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軻
我寫了一本書,一本痛苦的書
并印了出來
讓痛苦有了合適的形狀
三百本書以作廢的紙封了皮
被棄在角落——書也有書的命運
是盲人在鏡子里突然撞見的
命運,捉著我那極端的手
寫作這本關(guān)于傷口和鹽的書
我的虛榮心是“我只寫我自己
以我自己,寫出全部的人類”
我寫內(nèi)傷滲出的血滴結(jié)晶為鹽
我寫一個人深陷于沼澤淤泥里
孤單的嘴殘留地面的最后一瞬
我寫一個被割掉了舌頭的證人
在囚禁他的音箱中嘗到的漆黑
我寫單腿人提在手里的那只鞋
寫那無翅鳥在黃昏里的移動
我寫石膽對它內(nèi)部裂紋的忍耐
寫心里掃來掃去的那簇白發(fā)
寫圓形之花被用作盾牌的失敗
我的書帶著它們對讀者的敵視
被棄在角落里,書中所寫的困境
我的書必須要替我再次經(jīng)歷
我抽出其中一本坐在鏡子跟前
那就不能說我的閱讀是孤獨的
只有我和我讀我的書但已足夠
當(dāng)我含著淚掩了卷把這書棄置
我的滿足是滿足于——似乎
為它飲泣那就是全人類的軟弱
那些火把又回到了夏天
是六月,風(fēng)活潑潑的
鱗甲狀的云把天空拉得很低
太藍(lán)了是令人想飛的那種藍(lán)
開闊地,刺猬一樣的流浪漢
在游蕩,在把風(fēng)往過去吹
是夏夜降臨,半透明的狀態(tài)
仿佛真有那么多碎玻璃
在天上變成了觸手可及的鉆石
那些回來的火把在水里游走
是魚吐出的氣泡使它們搖晃
是孤獨的火把和它們的倒影
結(jié)為同伴在水里激烈地燃燒
那些激昂地擎著火把的青年
并沒有隨那些火把一起回來
火焰依然尖銳但喪失了支點
那些仍然活著的已經(jīng)衰老
擎著一柱灰燼才更顯悲壯
是歲月而不是歷史使人衰微
他們灰頭土臉,創(chuàng)造了失敗
六月,我只想找一些殘存在
灰暗角落里的失敗者喝酒
與他們靜靜地在燈下呆著
嚼碎那些令我們恐懼的花生
想一想火把失去的那些軀體
聊一聊我們的理想和沉淪
是火焰遮蔽了松弛的小腿
是骨頭的酒杯承擔(dān)著潰散
是我,一個人酩酊大醉
那些火把又回到了夏天
讀死者的詩,我感到一種
青銅器剛出土的肅穆感
作者終于放手讓他的作品
獨立了——停滯的時間
賦予字詞以金色銹跡
我肅穆。 死者不再遞來
那苛刻的手,修改他的心跳
和我那舌尖上的甘草味
未完成的繩子也已被打上
蝴蝶死結(jié),膝蓋上的泥土
也已被燒成了尖銳瓦礫
我肅穆。 讀死者的詩
為那陷缺之尊嚴(yán)與完美
為晦澀歲月在他身上
以殘雪折斷他體內(nèi)的枯枝
以星空展開他勻速的呼吸
我肅穆。 讀死者的詩
我深刻理解了大地的寬宏
死亡親切地貼著我的嘴唇
似有秘密即將被我說出
……
我肅穆。
當(dāng)酒杯猛烈告別一只如雷的手
噢,彎曲的頸項刺著堅硬馬鬃的
那人——矗在原地,永不歸來!
那閃電一般的黑暗一瞬——
嚼爛的毒蘑菇在體內(nèi)變身為盾
那眼里射出的驚呼的玻璃渣子
喘著粗氣的嘴大口呼出從骨頭里
滲出的瓦斯……那被釋放出的血
養(yǎng)育野獸的血凝成了一片荒野
是在冬夜,是在凌冽的寒冷中
那閃電一般的黑暗一瞬——那是
永遠(yuǎn)也不應(yīng)該被拯救的一刻!
那鋒利的臉與臉們組成的碎片
如流落的星辰嵌入了漆黑的夜空
當(dāng)密集的降雪摧毀了一條河流
就是告別的時候了——瘋了的酒
那堅硬馬鬃所拍打的人頭馬面
那一只永不再綻放的如雷的手
那嗜血的本性,那炸裂的眼珠
那汲自大地深處令人窒息的黑暗
到告別的時候了——我已決意
離群索居,我不帶走玫瑰只帶走
它那些刺……那過去閃閃的刃光
是我的懺悔,也是我對未來的
最后回憶——就讓那閃電一般
黑暗的一瞬,帶著我一生的失敗
猛烈地清洗我那罪不可赦的心……
無頭巴士追逐著黎明那即將喪失的
最后一縷黑暗時,所散布的水跡中
映出道路上的積水所積著的無望
一夜春雨毀掉的落花漂至沉陷路段
所形成的漩渦中
平復(fù)著狂暴輪胎碾過之后的喘息
無頭巴士直接沖過了無人的站臺
它渾身的螺絲釘嗡鳴著,向終點
進(jìn)發(fā)——就如同,急著去自殺!
無頭巴士發(fā)了瘋地逃避黎明光線
所掀起的風(fēng)中,風(fēng)是誰披散的
頭發(fā),噢,這頭發(fā)越拖越長……
無頭巴士迫切想要去與它
那失散已久的頭顱重逢
它那被棄在荒野的頭顱里
夢魘已經(jīng)失火
無頭巴士正載著一桶油去救
嚴(yán)峻的時刻猝然來臨
最后一縷黑暗即將喪失
我在陽臺上憂傷地望著
這個已成為孤島的大陸
風(fēng)知道每一棵樹的弱點
磚知道城在一點點下陷
注射了雞血的夢想背后
不屈的人知道光的兇狠
連薄霧里也彌漫著恐懼
噢,是什么力量
在迫使我離群索居……
食蟻獸已拱響了我的門
懸崖逼到了我的腳下
我如何騎上螞蟻的細(xì)腰
去面對地震引發(fā)的海嘯
海已露出了海浪的巨齒
海浪的瘋狂不可逆轉(zhuǎn)
我卻只能憂傷地望著
這個已成為孤島的大陸
又相逢竟如與你初逢
可畢竟不是初逢
你我之間的物理距離
從未如這奇跡一般的近
我和你只隔著一張餐桌
你的美蓄著時光的分量
震驚了我——甚于初見
這些年我作為一團爛泥
被摔出了頁巖般的質(zhì)感
你仍擔(dān)心著我這只為血
加熱的器皿被血站帶走
一切都在急劇地變化
我的尖銳激情也已沉入
深廣的地帶——可是
撞上你投來目光的瞬間
我胸口那團死去的肉
忽被一把利刃滋滋劃過
肌理間火辣辣地彌漫著
新鮮而又輝煌的痛楚
我就像戰(zhàn)士那樣看著你
我每一眼看你用的都是
看你最后一眼
就去上陣殺敵的眼神
灰色云絮加劇了天空的傾斜
你不能用那破碎的巨大羽翼
指認(rèn)說:“光芒像血一樣
從天幕裂縫里滲出……”
面對殘忍之美,我們皆是
未被免疫之人,正在消失的
正是那糾正天空的力量
不要張開雙臂試圖抱住什么
那向著高處的墜落
已經(jīng)暗暗發(fā)生