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清宣

（長江師范學院歷史文化與民族學院，重慶408100）

改流后隨著漢文化在土家族地區(qū)得到大規(guī)模、多層次、全方位的傳播，土家文化的生存空間受到嚴重擠壓。既有來自官方的壓力，也有佛教、道教競爭，既有政治的壓力，亦有經(jīng)濟的困難。在此形勢之下，土家文化尋求怎樣的生存之道。針對這一問題，本文予以集中討論。本人不揣淺陋，請方家斧正。

一、改流后土家民族文化面臨的嚴峻態(tài)勢：壓力與競爭

改流后隨著漢文化在土家族地區(qū)得到大范圍、多層次、全方位的傳播，土家自身民族文化面臨多重擠壓，既有官方的壓力，也有民間文化的競爭，既有政治的壓力，也有經(jīng)濟文化的困境。土家文化的生存空間受到空前的擠壓而顯局促困難。

（一）官方壓力

改流后在眾多流官眼中，他們治下的這些原屬土司區(qū)的土家族地方，不但社會經(jīng)濟異常落后，而且所屬地區(qū)民眾“人文鄙陋”、“蠻荒未化”成為普遍現(xiàn)象。改流初擔任保靖知縣林欽命“其風野野亦極矣；其俗陋陋亦甚矣”。[1]（卷首）對保靖縣的印象性判語，就是官方最具有代表性的看法。

改流后官方對土家文化的態(tài)度鮮明，即用正統(tǒng)的儒家文化為標準對土家文化予以改造，改變其原來土家文化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文化生態(tài)，最終變成與內(nèi)地漢文化一體的格局。借用當時流官的說法，即“易獷悍為醇良”、“人皆知禮義而習詩書”[2]（卷首）、“土民衽席爼豆，彬彬乎與內(nèi)地郡縣比肩”[3]（卷首），也即通過“融所謂語言、性情、嗜好、節(jié)候、俗尚”的綜合性手段，實現(xiàn)“久融之而歸之一”[4]（卷九）、“用夏變夷”[5]（卷首）的目的。

官方實現(xiàn)這一目標的辦法有“硬”、“軟”兩手?！坝病钡囊皇旨从谜畏墒侄螌ν良椅幕械乃^“陋俗”部分予以徹底禁止革除。官方眼中的“陋俗”主要涉及土家精神文化層面的相關內(nèi)容，包括婚姻、信仰、習俗等方面，改流初官方出臺了大量規(guī)約對之加以禁革，為此清代土家地區(qū)的方志記載頗多。如乾隆《鶴峰州志》所載“禁端公邪術”、“禁肅內(nèi)外”、“文告”、“條約”等，乾隆《來鳳縣志》、《藝文志》所載“諭行婚聘禮示”、“勸民祀祖先示”等皆有記載。以上《文告》之主旨明確，通過漢文化的示范作用以法禁形式來規(guī)范流官眼中“不合時宜”的土家文化。

所謂“軟”的一手，即對土家族民間文化有所“容忍”?！叭萑獭辈⒎侵笇ν良椅幕桓艧o條件地接受，而是對其符合于治道、有助于漢文化傳播的土家文化予以“積極”引導并加以利用。這里以官方所確定的合法祭祀對象的劃分標準進行分析說明。

法施于民則祀之；以死勤事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捍大災、捍大患則祀之。及夫日月星辰，民所瞻仰也；山林川谷丘陵，民所取財用也。非此族類，不在祀典。[6]（卷三）

以此出發(fā)，官方對符合于此規(guī)定的予以正面表彰，將之供于官方確認的各種祠廟進行祭祀。官修的各種方志亦是據(jù)此而予以分類登載。如同治《增修酉陽直隸州總志》卷七至卷九《祠廟志》就將明確祠廟分為三類：即正祀、通祀、俗祀。在以上三類中正祀屬于官方祀典，祭時官員須出席，同時官方依例需供奉祭品者，而通祀則亦屬列于祀典，不過官員不需親自出席祭祀者，如《秀山縣志》就有明確記載：壇廟，官給牲酒者十一祠，其應祀典而官不親祭者凡五。[7]（卷七）

