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吉剛,周敬新
(南昌大學,江西 南昌 330031)
上世紀60年代,拉美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寫出了“再現拉丁美洲歷史社會圖景的鴻篇巨著”《百年孤獨》,自此,魔幻現實主義這一文學流派日負盛名。但不為人知的是,約30年前,魔幻現實主義就已經在俄羅斯的文學花園中生根發(fā)芽,前蘇聯作家米哈伊爾·布爾加科夫便是采擷這花朵的第一人。他運用全新的寫作藝術創(chuàng)作的《大師和瑪格麗特》,不僅震蕩著當時的文藝界,時至今日仍余響不絕。
《大師和瑪格麗特》開始寫作于1928年,至1940年作者逝世前不久才終至完成。作品不僅表達了作者在困頓中的憧憬、暢想,也凝聚了作者在藝術上的思考、匠心。小說寫的是現實,也是神話,是現實與神話相互交織的魔幻世界。在小說中,作者一方面講述現實中的神話,另一方面又講述歷史的、文化經典中的神話,現實世界與文本世界進而構成了一種互涉性的世界。為此,布爾加科夫采用了復線式的敘事方式,并靈活地運用敘述者。
《大師和瑪格麗特》的魔幻現實主義特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神話與現實的交叉敘述,人間與地獄的顛覆性對比描寫。
在《大師和瑪格麗特》中存在三種敘事時空:現實社會中莫斯科市民的日常生活,神話故事中魔王沃蘭德的神奇旅行,歷史傳說中本丟·彼拉多與耶舒阿之間的糾葛。布爾加科夫將跨越千年的三種時空相互交織,構筑出了一個似真似幻的魔幻世界。
全書共分32章,其中莫斯科的現實生活與沃蘭德的神異游歷占據28個章節(jié),本丟·彼拉多的故事分4章進行。關于本丟·彼拉多的古老宗教傳說穿插在20世紀的日常敘事與神話敘事中,這種歷史傳說、現實神話與現實生活圖景的交叉敘述,使《大師和瑪格麗特》具有極強的空間跳躍感,而時空的自由調換也使整部作品更具魔幻色彩。
在三種敘述時空中,神話時空居于核心的地位,它搭建起了現實時空與歷史時空的橋梁。莫斯科市民所經受的惶恐與不安,撒旦狂歡舞會的盛大與壯美,彼拉多裁決耶舒阿后的懊悔與痛苦,所有這些事件的發(fā)生與發(fā)展,魔王沃蘭德都是親歷者或見證者,神話時空勾連了過去、現在與未來?!坝捎谒拇嬖?,現實與歷史從對應走向融合,從分裂走向整一,最后駛向統(tǒng)一的無限時空。在這個世界里,現實被神話化,神話被歷史化,歷史被現實化”。[1](P49)因而,文本最能表現魔幻色彩的就是魔王沃蘭德游歷莫斯科的部分。布爾加科夫利用沃蘭德的超能力合理化一切不合理的事件,從而對現實層面進行尖銳的諷刺。
小說開篇從“耶穌之爭”入手,討論耶穌是否存在過這個命題。身處當時的蘇聯社會,柏遼茲和無家漢縱使沒有任何證據否定耶穌的存在,但內心卻一直拒絕接受沃蘭德的觀點。當柏遼茲順著由沃蘭德所預判的生命軌跡死亡時,無家漢作為無神論的現實主義者,自然認為這荒謬絕倫,進而認定沃蘭德就是殺害柏遼茲的兇手。不明真相的莫斯科群眾,從而見證了無家漢追捕兇手過程中的種種不合現實邏輯的行為。莫文聯的會員們也與莫斯科民眾一樣,自然也對無家漢的行為感到無法理解。
在“耶穌之爭”這一事件中,作者的諷刺意圖是顯而易見的。事件發(fā)生在牧首湖畔,而“牧首”一詞是指俄羅斯東正教的最高首腦,具有濃重的宗教意味。在追蹤沃蘭德時,無家漢出于內心恐懼將圣像隨身攜帶。這些都對所謂的無神論發(fā)起了挑戰(zhàn),從中可見,信念在莫斯科人心中是不堪一擊的,他們固守的邏輯只能用“偽信念”來概括,是在內心無所追求時的自我安慰。
