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梅
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教師
著有隨筆集《把自己和書關(guān)起來》
希望和學生一起讀美好的書,做美好的人
一般而言,教師都喜歡積極發(fā)言的學生、氣氛活躍的班級。碰到沉悶的班級,教師不得不自問自答,自說自話,深覺尷尬無趣。同事間交流時,常對此頗有怨言。
近日聽說的一件事,卻使我對此有所反思。
朋友的孩子早慧,常有驚人妙語;善敘事,且常以圖配文,樂在其中。最近朋友找老師交流,老師說孩子其他方面都不錯,但有一個很大的缺點:上課不喜歡發(fā)言。他建議朋友做做孩子工作,并強調(diào)“發(fā)言是學生的義務”,孩子應該“陽光積極”些。此前聽朋友說過,這位老師非常出色;不過得知他這樣定位發(fā)言這一行為,我還是不敢茍同。
課堂發(fā)言,旨在培養(yǎng)學生積極思考的習慣和口頭表達的能力。學生可在發(fā)言中鍛煉自己,提高能力,這毋庸置疑。但有沒有這種可能:學生對一個問題有自己的思考,并形成了完整的表述,卻由于種種原因而保持沉默?口頭表達的基礎,是內(nèi)在的思維和語言,口頭表達只是將其外化而已。最終沒有外化,并不必然對應內(nèi)在的某種缺失。
學生可能覺得,這個問題沒有價值;或者,他認為自己對這個問題的思考很膚淺,不值一說;或者,他的想法之前發(fā)言的同學說過了;或者,他喜歡多聽聽別人的想法,對自己進行補充修正;或者,他家里出了點事,注意力沒法集中;或者,他今天有點累,不想說話;又或者,他就是天性沉默……總之,他有種種原因不舉手——他有沉默的原因,他更有沉默的權(quán)利。一位剛從澳大利亞交流回來的同事告訴我,澳大利亞孩子在課上的自由度,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你絕對不能要求學生“閉嘴”,同樣,你也不能強迫學生開口——發(fā)言是權(quán)利,沉默也是權(quán)利。成人有這樣的權(quán)利,對理應受到加倍呵護的兒童來說,更有這樣的權(quán)利。
每個學生都有其特殊的表達方式,有的是歌唱,有的是繪畫,有的是精心培育一株植物,有的甚至是沉默:他在沉默中幻想,思考,所想所思凝為文字,其價值可能遠高于課堂上未經(jīng)沉淀的只言片語。兩千多年前,侍坐的弟子們面對老師“各言其志”的要求,子路“率爾而對”,冉有、公西華被點名后方作答,曾皙則在旁鼓瑟不絕,孔子問及他時,才“舍瑟而作”,說出自己的“沂水春風”之志。不同的性情,不同的志向,在不同的發(fā)言方式中得到展現(xiàn):曾皙的瑟聲,正是他與眾不同的心志的最好表達。
發(fā)言,如同鳥鳴花放,應當順其自然。一旦被鼓動,甚至上升到“義務”,就會出問題。作家莫言在諾貝爾文學獎獲獎演說辭中,講述了一個故事:在20 世紀60 年代學校組織參觀的一個苦難展覽中,莫言和同學們在老師的引領下放聲大哭。為了能讓老師看到他的表現(xiàn),他舍不得擦去臉上的淚水,他還看到有幾位同學悄悄地將唾沫抹到臉上冒充淚水。但有一位同學卻沒有哭,對此也不加掩飾。事后,莫言向老師報告了這位同學的行為,為此,學校給了這位同學一個警告處分。多年之后,莫言因自己的告密向老師懺悔,老師告訴他,那天來匯報此事的,共有十幾位同學。那位被揭發(fā)的同學早已去世,莫言的懺悔并不能帶來內(nèi)心的解脫,他由此悟出一個道理:當眾人都哭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當哭成為一種表演時,更應該允許有的人不哭。
當眾人都發(fā)言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發(fā)言。當眾人都陽光時,應該允許有的人不陽光 ——每個人都有烏云籠罩的時候,為什么要強求所有人都始終陽光積極呢?當所有人都努力地表演“積極向上”時,實情卻是風雨如晦,萬馬齊喑,歷史的教訓還不夠嗎?
世界豐富多彩,人也如此。有人活潑外向,也有人沉靜內(nèi)斂;有人開朗積極,也有人憂郁凝重。如果學生都成了林黛玉,那我們的教育一定出了問題;但如果學生都成了史湘云,就一定是教育的成功嗎?教育者如果硬要讓雛菊長成玫瑰,即使抱著最大的善意,也違背了教育的規(guī)律。自然界的規(guī)律是保留多樣性,而非趨同;教育亦然。讓孩子們按照自己的本性成長,我們所要提供的,只是陽光、雨露與足夠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