝的創(chuàng)作與現(xiàn)實》講座，皆理論精辟，聽眾掌聲雷動。有人說，講座是學養(yǎng)的蚌中之珠，最具精彩，最切時局。1940年9月30日和10月13日，西南聯(lián)大兩次遭日機轟炸，損失嚴重，聞一多住宅內也落了一枚炸彈，幸好未炸。1940年10月23日，著名記者范長江在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演講《抗戰(zhàn)與云南》，這是對侵略者針鋒相對的抗議，表明昆明的文化血脈是炸不斷的。1940年10月和1941年5月，日寇飛機兩次轟炸云大校園，意在摧毀我文化機關。秉承熊慶來校長“學術乃國家精神所系”之認識，應當說也體現(xiàn)了西南聯(lián)大校長梅貽琦在這一時期大學教育的綱領性文件《大學一解》里的“大學現(xiàn)”:強調大學的師生既要與全民族共命運，關注現(xiàn)實，又“不能為一時一地所限止”、“不能不超越現(xiàn)實”，“其所期望之成就，勢不能為若干可以計日而待之近功，”要“自覺承擔起民族精神象征的重任，以剛毅、堅忍、持久的努力，沉潛于文化 (學術、文學)創(chuàng)造，維系民族文化的血脈，保持民族文化創(chuàng)造的活力?！贝藭r，校園講座更加旺盛，這是對日機轟炸的文化對抗。就在1941年5月底、云大政治經濟系特舉辦現(xiàn)代思潮、中國問題、各國情勢三大系列學術講座，共30講，主講人是雷宗海、馮友蘭、肖叔玉、潘光旦、吳宓、陳序經、陳銓、賀麟、王贛愚、林同濟，以及錢端升、陳岱蓀、陳達、陳雪屏、何永佶、王信忠、伍啟元等，大師濟濟，群星燦爛，形成營養(yǎng)高檔的文化大餐。同時，云大設立“擺夷”語科及講座，是抗戰(zhàn)時期多民族的云南在校園講座中體現(xiàn)民族關懷和民族團結的一個方面。

寬視野、多領域、高層次的昆明高校講座，不僅提高大學生的愛國情懷與文化品位，社會聞達來聽講座也成為隱喻其文化檔次的一種表達，沒有到大學聽過講座幾乎成為沒有文化良心與社會關懷的某種代名詞。1942年7月，在昆明戰(zhàn)時的這種教育風習下，云南省主席龍云提出倡導，由興文銀行和勸業(yè)銀行撥款10萬元給云南大學開設“龍氏講座”，這在當時堪稱一筆巨款。以優(yōu)酬聘請劉慎諤、徐中舒、湯惠蓀、朱炳南、林同濟、張海秋、姜亮夫等知名學者開講生物、歷史、農學、經濟、政治、森林、文學等諸領域的專題，先生們的演說鞭辟入里，廣大師生、社會人士大飽耳福。這是“潤物無聲”的文化滲透，也表明抗戰(zhàn)期間的昆明文化品位不俗?！按髮W講座”在戰(zhàn)火的洗禮中不失為大氣魄、大集群、大學問、大投入。

此時，還針對抗戰(zhàn)時期民族工業(yè)發(fā)展的要求，如紡紗廠的需要，云大特設“棉作講座，”面向社會、面向企業(yè)。也敦請史國衡先生作《戰(zhàn)時后方新工業(yè)的人力基礎》、李有義先生作《漢夷雜區(qū)經濟》、費孝通先生作《小農經濟的基礎》等精彩演講，都是圍繞時局的抗敵的應對講座。有人說熊慶來校長時期即抗戰(zhàn)時期是云南大學發(fā)展的一個鼎盛期，是云南學科學術的一個高峰期，是云南三迤抗日救國熱忱的迸發(fā)期，也是昆明文化與時政講座的繁茂期，信哉斯言。

云大至公堂是昆明各類講座的一個圣地，重要講座幾乎都與它聯(lián)系在一起。如前述紀念魯迅先生逝世8周年的大會，就由昆明各大中學聯(lián)合在此舉行，一批學術魁首如尚鉞、楚圖南、姜亮夫、李何林、朱自清、聞一多等名教授次第演講。魯迅先生“橫眉冷對千夫指”的風骨，“回眸時看小於菟”的溫婉，“獨立支撐的大樹”的人格精神，經大師們的闡述，成為鼓舞昆明民眾與學子抗日救國的巨大精神力量。正如至公堂楹聯(lián)所云:“文運天開，風虎云龍際會;賢關地啟，碧雞金馬光輝?！敝凉眉な幹R分子愛國與耿介的正氣，洋溢著文化講座的學術魅力與人格神采。