魔幻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原則是“變現實為幻想而不失其真實”,任何夸張、非理性的荒誕描寫都是為了反映現實社會的真實面貌。為了揭示莫斯科居民的心靈狀況,撒旦在劇場中做了一次魔術表演。他運用超能力使劇場下起了“盧布雨”,還開設了婦女用品商店,引得現場女觀眾一番哄搶。貪婪蒙蔽了人們的雙眼,虛榮掩蓋了內心的純良,魔力過后,鈔票變成礦泉水商標或蜜蜂,華麗的時裝憑空消失,一場試探人心的魔術擊碎了人性的最后防線。正如沃蘭德所言:“人類是愛錢財的,不管它是什么造的,是用皮革,用紙,用青銅,還是用黃金造的,他們都喜歡……總的來說,很像從前的人……”。[2](P128)貪婪是人類永遠難以攻克的障礙。
小說中的敘事時空都具有對應的象征意義,其中莫斯科是現實時空,代表人間;魔王沃蘭德的基地“花園街50號”屬于神話時空,象征地獄。而布爾加科夫的創(chuàng)新之處就在于將人間置若地獄,將地獄打造成人類所向往的天堂。
格里鮑耶陀夫之家,本應是文壇精英們激情創(chuàng)作的圣地,然而莫斯科文聯的會員們卻過著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專心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已不是他們的終極追求,這里儼然成了文壇的名利場。每秒鐘都有人拼命往解決“住房問題”的門里擠,即使僅僅獲得一張“一日創(chuàng)作旅行證”也不算白來一趟。在這座小樓下層的被譽為莫斯科最佳餐廳的格里鮑耶陀夫餐廳,獨屬于莫文聯會員們的這氣勢宏闊、裝潢精美的空間,人們觥籌交錯,享用著廉價的美味。午夜12點,格里鮑耶陀夫爵士樂隊開始演奏,大廳的人如掙脫鎖鏈般地跳起舞來,他們在感官享受中早已將文學使命拋諸腦后。觀此情景,又有哪個造訪格里鮑耶陀夫之家的圈外人不夢想獲得“那散發(fā)出貴重皮革的氣味、壓著寬寬的金邊兒、整個莫斯科無人不知的褐色會員證”呢?[2](P54)20世紀的莫斯科人心不古,利欲熏心已將莫斯科人變成面目猙獰的魔鬼,身處凡間的人如活在地獄,在暗無天日中沉淪。
而在“花園街50號”沃蘭德一行人等的基地,人們習慣性設想中的殘酷、陰郁的地獄生活卻根本不存在,這里是幸福的天堂,是夢想開始的地方。在撒旦盛大的晚會上,參與者形形色色。國王、公爵、情夫、自殺者、下毒的女人、被處絞刑者、拉皮條的妖婆、獄吏、賭棍、劊子手、告密者、變節(jié)者、自大狂、暗探、奸污幼女者……這些人盡情地跳舞,暢快地喝酒,不時傳出陣陣銀鈴般的笑聲和哈哈大笑聲。這里沒有階級之分,沒有善惡之別,死亡意味著新生的開始。擺脫了世間的禁律,在善人與惡魔和諧共生的地府中,每個人都沉浸在歡樂的海洋里。這所有的美好都源于魔王沃蘭德的善良之心,在舞會開始前,小說這樣寫道:
女王,請允許我再給您提出最后一項建議吧:今天的來賓中有各種各樣的人,噢,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但是,瑪格女王,您可對誰也不要有半點另眼相看之處!即使有人使您不喜歡……我知道,您當然也不會形諸于色的……不要這樣,不要,連想都不要這樣想!對方會發(fā)現的,在同一瞬間就會發(fā)現。您還是應該喜歡他,喜歡他,女王。為此,您這位晚會女主人將得到百倍的報償!還有,千萬不要忽視任何人。如果您沒有時間同誰講句話,那么,哪怕只對他微微一笑或輕輕朝他轉一下臉也好,怎么都行,惟獨不要不理睬。沒有得到您青睞的人會為此而憔悴的……[2](P267—268)
