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雪峰
淚水是寫不出來的 它自己會流
空虛也寫不出來 它比每一個詞都輕
胸悶和呵欠是寫不出來的 還有失眠
我在陽光小區(qū)散步 影子在地上結冰
什么原因 寫不出來
機器縫隙間的草 你寫不出來
你和它們一樣高 用不著復寫
幸福和快樂不用寫 絕望也不用
出生前 海洋和懸崖就一直在那里等著
一只鳥的天空 一頭羊的草原 一個人的古堡
加在一起的荒涼等于無邊 寫不出來
你的筆碰不醒青苔里的石頭
更無法釋放石頭里的鳥
美人失血 英雄末路也不用
落花和夕陽會代替他們繼續(xù)
從南極到北極的感受不用寫
詞語凍僵在嘴唇 配不出完整的音
祈禱是不用寫出來的 那是說給上帝一個人的話
被拋入世界 那么多百感交集
你的肉身 每一天 每一秒 都壓入寡歡和枯澀
而你寫不出來 你寫出的每一個字
它們夠不著你所經(jīng)歷的一切
你掏空了內(nèi)心的火山 你自斟自飲
你用平靜換來的一朵白云 你寫不出來
你駛離親人和自己的那條船 你寫不出來
那么多過往站在岸邊 你寫不出來
這個下午的天空 仿佛抑郁癥發(fā)作的病人
在窗外和你對視 仿佛似曾相識
但你寫不出來 寫不出來
這座寺廟掛在照相館的櫥窗里
在這個變灰了的世界 依舊黑白分明
它的背景 兩座孤峰 老死不相往來
一根鐵索 仿佛臍帶 鏈接著血緣
這唯一的橋梁 除了亂云 高僧
依舊有人 冒死飛渡 看見命運在盡頭
也向膽大妄為者 偶爾微笑
那時我背著書包 上小學 還沒有彩照
那時 它離我比唐朝還遠 被云包裹
它神秘的氣息讓我想到世外高人
他隱藏在竇圌山上 夜觀天象
在波瀾不驚的銀河里 釣想要的魚
多年后 它的秘密裂開
一座藏經(jīng)的木塔 源自宋代
一個叫竇子明的人 唐代江油主薄 辭官
把一口井 背上懸崖 結廬而居
信仰 只有放在絕境 才能獨善
精神 只有經(jīng)過時間的熬煉 才能凝固成丹
清代的畫譜上 竇圌山 靜悄悄地躺著
被無數(shù)雙手 用水墨丈量 云巖寺 像被天空
擠干墨跡的一段白云 映襯著高遠
為它鍍金的 卻只有一位唐代詩人
只需要一行詩歌:“樵夫與耕者 出入畫屏中”
江彰平原 盛裝美的器皿
勞動者 讓春天懷孕
哦 李白 家鄉(xiāng)在他詩酒里吐艷
邀月的姿勢 從此被月亮定格
杯中酒 把云巖寺飛檐上的鳥 醉成唐詩
彼時 他的筆 還來不及為廬山 峨眉山織錦
吳道子還在夔門 在驚濤中 苦等著與他擦肩而過……
岷山擋住了他的目光
他在井底看見了皇宮
以此為圓心 臆想中的邊境已經(jīng)
與外國接壤 盡管他從未邁出平武一步
他的心是飛檐 需要另一座
金鑾殿才能安頓 他的自卑和狂妄
同樣需要 他的影子成為他的國土
他要讓每一只羊對他喊萬歲
權利如鴉片 讓欲望把他連根拔起
讓時間也低下高貴的頭
那些曾在故宮出入的工匠 用回憶
把金水橋搬運到他的面前 然后
在古木上雕刻他需要的不朽
這個明代的土官 對龍椅的意淫
差點就超過了他的命
這座深山里的宮殿 成為他夢遺的部分
但是 岷山擋住了他的目光卻擋不住風聲
殺身之禍比恭喜來得更早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他重新回到井底
報恩寺 他需要這個讓他和這座宮殿
起死回生的名字 它完工后的高度
剛好接近一把劍 越來越緊的風聲