而俗祀則屬民間信仰范疇，屬于“非此族類，不在祀典”非合法性質(zhì)，官方一般采取打壓態(tài)度并予以限制。不過在現(xiàn)實層面，官方往往有所變通，采用“軟”的手法以柔性方式予以對待，對一些屬于俗祀而又有助于民生者予以容忍、引導甚至利用，盡量將其引入并控制于合法的祭祀范圍內(nèi)而不至流于所謂“淫祀”之中，即避免“巫風轉(zhuǎn)為淫風”。[8]（卷十九）如來鳳縣“民間率多私祀廩君、竹王之屬，其事皆載在史冊，其人實牖啟生民，雖祀典所不存，而祭賽則不廢，歲時伏臘擊鼓迎神，亦尊德報功之遺義?！盵5]（卷首）對于“廩君、竹王”之類的“私祀”，雖“祀典所不存”而且“祭賽則不廢”，但因有“尊德報功之遺義”，故官方亦以默許方式予以變通對待。

土家文化除了官方政治、法律的壓力外，在經(jīng)濟上自身也面臨生存壓力與困境。故土司祠廟往往“卑陋狹隘”狀態(tài)，“縣境土司祠皆卑陋狹隘，運遜叢林，即所塑像亦無金碧輝煌之侈”。[9]（卷八）清末永順知縣陳秉鈞在《題土王祠詩》中就記敘了土王祠處于“野廟”狀態(tài)的現(xiàn)實：“至今野廟年年賽，深巷循傳擺手歌?！盵10]（P238）永順生員孔憲道在《司城懷古七首》中曰：“五十八旗人散盡，野梅開亂土王祠。日暮荒涼古殿風，江山如此泣英雄。”[10]（P202）更明白無誤地傳遞出“土王祠”的“荒涼”信息，客觀地反映了土家文化面臨的境況。這種局面同樣與官方的壓力有某種聯(lián)系。在土司時期，土王廟的興建、修葺往往依賴于土司，而改流后在官方的高壓下，即使經(jīng)濟上有財力的人如土司后裔亦出于自保而不愿擔負可能預見的風險，故造成經(jīng)濟上的緊張而使土王祠在修繕、維護上明顯乏力。

（二）佛教、道教的競爭

土家族文化除了面臨官方的壓力外，還面臨佛教、道教的競爭。佛教、道教很早就傳入土家族地區(qū)，雖然從宗教發(fā)展形態(tài)及其階段上，二者與土家族原始宗教相比，遠為成熟、完備，但就官方的態(tài)度上，則具有相似性，即同樣面臨官方的打壓，故就其生存狀態(tài)而言，佛教、道教亦同樣處于官方正面觀照的視野之外而處于“自生自滅”之中。正因為如此，土家文化與佛教、道教之間處于一種生存上的競爭關系，不過在競爭態(tài)勢上，佛教、道教發(fā)展較盛，土家族處于劣勢。

對于佛教、道教在清代的發(fā)展狀況，方志記載頗多：“楚俗尚鬼，淫祠林立，悉為祀典所無，我縣亦然，良足深慨。夫廟貌堂皇、金碧燦爛、斂財惑眾、聚會燒香”。[11]（卷九）“廳地三里十甲釋老之宮不可勝數(shù)?！盵12]（卷十三）“釋教，信行之者殆與內(nèi)地不相上下，是以縣境佛寺僧寮不下數(shù)十處?！盵13]（卷三）“若秋夏之間尤盛佛會，傳香梵凈、天臺二山，掛旛招要，徒黨千百，男女集坐”。[7]（卷七）以上描述無不說明一點：在土家族地區(qū)佛教、道教相當盛行。

二、土家族對漢文化的積極回應：吸納與選擇

改流后由于漢文化在土家族地區(qū)傳播的強度、范圍遠超過改流前，土家文化面臨多種壓力，其生存空間受到持續(xù)而高強度的擠壓、壓縮。土家文化系統(tǒng)出于自存而相應作出反應與調(diào)適，以緩解、釋放壓力。

土家族文化自身調(diào)適機制緩解、釋放壓力的因應之道是順應漢文化在土家族地區(qū)傳播的不可逆轉(zhuǎn)的大勢，向漢文化適度開放、讓渡出一定的文化區(qū)間，即在文化的物質(zhì)、制度層面主動接納、消化吸收漢文化，而在精神文化領域固守傳統(tǒng)。當然這一文化選擇過程在很大程度上是處于一種自發(fā)而非自覺狀態(tài)，是文化的自我延續(xù)、自我保護的生存機制“條件反射式”發(fā)生作用的結果，亦即以遠非理性自覺的方式而自發(fā)作出的文化選擇。