這些呈現在魔王地獄的場景,何嘗不是凡人世界所苦苦探求的美好目標呢?人類文明已經有了幾千年的歷史,每個時代的人都在為平等、幸福的生活而努力奮斗。然而經過多少個世紀的發(fā)展,除了城市外觀與物質生活上的改善,現實中的莫斯科人仍沉浸在欲望的海洋中不能自拔,心靈的蝶變未能與時代的發(fā)展同步,這是莫斯科人的悲哀,更是全人類的傷痛。布爾加科夫通過這一象征性的對比,將諷刺蘊于無形。
一般來說,歷史與現實是毫無交集可言的兩種時空,互文性寫作可以為歷史與現實的相遇提供條件,實現二者間的對話與交流,構成了一定的對應關系,但時空的混雜與人物的交往仍然很難實現?!洞髱熀同敻覃愄亍分谢ノ男詫懽鞯莫毺刂幵谟?,作品通過神話這一敘述方式,打通了歷史與現實之間的橋梁,使二者形成了內在對應的整體,例如大師對應耶舒阿,無家漢對應利未·馬太。歷史上,利未·馬太是耶舒阿的門徒,現實中,無家漢也聽從了大師的教誨重新做人。此外,故事的發(fā)生地點也存在對照關系,現實中的莫斯科就是歷史上的耶路撒冷。通過這種種對應,古老耶舒阿時代的判決圖景在20世紀的莫斯科又得以重現。在神話時空的幫助下,布爾加科夫使現實與歷史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融合在一起,在作者精心設置的時空中,作品主題愈加鮮明。
在《大師和瑪格麗特》中,互文性手法與神話的結合主要通過以下兩條途徑。
《大師和瑪格麗特》采用了《圣經》故事的框架,但又不局限于《圣經》神話對于人物形象以及故事發(fā)展的限定。
《大師和瑪格麗特》中,“本丟·彼拉多”的故事顯然引自《馬太福音》,但在具體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二者又大相徑庭。
布爾加科夫筆下的耶舒阿只是一個擁有宗教信仰的凡人,并不像耶穌那樣是神之子,他有著凡人共有的膽怯。彼拉多在審問耶舒阿時,耶舒阿極力地解釋自己并沒有教唆眾人拆毀圣殿;在受到捕鼠太保的毒打后,為了表示自己對審問的配合,他立即改口稱彼拉多為“總督大人”而不是先前稱呼的“善人”。此外,耶舒阿很不安地向彼拉多提出釋放自己的請求,這符合凡人膽怯求生的心理特點。在《圣經》的記載中,耶穌在接受審問時除了承認自己是“猶太人的王”之外并沒有說過其他的話,他不像小說中的耶舒阿那樣能說會道,在面對死亡的判決時也沒有表現得如此慌張,而只是默默地接受凡人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
《大師和瑪格麗特》中所塑造的彼拉多,也與《圣經》的記載多有不同。在布爾加科夫的筆下,彼拉多多愁善感,絕非像傳說中的那樣鐵石心腸。在對耶舒阿的審判中,他為耶舒阿的善心以及無畏追求真理的精神所感動,更為耶舒阿能看透審判者的內心,了解審判者的處境而深為感激,他視耶舒阿為醫(yī)生甚至為知己。但作為掌控生殺大權的總督,彼拉多操縱著耶路撒冷全城人的性命,卻挽救不了耶舒阿。他良心未泯,深知耶舒阿的死刑判決是猶太全公會嫉妒的催生物,甚至曾經誘導耶舒阿否認說過侮辱凱撒法律的言辭。他想充當耶舒阿的保護神,但又不甘心為了這個拿撒勒人公然與猶太全公會為敵,并違逆凱撒從而自毀前程。耶舒阿死后,將不再有人知曉他偏頭痛的病因是對人心失去信心,不再有人愿意敞開心扉、毫無芥蒂地稱他為善人,所以,小說中的彼拉多是一個內心極度矛盾的存在。在接下來的篇章中,彼拉多的良知引導著他除去了出賣耶舒阿的叛徒猶大,并在石平臺上懺悔兩千年。這些激烈的內心爭斗充實了彼拉多的形象,作者也成功地透過彼拉多這一人物,表達了小說的主題——怯懦是人類最嚴重的缺陷。
