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彩鳳

（中國傳媒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024）

子曰：“小子何莫學乎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詩經(jīng)》中包含著一定數(shù)量的鳥類意象，這些鳥類意象不僅使得詩歌更富藝術性，也是《詩經(jīng)》時代人們生活狀態(tài)和嫁娶文化的反映。其中，倉庚意象歷來存在爭議。倉庚與黃鳥的關系，倉庚意象的內(nèi)涵是本文研究的重點。

一、倉庚、黃鳥考辨

明了“鳥獸草木之名”是正確解讀《詩經(jīng)》的前提之一，對倉庚意象的解讀，繞不開倉庚意象與黃鳥意象關系問題的討論。倉庚與黃鳥均在《詩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倉庚出現(xiàn)三次，分別見于《豳風·七月》、《豳風·東山》以及《小雅·出車》，黃鳥出現(xiàn)五次，分別見于《周南·葛覃》、《邶風·凱風》、《秦風·黃鳥》、《小雅·黃鳥》和《小雅·綿蠻》。在解經(jīng)過程中，倉庚與黃鳥或被認為是兩種鳥，或被看作為一種鳥，其關系不斷存在爭議，大致經(jīng)歷了由分到合再到分的過程。

倉庚與黃鳥在早期被視為兩種鳥。毛傳在《豳風·七月》“有鳴倉庚”句后把倉庚解釋為“離黃”，在《周南·葛覃》“黃鳥于飛”句后把黃鳥解釋為“摶黍”?！稜栄拧め岠B》也把倉庚與黃鳥分別開來?；始词屈S鳥，郭璞注云：“俗稱黃離留，亦名摶黍”，而倉庚又叫商庚、黧黃、鵹黃，亦名楚雀。

揚雄首次將倉庚與黃鳥視為一種鳥，《方言》云：“鸝黃，自關而東謂之創(chuàng)鹒（按：即倉庚）；自關而西謂之鸝黃，或謂之黃鳥，或謂之楚雀?！备哒T注《呂氏春秋·仲春紀》時也認同此觀點：“蒼庚，《爾雅》曰：‘商庚、黧黃，楚雀也?！R人謂之摶黍，秦人謂之黃鸝鹠，幽冀謂之黃鳥?！对姟吩疲骸S鳥于飛，集于灌木’是也。”陸璣也把倉庚與黃鳥混為一談，且對后世影響較大。其《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黃鳥于飛”句下云：“黃鳥，黃鸝留也，或謂之黃栗留，幽州人謂之黃鸎。或謂之黃鳥，一名倉庚，一名商庚，一名鵹黃，一名楚雀。齊人謂之摶黍，關西謂之黃鳥。當葚熟時來在桑間，故里語曰：‘黃栗留，看我麥黃葚熟’。亦是應節(jié)趨時之鳥。或謂之黃袍。”孔穎達《毛詩正義》、邢昺《爾雅注疏》、毛晉《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廣要》直到徐鼎《毛詩名物圖說》等都以陸璣“黃鳥一名倉庚”說為依據(jù)，斷定倉庚與黃鳥為一種鳥。將二者合一的觀點，在很長一段時期內(nèi)不乏支持者，二者越來越難以區(qū)分。

清代學者們在考據(jù)之風的大環(huán)境下，對《詩經(jīng)》中倉庚與黃鳥的關系進行了再討論，此后，倉庚與黃鳥為兩種鳥的說法逐漸被更多人接受。焦循《毛詩補疏》云：“毛傳于黃鳥訓摶黍，于倉庚訓離黃，不以倉庚為摶黍，即不以黃鳥為倉庚也……《小雅》‘黃鳥黃鳥，毋啄我黍’，箋云‘黃鳥宜食黍’，今不聞倉庚食粟也。”馬瑞辰在《毛詩傳箋通釋》中也闡明了《詩經(jīng)》中的倉庚并非黃鳥的觀點，同意焦循、段玉裁視倉庚為黃鶯，點出了陸璣之誤，認為“《方言》‘鸝黃，或謂之黃鳥’，則方俗之言或亦有名倉庚為黃鳥者，而非即《詩》之黃鳥也”。

倉庚與黃鳥實為兩種鳥，倉庚現(xiàn)稱黃鶯，學名黑枕黃鸝，黃鳥現(xiàn)稱黃雀。從《中國大百科全書·生物卷》和《中國動物志》可知，黃鶯和和黃雀在體貌、生活習性等方面存在較大差異，且某些差異特征在《詩經(jīng)》中有體現(xiàn)：黃鶯身形較大，一般22 至26厘米長，而黃雀身形較小，一般是12 至14厘米長，因此《小雅·綿蠻》以“綿蠻”小鳥貌刻畫黃鳥形象。黃鶯基本上雌雄共同生活，黃雀基本上大群活動，《詩經(jīng)》中多次出現(xiàn)黃鳥“集于”某處的詩句，“集”即是群鳥止息之義。黃鶯主要活動在闊葉林中，黃雀大都活動在林間和作物區(qū)，主要在灌木叢中，《詩經(jīng)》中黃鳥所止息的“灌木”、“棘”、“?！薄ⅰ俺?、“榖”、“栩”符合黃雀的此種習性。黃鶯主要取食蝗蟲、蛾類、甲蟲、蠅類等農(nóng)作物害蟲，秋季也吃漿果，但不食谷物；而黃雀主要以植物種子和谷物為食，從《小雅·黃鳥》中呼吁黃鳥“無啄我粟”、“無啄我粱”、“無啄我黍”的詩句，可見黃鳥本以“粟”、“梁”、“黍”等谷物為食。