讓這座宮殿和脖子搖搖欲墜
他需要赦免 需要把這座宮殿變成寺廟
他肯定為悖論哭過 但只能讓自己聽見
時間仍然沒有放過他和他的皇帝
卻放過了這座宮殿 它巧奪天工
在深山里閃閃發(fā)光 代替那么多無名的工匠
活著 并將繼續(xù)活下去 在白云下面
霜葉像花一樣紅著
雪都化開了
繞過白馬人的寨子
漢子把鞍放在馬背上
頭上的白羽毛不斷顫動
仿佛要帶著他飛
山頂 那塊神居住的石頭
還在等他叫醒
院子里留著一堆灰燼
那是昨夜的狂歡
殘留的火星是宿醉的眼
歌舞變成喜鵲
一字排開 黑白分明
站在柵欄上
好像從來都這樣安靜
這個清晨多么空啊
冰雪還在耀眼地白
用銅茶壺燒水
用歌聲敬酒
用木頭把火燒得更旺
那些木頭曾經(jīng)隱蔽過老虎
屋子就暖和起來
我們喝酒 吃肉
把夜色大塊大塊地切割
回到了山林
回到了自己
沒有痛也沒有恨
我們都是過客
在這個夜晚
月亮在山巔
風在外面
鷹在木屋頂上醒著
如果我是響馬
如果我是刀
如果我是鷹
我可以帶你一起走
水流得多么慢啊
連麂子的腳步都沒趕上
夜靜得多么深啊
整個寨子都聽見了
我的心跳
親愛的小妹妹
是的 為了一碗飯
他們 一個交出了左胳膊
一個交出了右胳膊
一個是四川彰明鎮(zhèn)鞭炮作坊主
一個是山東微山湖漁民
活著 就要把自己變成草木 不喊疼
忍受肉體的變故和靈魂的走投無路
裝藥不慎 把胳膊送上天喂鳥的作坊主
三十一年前 在彰明稅務所
在等待稅票時 費力地用左手把一支香煙
遞給我 今年六月 在微山湖
因為炸魚 把胳膊沉入湖底喂魚的漁民
用牙齒咬開纜繩后 用殘存的一只右手
把一支香煙遞給我
他們遠隔千山萬水
笑容 卻像兩兄弟 有著我熟悉的完整
彼時 在彰明
飯碗剛燒制完成 有些燙手
17歲 把所有的臉都喊老師
稅務所 稻粱謀之地
王 楊 張 加在一起高于150歲
老前輩 光榮在酒后的謊言里
世故和圓滑 不缺欺生
不是自己的骨肉 他們把暖藏在
自己也找不到的地方
把烏鴉喂至終老
一個 讓納稅人發(fā)狂 跳塘而亡
一個 逼得自己妻子喝農(nóng)藥而亡
女兒像牲口 被販運遠方
一個 混世魔王 到老 無法獨立查賬
作為師傅 他們微笑
讓我們在第一天就感覺到
熔爐的寒意 敵意 他們曾經(jīng)的火苗
被誰盜走 善 被誰凌遲
一直是個謎 至死 沒有誰
當作問題 并且惡性循環(huán)
此時 均已作古 被時間裹尸
作為自己的次品 他們
被世界算計到底
自己再踩上一腳
靈肉一體的他們
在這之前 就已脫離
還在行走的軀殼
已經(jīng)三十一年了
逆流而上 他們的17歲
原本青蔥 良善
背著背包 提著臉盆 向陽光報到
原本和我們一樣 長過青春痘
黃泥巴堆積的場鎮(zhèn)上
籮筐和扁擔云集
狗在人縫里搖著尾巴
姓鐘的矮個子 埋著頭
盡量縮小 縮成狗崽子
可以躲避又一輪欺凌
老天有眼 一條比狗還卑微的命
活到中年 娶妻生女
把辣椒和面條販運到遠處
把錢一點一滴匯入井里
每一塊錢 都被辛酸浸泡
85年場鎮(zhèn)上駛進一輛轎車
他從車上下來 給驚奇如大象
的鄉(xiāng)親發(fā)牡丹煙 招呼每一個人
仿佛遺忘了侮辱
梅雨后的晴天 他的女兒
在院子里用席子曬發(fā)霉的錢
好像在曬麥子和玉米
場鎮(zhèn)上 那些相互踐踏的草
議論他 口氣如同在說神話
在說一個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