撒旦這一形象脫胎于《圣經·舊約·約伯記》,撒旦不相信約伯對神的敬畏是心甘情愿且不求回報的,于是耶和華準許撒旦降下災難考驗約伯——“凡他所有的都在你手中,只是不可伸手加害于他。”[3](P476)小說中的魔王沃蘭德承襲了這一故事發(fā)展的基本框架,只是考驗的對象換成了20世紀的莫斯科人?!妒ソ洝分械娜龅┦且腿A神的對立者,他混跡人間,窺探著凡人的舉動,并不時誘惑神的子民犯下罪過;他不相信信仰的力量,認為約伯對耶和華的忠誠不是無條件的;他是邪惡之靈、陰暗之王,利用自己的超能力,將災難降于世間,把魔鬼的“惡”表現得淋漓盡致?!洞髱熀同敻覃愄亍分械奈痔m德與《圣經》中的撒旦差異較大,布爾加科夫將這一形象進行了變異處理。沃蘭德承認耶穌的存在,但是也為自己正名,他反對耶穌的至善主義,在與利未·馬太的爭執(zhí)中,他曾有一段頗具哲理性的話:“假如世上不存在惡,你的善還能有什么作為?假如從地球去掉陰暗,地球將會是個什么樣子?要知道,陰影是由人和物而生的?!保?](P371)
《大師和瑪格麗特》與《圣經》的互文,并不只是為了闡釋耶穌受審的故事,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對政府鏟除基督信仰的反抗。十月革命后,蘇維埃政權為了消除宗教對人民的影響,鞏固意識形態(tài),掀起了一場反宗教運動,對宗教采取一系列的限制政策,如關閉、拆除教堂和修道院,沒收教會財產,禁止學校開設宗教神學課,禁止出版宗教書籍和雜志等。在如此政治化的氛圍中,布爾加科夫以《圣經》故事為自己的小說提供情節(jié)框架,其意圖顯而易見。
《大師和瑪格麗特》與《浮士德》在人物設置、情節(jié)發(fā)展、主題提煉方面也存在許多相似之處,并形成了互文性的效果。
兩部作品中的人物存在如下對應關系:浮士德——大師,格蕾辛和海倫——瑪格麗特,梅菲斯特——沃蘭德。
在歌德的筆下,浮士德是一個自強不息、積極進取的近代知識分子形象,他經歷了一個積極入世、靈魂不斷提升的過程,最后終至獲得拯救。布爾加科夫筆下的“浮士德”——大師,則是一個經歷重重打擊后獲得永安的知識分子。兩個浮士德都遵循著相近的一條生命軌跡,即在肯定與否定的對立中不斷進行新的嘗試,追求新的理想。浮士德由于對知識不滿足于是轉向追求官能享樂,結果造成格蕾辛的悲劇;后來他轉向對美的追求以期把握人生的意義,結果又以海倫的悲劇而告終;當現實的個人享樂與對美的追求都不能拯救浮士德時,他終于意識到為人類、為社會進行創(chuàng)造的活動才是獲得拯救的最終途徑。與浮士德相比,大師也有一顆救助社會蕓蕓眾生之心。在中得十萬盧布大獎后搬出肉鋪街專心寫作,期望在“本丟·彼拉多”的創(chuàng)作中找尋治愈社會疾病的藥方。然而,禁止出版與一篇篇惡毒評論的襲來使他感到不安與迷茫,在瑪格麗特的鼓勵下,大師重新燃起創(chuàng)作的信心,但不絕于耳的批評使他再次絕望從而焚毀書稿。小說最后借助沃蘭德的神力使懦弱的大師獲得永安,其實是對浮士德精神的反向呈現,即只有敢于爭取自由與幸福的人才能獲得自由與幸福,如大師這般甘愿忘記自己的姓名,自愿放棄寶貴的理想,最后滿足于精神病院生活的人是不可能步入天堂的,他只能在善良的沃蘭德那里獲得安寧。