1945年6月，昆明文協(xié)與各大學15個團體又在至公堂舉行詩人節(jié)的聚會，西南聯(lián)大教授聞一多講屈原的生平與作品:《天問》的神思萬里，《離騷》的憂憤激昂，《九歌》的南國風韻，三閭大夫的憂國憂民……兩千年前的詩人與西南聯(lián)大詩人何其神似，短演講卻是大精神，講古代人物更顯現(xiàn)代風骨。

抗戰(zhàn)勝利后，1945年11月擬由西南聯(lián)大、云南大學、中法大學等四校在至公堂召開“反內戰(zhàn)獨裁，要和平民主”的時事晚會，費孝通、潘大逵等教授發(fā)表演講，終因當時省政府的阻撓而臨時易地，竟成為昆明“一二·一運動”的導火索肇端，至公堂的講座牽連著巨大的政治風云。

1946年7月15日，在至公堂舉行李公樸教授的追悼會上，聞一多先生進行了一次悲憤的演講，那就是標入史冊的“最后一次演講”，先生那句震撼人心的名言:“爭取民主與和平是要代價的，我們絕不怕犧牲，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像李先生一樣，跨出了門就不準備再跨回來?！毕氩坏骄钩闪俗徴Z，當天下午，聞一多先生就被國民黨特務暗殺在可以遙望至公堂的數(shù)百米外的西倉坡坡頭之上，但聞先生演講中的又一句箴言:“正義是殺不光的，因為真理永遠存在。”更成為了公理，鼓舞著后輩青年去奮斗，這是八年抗戰(zhàn)精神在昆明凝結的又一個表現(xiàn)，所謂“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fā)春華”。

昆明高校的講座，是中華民族浴血奮斗的血肉長城中的一塊磚石。

四、艱苦卓絕的奮斗精神

戰(zhàn)火中的昆明高校，以其艱苦卓絕的奮斗精神對抗著戰(zhàn)火，對抗著空襲，對抗著饑餓，對抗著死亡，以傳奇般的經歷創(chuàng)造了中外教育史上的奇跡。

1938年9月28日，昆明首次遭受日機轟炸，聯(lián)大學生、家屬等被炸死七、八人;1940年10月13日，《吳宓日記》中記述:日本飛機27架以西南聯(lián)大和云南大學為攻擊目標“投彈百余枚，霧煙大起，火光迸鑠，響震山谷，”“房屋盡毀，瓦土堆積，難民露宿，”“文化巷口棺木羅列，全巷幾無存屋。”在死亡的威脅面前，西南聯(lián)大教授的一副對子卻以輕蔑、調侃的語調表達一種無畏的精神:見機而作 (聽到空襲警報就作出反應);入土為安 (躲到土筑的防空洞里以求安全)。何等坦蕩胸懷。像聯(lián)大教授吳宓等一批教授在躲警報時仍然不輟地學習，他們“在生活與學術之間幾乎沒有什么空隙，”“不擇地而學”，［5］(P115)其精神令學生們深為敬仰向往，是一種無聲的教育風習的傳達。

抗戰(zhàn)后期，昆明物價飛漲，文學大師朱自清在1942年昆明最冷的那一年，穿著云南趕馬人穿的“一口鐘”(一塊大氈布中間挖個孔，從頭上套進去)，大學教授的清苦生活一至于此。大詩人“聞一多治印”(業(yè)余刻圖章賺幾個小錢貼補家用)都是這種戰(zhàn)時艱苦生活的寫照。蜚聲域內外的西南聯(lián)大，那時多數(shù)教室是以茅草或鐵皮為頂?shù)耐僚鞣?，“夏天泥地上長草，雨天鐵皮頂奏樂，”講課須大聲喊叫，乃至有一次陳岱孫先生上課，大雨狂瀉在鐵皮屋頂上，風嘶雨吼，無法講課，先生只得在黑板上大書“停課賞雨”，與老天爺調侃。學校的“硬件”不硬，教授們生活清苦至極，物價瘋漲，使教授們的薪金實值比之戰(zhàn)前，相當于“削減了原待遇的98%，教授們的選擇只能是典賣衣服以及書籍，賣稿、賣文、營養(yǎng)不良、衰弱、疾病、兒女夭亡等。”［3］(P12)經常的收入不足，只有銷蝕資本，而最后的資本只有健康和生命，大學的重要“軟件”——師資，是何等的壯大同時又何等地衰弱。但是，西南聯(lián)大卻碩果累累，桃李滿天下，為云南的教育輸入鮮活的血漿，為古城昆明養(yǎng)成生機勃勃的愛國風習，為后來大批人才的成長夯實了根基。據(jù)統(tǒng)計，在聯(lián)大學習過的大學生和研究生中后來雄踞學壇的有:中國科學院院士80人，中國工程院院士12人，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2人。“兩彈一星”功勛獎章獲得者6人，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1人，這僅僅是其中的突出人才。此外，在人文社會科學方面也有大批杰出人才?？箲?zhàn)時期的昆明高校所養(yǎng)成的“剛毅堅卓”精神 (西南聯(lián)大1938年所立的校訓)、“至公天下”的情懷 (云南大學后來歸納的大學理念)，可以說有形無形地熏濡了昆明城的文化風習，培植了報效祖國的大批人才生長的教育根基?？谷辗榛鹬性诶ッ鞔笾袑W校學習過的莘莘學子們后來歸納當時的昆明精神，認為最感人肺腑的是:愛國激情、憂患意識、社會責任、人格良知、救亡壯志等，一句話，是一種艱苦卓絕的奮斗精神。

