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釗
救贖一詞原是宗教用語,上帝派遣其獨子耶穌降臨世間,拯救人類,耶穌基督甘愿被釘死在十字架上,以自己的寶血洗凈世人的罪。人們?yōu)榱粟H罪得救,就要信仰祈求耶穌,這就是救贖。在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中,從來就不乏救贖的篇章,從神話中的女媧補天到戲劇小說中的公子落難,不勝枚舉,它顯示了我們民族樸素性格中柔弱的一面,在困境中呼喚母性,在災難中渴望救贖。對于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探索有助于今天我們更好地審視自己的人生際遇,從而打破束縛之繭,掙脫困厄之繩,得到心靈救贖,走出苦難歷程,走向光明前景。
張賢亮的 《綠化樹》可以說是一部知識分子的思想轉(zhuǎn)變史,而促使其男主人公章永璘思想轉(zhuǎn)變的關(guān)鍵人物無疑是馬纓花。她的出現(xiàn)恰如一道曙光刺破黎明前的黑暗,照亮了章永璘沉寂許久的落寞的心,從瀕臨絕望的險境中重獲新生。她就是張賢亮 “夢中的洛神”[1]。馬纓花對章永璘思想轉(zhuǎn)變的影響不是一蹴而就的,期間有復雜曲折的變化,筆者將其概括為以下四個階段。
“你拿鎬頭刨吧,你刨一塊咱們砸一塊。也別累著,看你瘦雞猴似的,刨不動大塊,就刨小塊?!盵2]這是馬纓花出場說的第一句話,這句看似普通還略帶點奚落的話,讓章永璘感到格外溫暖。他以前在勞改隊干活時聽到的只是催促和訓斥,從來沒有人關(guān)心過他,那句“別累著”如一團火焰般暖徹心扉。接著馬纓花把家里的鑰匙給他,讓他去取勞動工具,拿著那把帶著體溫的鑰匙,“我頭一次只身一人進入一個陌生人的房間,我感到了被人信任的溫情。”[3]作為一個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的“右派”分子,在那個血腥殘酷的年代,從被戴上帽子的那一刻起,即意味著接受了時代的審判和人民的定性,而這樣被集體拋棄的人想要重新回到集體的懷抱是很困難的,從語言到行動都必須接受改造;這樣的人要想得到別人的信任幾乎是不可能的,打倒他的人要想重新扶起他除非他們自己先打倒自己。
“你慢著??茨悖氵@個傻—瓜—瓜!”[4]聲音悠長而婉轉(zhuǎn)的“傻瓜瓜”使章永璘感到格外親切。在那個一大二公集體勞動的年月,干多干少與自己最后所得并無關(guān)系,她的這句“傻瓜瓜”雖有一定自私性局限性,同時也說明了她深諳當時的生存法則,而且對章永璘也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guān)懷。從勞改隊到農(nóng)場的第一天,章永璘就體味到了久違的溫暖,而帶給他這種溫暖的不是別人,正是馬纓花,這也預示著他的新生活即將開始。
從鎮(zhèn)南堡回來的路上,章永璘過排水溝時因冰層破裂連人帶背簍摔倒在溝里,黃蘿卜得而復失。晚上,他生病了,發(fā)起燒來,疾病加重了他的自責內(nèi)疚,他把自己的不幸經(jīng)歷歸結(jié)為上天的懲罰和報應,因為他用自己的小聰明愚弄了老實的“受苦人”。最后,他把自己的種種心機和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自己的“資產(chǎn)階級右派分子”的帽子是先天就決定了的。這樣的想法無疑加重了他的痛苦,讓他剛剛感受到溫暖的心又蒙上一層冰霜。正在這個時候,馬纓花出現(xiàn)了,讓他吃到了整整四年都沒有吃到的白面饃饃,在物質(zhì)上拯救了他。“唉—遭罪哩”這句表現(xiàn)力豐富,同情和愛惜多于憐憫的嘆息,終于打開了淚水的閘門,感動能給予人特殊的力量,在感動的基礎上人的思想更容易發(fā)生轉(zhuǎn)變。