瑪格麗特這個形象是格蕾辛與海倫的結合體,作為凡人與神的綜合形象,瑪格麗特注定擁有人與神的雙重屬性。作者筆下的瑪格麗特有著平凡女子的小追求,也有著神女的超乎常人的堅毅果敢;她拋棄原本優(yōu)越的生活投向大師的懷抱,為了拯救大師甘愿接受沃蘭德的考驗。浮士德的現實之愛來自格蕾辛,理想之愛來自海倫,而大師從瑪格麗特身上兼取二者,可以看出布爾加科夫對如大師般擁有進取心,敢于對生活提出疑問的人所寄予的美好期望。
沃蘭德擁有梅菲斯特的神力,但卻沒有其身上所充盈的“惡”與“否定”性的力量。在布爾加科夫的筆下,沃蘭德成為了富有道義感的審判者,魔鬼這一稱呼此時只是符號似的存在,并不具有實質性的意義。沃蘭德雖有惡魔之名,但卻未行惡魔之實,天生具有作惡能力的他并未濫用無敵的魔力制造災難,相反;他卻以惡制惡,以暴制暴,他的“惡”能力此時化作了量刑的標尺。成全瑪格麗特執(zhí)著的愛,引導大師獲得永安,賜予彼拉多內心的安寧,他的“惡”能力此時又化作仁愛的陽光,福澤眾生。在某種意義上,撒旦實際上似乎充當著上帝的角色,他洞曉世間的一切,懷揣惡有惡報、善有善報的公平法則,懲惡揚善。布爾加科夫將沃蘭德從“邪惡”二字的捆綁中解脫出來,指引其走向了“善”的一端。“你到底是何許人?”“我屬于那種力的一部分,它總想作惡,但又總施善于人。”[2](P1)布爾加科夫以歌德《浮士德》中的對話開啟小說全篇,而這段話可以說是對《大師和瑪格麗特》中撒旦形象的高度總結。
《大師和瑪格麗特》中的敘事時空決定了自身的敘事特點:復線式敘事與多個敘事者敘事。而這一點又使小說的敘事呈現出了一種多聲部的特點。
《大師和瑪格麗特》中的三種敘述時空對應著三條敘事線索,三條敘事線索之間是平行關系,任意一條線索都能單獨成篇??梢哉f,《大師和瑪格麗特》是一部沒有重點的小說,三種時空中的故事都有條不紊地發(fā)生著、展開著,在小說中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在平行的敘事線索中,讀者只有抽絲剝繭,找尋到獨立的敘事內容中人物形象之間的關聯,才有可能全面理解作品,洞曉這復雜的敘事結構下隱藏的主旨內涵。
《大師和瑪格麗特》涉及多種人物關系,人物之間的關系是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的。大師所著的小說《本丟·彼拉多》中,彼拉多因判處耶穌死刑而深深自責,兩千年都活在懊悔中。順著這條線索,目睹先前一切的魔王沃蘭德剛進入莫斯科就引發(fā)了與柏遼茲、無家漢的論戰(zhàn)——耶穌之爭。而當耶穌存在的事實與以無神論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莫斯科背道而馳時,便進一步導致了大師的小說屢遭抨擊而無法出版,這些又引領深愛大師的瑪格麗特接受撒旦的考驗,擔任撒旦舞會的女王從而最終為大師贏得永安。平行的敘述時空中,有穿越時空自由行走的魔王沃蘭德,這一人物形象的存在使一切變得合理,他的所作所為使整部小說串聯起來形成網狀結構,且富于神秘色彩。
小說的復線結構使得情節(jié)繁復,內容精彩,也為作者表現不同時代的不同境況提供了方便。在同一時空里,布爾加科夫可以盡情描述當時的社會面貌,如現實時空中莫斯科人的貪婪與自私;神話時空中沃蘭德的公正與善良;歷史時空中彼拉多的怯懦等等。在不同時空的橫向比較中,他又可以將過去與現在進行對比從而引發(fā)讀者的思考;以耶路撒冷城人類比莫斯科人。時光流轉,但人心依舊,正如魔王沃蘭德在視察過莫斯科后得出的結論:“這城里的人確實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不過,依我看,跟這座城市一樣,只是外表變了?!保?](P124)