這種精神乃至對中學生也產生了引導與激勵作用，許多中學形成了自己別具個性的校風，而校風往往通過學生的細微生活風貌透露出來。有人說抗日戰(zhàn)爭時期，昆明各學校的校風可以從學生的衣著上顯示出一個側面?？箲?zhàn)初期西南聯(lián)大的男生中，來自北大的同學多穿大褂，一派國學儒雅、瀟灑出塵的氣度;來自清華的同學多穿西裝，顯出目光宏闊、風流倜儻的英姿;來自南開的同學多穿夾克，給人矯健精干、朝氣蓬勃的感受。1943年以后，多數(shù)學生的衣服補了又補，穿著“空前絕后”的襪子的男生比比皆是，坐在太陽地里等著衣服干了再穿上身的男生也時時可見，但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人卻能安貧樂道，以“一簞食，一瓢飲”而不改其樂的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精神謹守著一種堅韌意志。風氣流行之下，以至云大附中的學生，無論男女，盡管其中不乏殷富家庭子女，“都是粗布藍衫，壯壯健健，滿面春風的樣子”，這樣一種樸實矯健的生動氣韻，依然折射了抗戰(zhàn)時期昆明的教育風習。當時這些學校也要求師生們在國難之時，生活上須艱苦樸素，提倡學生們赤足，穿草鞋，不穿襪子，學校里竟養(yǎng)成了以穿華貴衣物為恥的觀念習慣?！安菪瑢W生”、“赤足學生、“無襪女生”，竟成為云大附中學生一個小小的特色，一時間，“樂為黑臉學子，不做白面書生”成為云大附中學生的口頭禪與校園風尚，昆明城的大學與中學形成了一種交織滲透的精神認同。

抗戰(zhàn)時期，大批南下的高等院校與云南的高校在共同的歷史語境中將愛國熱忱、文化關懷镕鑄成一種教育靈魂，震蕩與提升西南古城——昆明的文化品位，而城市又反過來以它所形成的歷史精神滋養(yǎng)、影響這個歷史語境中的人，養(yǎng)成一種文化品格，積淀一種文化精神，傳承一種文化血脈，孕育出新精神和文化生命，形成特定的教育風習。所以，20世紀40年代中期，昆明享有了“民主堡壘”的美譽，“一二·一運動”在昆明飆起，從昆明疊累成的土壤上，后來走出了一大批彪炳史冊的人物，至今昆明人總是以一種基因繼承的自豪姿態(tài)回首60年前那一段燦爛的城市歷史與教育激蕩?？疾炜箲?zhàn)時期昆明高等院校的教育集群，不僅要考察其推動知識進化的成就，更重要的是同時考察其歷史文化人格養(yǎng)成的特質，這是我們今天紀念抗日戰(zhàn)爭觀察昆明教育風習的歷史視角。

［1］〈云南近代史〉編寫組.云南近代史［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

［2］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云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7輯 ［Z］.昆明，1965.

［3］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云南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云南文史資料選輯:第34輯 ［Z］，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8.

［4］費正清.費正清自傳 ［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

［5］姚丹.西南聯(lián)大:歷史情境中的文學活動 ［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

［6］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西南地區(qū)文史資料協(xié)作會議編.抗戰(zhàn)時期內遷西南的高等院校［M］.貴陽:貴州民族出版社，1988.

［7］梅貽琦.梅貽琦教育論著選 ［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