接著是章永璘為馬纓花打爐子,這件事為他贏得了極大的自信,一是馬纓花夸他是“化學腦袋”,是對他讀書和知識的肯定,其次是海喜喜給他當小工,說明他的勞動技能和成果得到了肯定,更重要的一點是他第一次感到勞動會受到人的尊敬,這種感覺使他有充分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夠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獲得初步自信之后,章永璘心甘情愿地接受了馬纓花的贈食。肚子填飽之后,他的身體里洋溢著充沛的精力,身體狀況的日漸好轉(zhuǎn),更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他的自信。在沒有人愿意跟海喜喜一塊拉車的時候,章永璘主動請纓,裝車讓他對自己的體力有了更加充分的信心,而且也釋放出了他潛在的力量,他無比喜悅地感覺到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年輕人。他選擇用勞動壓倒海喜喜,在隊長喊了收工之后他又要求拉了一趟,在這場較量中他勝利了,但隨之而來的卻不是勝利之后的喜悅,而是悶悶不樂、苦惱、無趣和抑郁。章永璘的心情是復雜的,因為生理潛力的發(fā)現(xiàn)仿佛一下子否定了他曾經(jīng)擁有的文化知識,在那個特殊的環(huán)境中,知識是無用的,體力勞動才是衡量一個人的最高標準。因為馬纓花的關(guān)系,海喜喜對章永璘的態(tài)度本來就不友好,裝車之后更加惡劣,而章永璘思想深處的矛盾和壓抑也需要用一種方式發(fā)泄出來,所以第二天他們打了一仗。馬纓花的態(tài)度很明確,她明顯偏向章永璘,對他表現(xiàn)出“雌獸護仔的偏袒,毫無道理的溺愛,用粗話把海喜喜罵了個狗血噴頭?!盵5]馬纓花的愛使章永璘恢復成為正常人,把他過去的回憶和現(xiàn)在的感受連接起來,馬纓花的真實善良令他沒有理由拒絕她,因為她“動搖了我的道德觀念,覺得她總是對的,是無可指責的?!盵6]而與此同時,海喜喜那個荒原人特有的粗獷不羈也在不知不覺中熏染著他,對他產(chǎn)生了強烈的影響。
當章永璘體會到健康所帶來的幸福感之后,便感覺如初升的太陽般有無窮的力量。“一種男性的激情在我的體內(nèi)暗暗地涌動,我甚至能聽得見它像海潮般的音響……”[7]于是他變得特別興奮,他隱隱地感覺到自己與馬纓花之間是要發(fā)生什么事情的,這種感覺既甜蜜又有幾分憂傷。當以前的教育遇到馬纓花直率明朗的歌聲時,他的心瞬間融化了,他的原有道德底線再也無法阻擋那如曠野的風般帶有強烈沖擊力的愛,于是章永璘張開雙臂將馬纓花摟進懷中?!靶辛耍辛恕銊e干這個……干這個上身子骨,你還是好好念書吧!”[8]這句沒有絲毫責難的委婉拒絕一下子震撼了章永璘的靈魂。馬纓花將給他的食物中注入了慈愛,注入了精神力量;反過來他的鄙俗卻要霸道地占有她,清醒之后,他更感到無地自容。當馬纓花拒絕和章永璘結(jié)婚時,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沒有文化但卻天真坦蕩的農(nóng)婦偉大的愛情?!罢掠拉U通過對自己所出生的血統(tǒng)的懺悔,開始了向體力勞動者的虛心學習,從而不斷地完成自我的超越?!盵9]對超我的肯定是其人格確立的標志。
海喜喜因為馬纓花留在農(nóng)場,又因馬纓花離開農(nóng)場。他在離開之前把章永璘當作知心朋友,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作為一個性格粗豪暴躁的人,他毫無任何心機的寬廣胸懷,豁達氣概,是足以感動任何人的。海喜喜外表看起來粗豪不羈,暴躁蠻橫,但他的心地卻是純樸的,多情的,章永璘雖然帶給了他極大的痛苦,使他被迫離開馬纓花,卻有幸得到了他的信任和無私關(guān)心。通過這個人物章永璘更清楚地認識到了自己與勞動大眾之間的差距,這與之前他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是正好相反的。正如魯迅所說:“中國人的不敢正視各方面,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盵10]在和謝隊長尋找海喜喜的過程中,他同樣詫異了。謝隊長明明知道海喜喜的去向卻故意放他一馬,而且他也建議章永璘與馬纓花結(jié)婚。