一般而言,一部文學作品通常只有一個敘述者。這個或明或暗的敘述者以第三者的口吻勾連全文,引領讀者置身事外,俯瞰全篇,使讀者與敘述者一道,扮演全知全能的角色。但在《大師和瑪格麗特》中,敘事者卻有多個。據筆者分析,小說中的敘事者至少包括兩個層面,即故事外敘事者與故事內敘事者。故事內敘事者就是大師,這相對比較單純;而故事外敘事者卻較為復雜,因為他不是一個單數敘事者,而是一個復合敘事者,他包含了全知視角與作者視角。
現實生活中身為編劇的布爾加科夫,攫取編劇元素為小說設置了一個隱藏在幕后,以全知視角描述整個事件的敘述者,此時的敘述者有如導演,掌握著所有事件的來龍去脈。他對整個故事的發(fā)展脈絡了如指掌,采用倒敘的敘述方式,對事件的發(fā)展過程實施干預,但又不破壞小說的整體結構。例如:“關于這個人的外貌,坦率地說,只是到了后來,到了一切都已無法補救的時候,各有關機關才提出各自的描繪材料?!保?](P5)這一敘述暗示了后來追捕撒旦一行人等的情節(jié),但并不影響小說的整體發(fā)展,反而使整個敘事過程得以順利進行。
文學作品的誕生是以表現作者的人文理想為目的的,正如中國有“詩言志”的說法一樣,布爾加科夫的《大師和瑪格麗特》在某些情節(jié)上也反映著作者個人的現實境遇。他和大師一樣不得志,在教條主義和宗派主義思想控制的前蘇聯社會中,他受到猛烈的抨擊,住處遭受搜查,作品被查禁,話劇被禁演。所以在這部小說中,布爾加科夫將自己的聲音做了處理,在隱匿中尋找發(fā)聲的機會,他不間斷地插入與小說情節(jié)完全無關的話語,只為抒發(fā)自己的情感。如在小說第二部的開篇,有:“親愛的讀者,請隨我來!誰對您說人世間沒有忠貞、永久的真正愛情?撒這種謊的人,應該把他的爛舌頭割掉!我的讀者,隨我來吧,您只管跟我走,我一定讓您見識見識這樣的愛情!”[2](P221)在小說的尾聲,有:“俗話說得好, ‘事實終歸是事實’,對事實不做出解釋,而采取不予承認的態(tài)度,這無論如何也行不通,因為畢竟有人到過莫斯科嘛!”[2](P396)從反問句、感嘆句到具有強烈感情色彩的問號、感嘆號等標點符號的使用,我們都可以看出作者在這幾則例子中所表達出的自己的見解。相同的道理,當作者需要表達自己的看法時,他往往會選用感情色彩較為濃重的句式,很少選擇與一般敘述者一樣的陳述句。
這種作者直接敘述的插入,使作者對文本內容的撰寫起到了直接的干預作用;而全知視角敘述,則使小說的敘事結構得以順利串聯。在全知敘述者與作者敘述者的共同作用下,《大師和瑪格麗特》的敘事層次進一步得到完善。
[1]祖國頌 .現實、神話、歷史——〈大師和瑪格麗特〉的文本解讀 [J].俄羅斯文藝,2002,(5).
[2](前蘇聯)布爾加科夫.大師和瑪格麗特[M].錢誠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
[3]圣經·約伯記 [M].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中國基督教協會,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