二、《詩經(jīng)》倉庚意象內(nèi)涵釋讀

倉庚意象多次出現(xiàn)于《詩經(jīng)》中，其生活習性、鳴叫和體貌方面的特征，傳達著豐富的內(nèi)涵，不僅使得詩歌充滿藝術性，也反映了《詩經(jīng)》時代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和嫁娶文化。

首先，倉庚意象作為審美要素，與詩境融為一體。倉庚即黃鶯的外形艷麗，“雄鳥通體金黃色而有光澤，頭部有一道通過眼睛周圍直達枕部的黑色寬紋，翼和尾中央黑色。雌鳥羽毛黃中帶綠，其他色澤均與雄鳥相似”，這種美麗的外形易激起人們的審美愉悅，引發(fā)對美好事物的聯(lián)想?！夺亠L·東山》“倉庚于飛，熠耀其羽”，行在歸途的征人想到經(jīng)歷戰(zhàn)火的家園雖已破敗，卻依然是美麗的歸宿，毛色亮麗的倉庚在春日暖陽中飛來飛去，往日新婚的情景歷歷在目，倉庚之美與家鄉(xiāng)之美、新婚之美已化為一體。倉庚不僅毛色鮮明，且鳴聲清亮圓潤、婉轉(zhuǎn)動聽，“有鳴倉庚”、“倉庚喈喈”皆出現(xiàn)在春日場景之中，倉庚百轉(zhuǎn)千回的鳴聲，歌唱出征人得勝歸來的愉悅心情，形成了渾然一體、有聲有色的審美詩境。

其次，倉庚意象作為物候變化的標志性動物，與人們的生產(chǎn)活動息息相關。據(jù)早期典籍記載，倉庚大約于仲春之時開始鳴叫，《逸周書·時訓解》曰：“驚蟄之日，桃始華。又五日，倉庚鳴。又五日，鷹化為鳩。”倉庚鳴叫與春雨初降、桃花盛開、鷹化為鳩同為預示仲春時節(jié)來臨的標志性物候。在沒有精確計時工具的《詩經(jīng)》時代，倉庚被認為是帶來春天消息的應節(jié)趨時之鳥，倉庚始鳴也是預報人們春日勞作開始的信號，人們根據(jù)倉庚活動來安排采桑養(yǎng)蠶與采蘩等生產(chǎn)活動。《詩經(jīng)》時代已經(jīng)形成了以男耕女織為主要方式的生產(chǎn)活動，春日里開始的養(yǎng)蠶和采集勞動主要由女性承擔?！按喝蛰d陽，有鳴倉庚。女執(zhí)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豳風·七月》的詩句，描繪了在春光之中，女子們伴隨著倉庚清揚的鳴聲，或采摘柔嫩的桑葉，或采集初生的蘩菜，呈現(xiàn)出歡快繁忙的勞動景象?！坝续Q倉庚”起到了暗示時節(jié)、預報農(nóng)時的作用，與“七月鳴鵙”預示女子的織布制衣活動相呼應?！缎⊙拧こ鲕嚒分械膫}庚意象也與春日采蘩的生產(chǎn)活動息息相關：“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孔穎達釋道：“季春之日，遲遲然陽氣舒緩之時，草之與木以萋萋然茂美，倉庚喈喈然和鳴，其在野已有采蘩菜之人，祁祁然眾多?！?/p>

最后，倉庚意象作為嫁娶之候，反映了此時期人們的嫁娶文化。倉庚意象在《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三次，兩次與嫁娶情境相關?！夺亠L·東山》“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鄭玄云：“倉庚仲春而鳴，嫁取之候也?！敝祆湓唬骸皞}庚飛，婚姻時也?！本脩?zhàn)的征人將很快回到故鄉(xiāng)，在路途中想起了當年于倉庚翻飛時迎娶新婦的情景。而《豳風·七月》“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的場景也伴隨著“有鳴倉庚”的出現(xiàn)，春日來臨，女子將要出嫁，不忍與父母離別而心中悲傷。倉庚意象被視為嫁娶之候，與其出現(xiàn)時節(jié)、生活習性與身形體貌有關。倉庚始鳴的仲春之月是人們嫁女娶妻的重要時節(jié)，《周禮·媒氏》：“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中春，陰陽交，已成昏禮，順天時也。”倉庚雌鳥與雄鳥共同生活，且“喈喈”的和鳴之聲宛轉(zhuǎn)悅耳，寄寓著人們對婚后生活能和美幸福的愿望。此外，倉庚外形較大，毛色鮮明亮麗，展翅飛翔時光彩熠熠，象征著新婦的盛裝之艷與容顏之美。

[1][8][9][10](清)阮元?？?十三經(jīng)注疏(附校勘記)[M]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80.

[2]華學誠,揚雄.方言校釋匯證[M]北京:中華書局,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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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焦循著,晏炎吾等點校,清人詩說四種·毛詩補疏[M]武漢: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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