大量事實表明改流后土家族在物質(zhì)文化、制度文化上接受了漢文化。在物質(zhì)文化領域，如農(nóng)耕文化中的薅草鑼鼓習俗、農(nóng)時節(jié)候習俗、衣食居住習俗等都已與漢族趨同，這是學習、借用、吸收漢文化的自然結果。在制度文化上，改流后，隨學校、科舉制度在土家族地區(qū)逐漸推行，學校教育體系日漸完備、學校管理趨向規(guī)范化、教學內(nèi)容意識形態(tài)化、教育對象的大眾化等特征，無疑表明土家族地區(qū)學校教育已基本完成向漢式教育的過渡與接軌，在學校教育上與內(nèi)地漢族地區(qū)已毫無二致。宗族制度在土家族地區(qū)的興起亦然，無論是在族譜的目的、內(nèi)容與形式、族規(guī)的內(nèi)容，還是祠堂的規(guī)模、祭祀，皆已與漢族基本相同。

在精神文化特別是精神信仰領域，土家族采取固守態(tài)度而受其影響的程度較小。這種固守并非一味地抱殘守缺，而是有選擇地借鑒與利用，其目的在于進一步地強化民族信仰。在競爭中處于劣勢的土家族文化特別是原始宗教，為求其自我生存與發(fā)展，主動借用佛教道教，并將之雜糅到自己的宗教系統(tǒng)中，變成自己信仰文化的一部分。這在土家族的宗教人員“土老師”及其神譜系統(tǒng)中表現(xiàn)特別明顯。如土老師掛的神像圖中就有許多道教神，“在神像圖的中段略下處，為土家族的三個遠祖神像。在三祖神之上，供奉土地神的十二個殿堂。神像最上端為‘三清’，靈寶天師居中，其左為元始天尊，其右為李老君。稍下中間始為玉皇大帝，天、地、水、陽四常、玉母、神將、留公、雷母，其左為六星男神，右為北斗七星女神，此組均多道教神像?！盵14]（P406）佛教中的釋迦牟尼、觀世音、十八羅漢、二十四諸天等也納入民間信奉之列，如黔東北土家族的神職人員“道士”在喪葬儀式中“設佛祖、觀音、地藏、十殿閻君、十八羅漢、五方大帝、三千揭諦神位，張掛十殿閻君、地藏等十一幅神圖”，[15]（P174）即把佛教神靈納入土家族的神譜系統(tǒng)加以信奉。

三、漢文化包圍中土家文化的生存之道：固守與自存

改流后漢文化與土家文化之間形成擠壓與抗拒的態(tài)勢，其結果是二者的共存、雙贏。所謂共存、雙贏，就是作為強勢的漢文化實現(xiàn)了在土家族地區(qū)的大量傳播的目的，而作為弱勢的一方，土家族文化亦在漢文化的巨大沖擊下依然保存下來，土家族文化與漢文化最終達到某種動態(tài)平衡。這一動態(tài)平衡關系是土、漢文化雙方妥協(xié)的產(chǎn)物，漢文化在土家族地區(qū)亦僅部分而非全面實現(xiàn)漢化的“宏愿”，也即僅部分實現(xiàn)“用夏變夷”的目的，而在事實層面上默認土家文化事實存在的合理性。土家文化以弱者姿態(tài)作出較大“讓步”，在物質(zhì)、制度層面讓渡出一定的文化區(qū)間而大量地吸納、接受漢文化，但在文化的核心層即精神信仰領域堅守住自己固有的文化陣地，民族文化的根脈堅韌地延續(xù)下來，光緒三十三年編修的《古丈坪廳志》就高度概括了在漢文化大量傳播下土家族文化的讓渡與固守：“章土風俗性情近于苗，衣冠制度則近于客。”[4]（卷十）顯然，這里的“衣服制度”是就物質(zhì)、制度而言的文化特征，而“風俗性情”則應理解為民族的精神信仰等內(nèi)涵。

改流后雖然官方以種種手段不遺余力地對土家文化予以禁革，但這種努力的“成效”相當有限，流官眼中的“陋俗”不僅沒有因禁革而消失，相反生命力極其頑強，可以說對漢文化具有很強的“免疫力”，故反映官方立場的方志對之也多有記載：“不為惑者，蓋鮮?！盵16]（卷八）“惑之者眾”[5]（卷二十八）故“屢出示禁之，不能止?！薄俺缥仔殴恚诮匀?，積習已久，猝難改變?！盵16]（卷八）以此可以反觀土家信仰的堅韌性。這種堅韌性表現(xiàn)為土家信仰時間上的長期延續(xù)和空間上的廣泛分布。