謝隊長是個粗人,他講不出什么大道理,但語氣卻非常溫和,感情也非常真摯。馬纓花的回答同樣令他詫異,她的自有主意是為了愛的獻身精神,她甘愿犧牲自己換取食物供章永璘讀書,馬纓花自己雖說不出什么所以然,她只是希望章永璘讀書,因為在她看來唯有念書才算有出息。她的那句 “就是鋼刀把我頭砍斷,我血身子還陪著你”[11]的振聾發(fā)聵的誓言使章永璘感到戰(zhàn)栗。直到這一刻章永璘才算是完成了救贖之路,他的思想在苦難生活中完成了轉(zhuǎn)變。超越自我到達天堂不過是海市蜃樓般虛無縹緲的假象,而獻身精神才是他與馬纓花之間的真正差距。只顧自己不是愛,舍己為人才是愛。馬纓花是“現(xiàn)實美的象征,兼有奔放不羈的性情和溫柔賢良的母愛,因而她們的音容笑貌處處展示著蒙娜麗莎般的成熟的美的誘惑……她們是一群自覺的美的創(chuàng)造者”[12]。
小說的結(jié)局是悲劇的,章永璘被送到一個更嚴酷的生活環(huán)境中,他與馬纓花最終沒能走到一塊,這段在動蕩歲月中萌發(fā)的感情最終又消失在動蕩的煙塵里。但是馬纓花卻完成了對章永璘精神的救贖,幫助他完成思想的轉(zhuǎn)變。她就像上帝派到人間的天使,蕩滌章永璘心靈的塵埃,凈化他的人格,把他從苦難歷程中拯救出來,回歸到精神自由的天堂。馬纓花是章永璘“肉體與精神拯救的圣母”,是“給予人生命綠色的地母”[13]。馬纓花救贖的是一個章永璘,但這種行為本身卻具有普遍性。正如作者本人所說:“我的自我感覺是:我還算是個熱情和堅定的人。在任何時候,我對我的祖國、我們偉大的民族都抱著磐石般的信念。這種信念不完全是從書本上得到的,更多的是通過艱難貧困的生活體會到的?!盵14]
誠然,《綠化樹》中人物的處境與命運是十分悲涼的,但張賢亮的文字似乎是在描繪著一種來自遠古地帶著淡淡傷感氣息的溫情,給人一種笑中含淚的印象。人永遠要面對困境,正如作品中的章永璘,沖破舊的困境又會有新的困境,翻過舊的大山橫亙在前面的是更高更陡的新的大山。而超越自身的局限是人生命的意義所在。人生中的挫折與磨難千姿百態(tài),形形色色,但戰(zhàn)勝它們的法則卻有著共通性。作者是在廣闊的宇宙背景之下把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歷史命運和社會責任,從那種于事無補的、非生產(chǎn)性的贖罪感中超生到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生產(chǎn)者和社會的批判自我意識的高度。張賢亮筆下的章永璘一方面為生存而掙扎著,一方面又經(jīng)常審視著自己的內(nèi)心,同時作者安排了馬纓花這個充滿人性光輝的女性形象幫助他走出困境。面對生活的苦難,章永璘并沒有采取針鋒相對的方式進行頑固地抵抗,而是采用一種比較柔和的精神救贖之路走向生命的春天。他戴著鐐銬與苦難共舞,為我們留下了靚麗的身影,他的經(jīng)驗告訴我們,宿命是可以轉(zhuǎn)化為能夠與之舞蹈的東西的。
[1]張賢亮.心靈與肉體的變化—關(guān)于短篇〈靈與肉〉的通訊 [J].鴨綠江,1981,35(4):23.
[2][3][4][5][6][7][8][11]張賢亮.張賢亮精選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
[9]于海樂.從贖罪到涅槃 [J].廣西師院學報,1999, 20( 4).
[10]魯迅.論睜了眼看—魯迅全集第1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240.
[12]夏剛.在靈與肉的搏斗中升華—《綠化樹》的“心靈辯證法”[J].當代作家評論,1984,212 - 213.
[13]郭寶亮.文化詩學視野中的新時期小說[M].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2007:105.
[14]張賢亮.感情的歷程—文學小傳[M].作家出版社,198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