時間上的長期延續(xù)，體現(xiàn)在土家信仰從改流初期一直到清朝中后期的連綿不絕。這里以永順土王崇拜為例予以分析。乾隆《永順府志》“土人度歲先於屋正面供已故土司神位，薦以魚肉，其本家祖先神位設于門后。家中雞犬俱藏匿，言主鬼在鬼堂，不敢凌犯驚動，即各寨皆設鬼堂，謂是已故土官陰魂?！盵3]（卷十二）到民國初《永順縣志》的記載略同。如果說改流初期土家信仰的大量存在是因官方的禁革努力還未見成效的話，那么到清中后期還依然如故，就只能說明這種信仰的韌性十足和生命力的頑強。

不僅如此，信仰的堅韌性還體現(xiàn)為在空間上廣泛分布于湘鄂渝黔土家族聚居區(qū)的州縣。鄂西來鳳縣“村民頗信巫覡，疾病不服藥，多聽命于神。一曰還天王愿，病中許之，愈則招巫酬之，植傘大門外，設天王牌位，割牲陳酒醴，燒黃蠟香，匍匐致敬，已乃席地歡飲，有忿不白者亦舁神，出披黃紙錢，事白乃已。一曰還儺愿，延巫屠豕，設儺王男女二像，巫戴紙面具飾孟姜女、范七郎，擊鼓鳴鑼，歌畢竟夕。”[5]（卷二十八）揭示了“還天王愿”、“還儺愿”等的盛行。

湘西保靖縣“六月小暑節(jié)后辰巳日白帝天王，先期致齋，至日排儀仗迎神，合縣焚香，如迎城隍神狀?！盵1]（卷二）“土俗所祀白帝天王，平苗時屢顯威靈，報賽甚豐。以小暑節(jié)前辰、巳兩日為禁屠沽、止釣獵、不衣赤、不作樂，開禁獻牲方如常日。”[1]（卷十二）描述了白帝天王崇拜節(jié)日化的盛況。

上述材料揭示出土家族民族信仰的三個顯著特點：一是民族信仰的專一性，即“其奉專一，不奉他神”，二是信仰強大而持久的生命力，即“土官之祀千年，其猶為未淪土社千年，改土歸流，郡縣之局又二百年矣，其民猶自成為風氣”，三是正因信仰的力量，使其本民族文化上的鮮明特點得到有效傳承與延續(xù)，即“民族之最古也。其言語風俗與民籍有異”，以致編修者對土家族人及其文化發(fā)出“登土人之堂，聞土人之語，令人穆然于古丈坪廳之在唐虞三代，秦漢以來屬何光景”、“名從土人，其式可敬”的由衷贊嘆，站在漢文化立場的方志編修者，對土家族文化作出如此高的評價，這是極為罕見的，不過亦道出了土家文化生命力之不竭源泉之所在。

[1]林繼欽.（同治）保靖縣志[Z].同治11年（1872）刻本.

[2]松林.（同治）增修施南府志[Z].同治10年（1871）刻本.

[3]張?zhí)烊?（乾隆）永順府志[Z].乾隆28年（1763）刻本.

[4]董鴻勛.（光緒）古丈坪廳志[Z].光緒33年（1907）鉛印本.

[5]李勖.（同治）來鳳縣志[Z].同治5年（1866）刻本.

[6]李瑾.（乾?。┯理樋h志[Z].乾隆10年（1745）刻本.

[7]王壽松.（光緒）秀山縣志[Z].光緒18年（1892）刻本.

[8]王鱗飛.（同治）增修酉陽直隸州總志[Z].同治3年（1864）刻本.

[9]唐庚.（同治）永順縣志[Z].同治13年（1874）刻本.

[10]彭勃.（溪州）古詩詞[M].永順：內(nèi)部刊物，1989.

[11]胡履新.（民國）永順縣志[Z].民國19年（1930）鉛印本.

[12]王縈緒.（乾?。┦鶑d志[Z].民國19年國立北平圖書館攝影本.

[13]徐大煜.（民國）咸豐縣志[Z].民國3年（1914）刻本.

[14]劉孝瑜.土家族宗教[A].宋恩常.中國少數(shù)民族宗教[C].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6.

[15]貴州省志民族志編委會.民族志資料匯編第9集·土家族卷[M].貴州省志民族志編委會，1989.

[16]繳繼祖.（嘉慶）龍山縣志[Z].嘉慶23年（1818）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